“咱回省城,路过通南县,陈桐,回家看看吧,我也去看望一下你的父母。”程书记来通宜后第一次回家,替陈桐着想。
陈桐愣了一下,没有马上回答。
“你的家是在县城吧?我去过一些干部的家,有的在农村,条件很差,我们的干部不像过去的官员,收入高,一个人当官,可以养活一家人,还可以买丫头雇长工。现在的干部,工资不高,家里其他人也要自己工作,赚自己的口粮。也许,正是收入少压力大,才让那一小部分有权的干部见利忘义吧?不过,话也不能这么说,古代那些官员,贪污的也不少,还有人说经济越发达贪污越严重呢,我看也未必吧。”
陈桐不想让程书记去娘家,不是因为家里穷,她觉得,坐着市委书记的一号车回家,太张扬。
“傻丫头,对于父母,这种张扬是必须的,他们需要你这样张扬。父母都喜欢说:‘老人不图儿女为家做多大贡献’,其实,哪一个不是盼着儿女有出息呢?有了出息了他们脸上就光彩了。”程书记笑了。
车到路上,陈桐想起,忘了给家里人买礼物。
“有了一号车停在门口,比什么礼物都让父母高兴,而且,市委书记还亲自来看望你父母,他们还要什么礼物?”司机基本上是不参与书记的话,今天觉得这个话题属于生活话题,也凑个趣儿。
陈桐不好再多说,只好指引方向。过去总是坐公共汽车,这次坐这样的车,方向也认不好了,几次走错了路,程书记也笑了:“要是把你卖到深山里,看你怎么出来?”
“卖我?谁家要是买了我可就倒了霉了,不用我自己跑,我让他老老实实地把我送回来。”陈桐笑了笑,眉毛一扬,露出江湖本色。
“是啊,要是咱们的姐妹们都有你这身手,咱们就不用‘打拐’了。”程书记赞赏地看着陈桐。“先打个电话吧,省得咱们去了家里没有人啊。”程书记说着,陈桐的手正往包里伸,她也是想到了这个问题,总得让父母把家里收拾一下吧,平时生活谁还收拾得一尘不染呢?
“您好,您好。”程书记未到甘家门口,甘子泉已经带领全家人恭候了,陈惠英,甘凤麒,何丽娟,甘春西,甘凤阁,胡彬,胡钟,全都在楼下站着,等候着市委书记的检阅,还有几个甘凤麒的手下也来了,众星捧月,把程书记接上了楼。
“我这个女儿啊,就是好,文武双全,是我最出色的孩子。”甘子泉不住口地夸奖着陈桐。
陈惠英偷看一眼甘凤阁,她这次没有和妹妹争高低。
“好,现在想起这个女儿好来了。”甘春西小声对小姑姑说,她一直拉着小姑姑的手坐着,“姑姑,你来看,我得了一个好东西,早就给你留着了,就盼你回来了。”她小心地从手包里拿出一个小塑料袋,打开,原来里面是一个刺绣精美的小钱包。“这是我一个小姐妹的奶奶做的,就做了两个,给了我一个,我自己舍不得用,就等你回来给你呢。要不是听说姑姑回来了,我才懒得理我爸爸呢。我已经好多天不理他了。看看,你要不是当了市长秘书,他们谁会对你这样啊?一群势利眼。”
“西西,别对你爸这样。他也不容易。一个人管理这么一大摊子事,又要照顾爷爷奶奶。多辛苦啊。”陈桐摸着西西的头说。
“甘凤桐这孩子啊,就是孝顺。”甘子泉那边开始夸陈桐孝敬老人了。
“甘凤桐?”程书记不解地问。其实她已经从陈桐的话中知道她家姓甘了,也能把事情猜个八九不离十,却故意问道。
“我妹妹姓的是我外婆家的姓,她从小就在外婆家长大的。”大秀怕没有说话的机会,见没人回答这个问题,当仁不让。
甘子泉不满地瞪了大女儿一眼。大秀心里不高兴,在市委书记面前不好发作,忍了。
“前段时间,我摔折了腿,这孩子,从省城跑过来,歇年休假,照顾了我一星期,不嫌脏不嫌累。”甘子泉为女儿评功摆好。
“是啊,小女儿就是孝敬,可是平时怎么不这么说呀?还不是天天说大女儿好,大女儿就知道沾你的光,白吃白喝白拿还不给你好脸色,到你摔着的时候,你大女儿呢?说是流产了,自己回家住去了,谁知道真的假的?你儿子呢?你二儿子还知道回来照顾你几天,你大儿干什么去了?先说是媳妇病了,在家照顾媳妇,然后就是工作忙,干脆住到单位,连看都不看你。倒是把你的饭店接过去了,那是帮你忙呢?那是帮你管钱呢,这种事谁不愿意,把你钱数成自己的。”西西在陈桐边上说。
“这姑娘这么漂亮,多大了?”程书记见甘春西总是和小秀小声嘀咕什么,也听不清说的是什么,就看着她问。
“九岁。”甘春西调皮地说。
“九岁?个子够高的呀。”司机听了这话诧异地说。
甘凤麒瞪了西西一眼:“好好说话。又瞎说什么。”
“我怎么就是瞎说了,一公斤等于二斤,一公里等于二里,我说的是公岁。”一句话把大家全说笑了。
“这孩子挺机灵。”程书记笑笑说,“不早了,我们告辞了,二老多保重身体。家里有什么事只管找我。有时间去通宜,我请你们吃饭。”
“小秀,你过来一下。”程书记已经去车上了,甘子泉把女儿叫到一边,塞给她一万块钱,“跟着市委书记,别太寒酸了,自己买几件象样的衣服。”
陈桐百般推辞,又怕让别人看到不雅,急得直出汗。
“小姑姑,这种好事,什么时候轮到过你?你就拿着吧,别人也没少拿。”还是西西来解了围,把钱往陈桐包里一塞,拉链拉好,推着陈桐上车走了。
“怎么就成了陈桐呢?明明是我甘家的孩子吗。”送走了市委书记,甘子泉耿耿于怀。
“人家叫了三十年的陈桐了,现在你才发现啊。”西西玩世不恭的表情又出现在脸上。这孩子,只有看到小姑姑的时候,脸上才会现出那种少有的温情,小绵羊一样地依偎一会。
“是啊,她这些年一直就叫陈桐的。”陈惠英也说。
甘子泉没有再说别的,低头回了家,孩子们没有跟他回来,他们都有自己的事,各干各的去了。
“能不能让她再改回去呢?”甘子泉嘀咕着,陈惠英半天没有理他,最后说,“我父母辛辛苦苦把这孩子拉扯大了,姓陈就姓陈吧,你还好意思让她改姓甘,你觉得对得起我死去的爹娘呢,还是对得起这孩子?”
甘子泉想了想,说:“你说,这孩子她会不会恨咱们呢?”
陈惠英没有回答丈夫的话,因为她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答案只在陈桐心里。
陈桐此刻坐在程书记的一号车里,心里很平静。她知道,要是在十年前,这样的一幕会激起她多少澎湃的心潮啊,可是今天,她已经没有了起伏的感情,对这些,她既没有终于被人重视的喜悦,也没有对人情冷暖的抨击。只是很平静,平静而理智地看着这些。怜惜地看着她的这些骨肉至亲。
哪个父母不盼着自己的孩子有本领呢?父母不是势利眼,他们不是看到哪个好就巴结哪个,儿女的前途是压在他们心上的一块大石头,你做得好了,他们心里就轻松了,他们就高兴,他们就对你好,他们就鼓励你。你做得不好了,他们就着急,他们就恨你,就怒其不争,这就和年轻的父母打孩子是一个道理。只是出于关心罢了。
陈桐知道,自己的想法,也许这里面有自欺的成分。但是能悟到这些,她觉得,自己的修养又进了一步。
“早点儿回家休息吧。孩子不知怎么盼呢。星期天下午咱们回去。你们两点半到我家就行了。”程书记吩咐过了,自己打开了小楼的门。陈桐和司机忙帮她把随身携带的东西送到了屋里。小保姆接出来,叫了声“姐姐”,算是和陈桐打过了招呼。
“心快飞到家了吧?”走在去陈桐家的路上,司机笑着问陈桐。
陈桐也笑了:“真想孩子呀。”
“是不是也想孩子他爹呀。”
“说什么呢?”陈桐不喜欢说这样的话,但是又不愿意为一句玩笑得罪人,大家都知道她这个清纯的性情。
“我们都知道你,一般和你开玩笑都是那种‘素的’,你说你,三十岁的人了,孩子都这么大了,怎么像个大姑娘呢?还真别说,不认识你的人,见你这性格又是这模样,还以为你没结婚呢。”司机比陈桐小,说话就放肆一些。通宜风俗,男人可以和比自己大的女人开玩笑,就算是过分些也不算错。
陈桐笑了:“其实我也觉得自己太古板了,有时候也想勉强自己,和大家说说笑笑不是很好吗?可是一涉及到这种话题,我就本能地反感,没办法。”
“行了,到家了,这回不用反感了,有人在家等着你呢。”
“来家坐会儿吧。”陈桐礼貌地邀请。
“不去了,俺家里也有人等着呢。”司机一路坏笑着绝尘而去。
家里的确是有人在等着她的。
李志遥为了和久别的妻子早些见面,下午干脆就没有上班,婆婆更是疼爱有加,早早就买了许多好菜,只等陈桐一进门,酒就倒在了杯里。
“朴真,想妈妈了吗?”陈桐抱着儿子,用手在他脸上头上温柔地抚摸,又回头对婆婆说,“妈,一会儿我去做吧。”
“不用了,我都已经做好了,知道你今天回来,吃了午饭我就开始忙活了。你先休息一会儿,咱们马上开饭。我买了两瓶红酒,呆会儿你也喝点儿酒,我知道你能喝。”婆婆笑吟吟地说着,手脚不停地忙碌。
“都怪我,没有照顾好孩子。这是前天,我去厕所了,朴真自己在外面玩,不知怎么就仰面摔倒了,把头给磕破了。都怪我。”看到陈桐在摸朴真的头,婆婆急忙解释,满脸歉意。
“臭小子,是不是又调皮了?男孩子,哪有不磕不碰的呢?妈妈小时候淘,也总是磕着碰着,小朴真是男子汉,不怕,是吧?这次摔倒了,下次就要注意,不要再摔倒了就好了,是吧?”陈桐把这话宽慰着婆婆。婆婆已经很辛苦了,天天在家照顾孩子,怎么能埋怨呢?孩子磕破了头,哪个当妈的不心疼啊,陈桐这样想着,本来不想让婆婆看到自己发现了儿子的伤,可是婆婆的眼睛一直在她身上,一言一行也不放过,当然会发现这个细节,何况婆婆早就心里发虚了呢。
“妈,您歇会儿吧,累了这些天了,一个人带孩子,还要做饭,太累了。我去做饭。”陈桐把孩子放下,让他自己玩刚从通宜买回来的玩具。赶紧去厨房。
“我不累,孩子上幼儿园,不就是接接送送,晚上给做一顿饭吗?家里也没什么活。你这么远坐车回来,这些天,换了新工作,还要天天伺候领导,能不累吗?你先坐那儿,好好跟孩子说说话,孩子这些天也想你了。”
婆婆把陈桐按在沙发上,李志遥也说:“你就坐那儿歇会吧。妈已经都做好了。”
“是想妈妈了吗?”陈桐只好坐下,抱着儿子,脸对脸地坐着,笑眯眯地看着朴真的眼睛。
“想了,晚上想得睡不着觉,爸爸不让我说想你。我想给你打个电话,奶奶说妈妈工作忙,不让我打搅妈妈。让我晚上打,可是晚上我困了,他们让我十点以后打,我等不到那时候,就睡着了。妈妈。”朴真站起来,搂着陈桐的脖子,小脸贴到她的脸上,小手在她背上轻轻地拍着。
陈桐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一下子闯了出来。
“妈妈,不哭,朴真懂事了。朴真想妈妈,朴真不打搅妈妈工作。”
陈桐紧紧搂住孩子,她真想说:“妈妈不工作了,妈妈在家照顾朴真。”此时,她看到朴真的大眼睛里也盛满了眼泪,他突然“哇”地哭了起来。
“朴真,你怎么了?怎么这么不懂事?妈妈才回来,你为什么要招妈妈哭呀?”李志遥大声斥责朴真。“你别听他瞎说,这些天,他在家吃得好,玩得好,孩子哪儿有不想妈的?想也就是一会儿的事,过去了,照样吃照样玩。来给妈妈唱个歌儿。把你在幼儿园新学的歌给妈妈唱唱。”
“秋天到来了呀,秋天到来了,小树叶离开了妈妈,飘呀飘呀,飘向哪里,心里很害怕。”陈桐再也听不下去,这首儿歌怎么就写得这么对景,她站起来,转过身,眼泪已经“哗哗”地落下来,急忙走进卧室。
晚饭后,邻居们来串门了,过去,也有人来串门,只是没有今天多。大家都来看望陈桐。
邻居闲话,颇多溢美之词。夸奖陈桐聪明、漂亮、仁义、和气,羡慕婆婆有个好媳妇。盼她早点儿荣归,好为大家帮忙办事。
不觉已是九点多,婆婆知道,陈桐累了,也不管别人高兴不高兴,就请大家回家休息。
人终于都走了,婆婆也带朴真去睡了,李志遥高兴地把陈桐拉到了卧室。看着这个和自己同床共枕了好几年的人,陈桐的心里突然静得出奇,“小别胜新婚”,陈桐只得拿出热情来应对他,心里却没有了那种感觉。这一刻,她不知道自己做女人的感觉到哪里去了。
几个月前,这里,还常常会弥漫着硝烟,丈夫过去的温存还在,丈夫过去的伤害也在,陈桐曾经包容的这一切,现在依然包容,只是,一旦变换了身份,那些翻天覆地的变化,给她带来的是惊喜呢还是骇异?
李志遥满足地睡着了。陈桐一个人,闭着眼,想。
当了市委书记秘书后,陈桐吃惊地发现,很多问题原来是这么简单,随着她身份地位的改变,一切是那么容易迎刃而解,而与此同时,她的烦恼也是一样的迎刃而生。
李志遥变了。
过去他在她面前的跋扈一去不返,代之以无尽的自卑,谨小慎微,就连夫妻之间的事也变得无比小心。陈桐不喜欢这样的生活。她想尽一切办法想要改变。
两个人在房间里的时候,陈桐想出一个自己都觉得过分的法子。她让李志遥一遍一遍地对她说:“我是你的主人。”她想,也许这样能增强他做人的自信心。
李志遥觉得这很可笑,在她的催迫下勉强说了,依然毫无自信,陈桐再催,他居然说:“你是我的主人。”
陈桐啼笑皆非,只好放弃了她的自我奉献。
人们的种种变化让陈桐觉得痛苦,她甚至觉得可怕。亲情,爱情,在金钱和地位面前,原来这样不堪一击。
父亲的那一万块钱,更是让她心里冰冷。父母不疼爱她,她宁愿相信是因为自己不好,现在,父亲等于亲自告诉她,父亲疼爱她的社会地位,虽然她的地位实际上并不高,但是,她至少可以天天和市委书记在一起工作。
曾经,她多么希望能在父母面前撒着娇要东西啊,那不只是一种获得的兴奋,那其实是一种亲情的享受。自从姥姥姥爷去世后,她再也没有享受过那种幸福。
今天,她什么也没有要,却出乎意料地得到了。过去,她无论怎么孝敬也得不到的父母的赞扬,今天,只是因为市委书记的到来,只是因为市委书记一号车往门口一停,她就成了父母最好的女儿。
她高兴吗?是的,她高兴。但是这高兴只能让她想哭泣。
陈桐没有哭,她又想到了儿子。朴真,是她的影子,这孩子至少现在还是一个单纯善良的孩子,但愿,她和儿子的关系,永远不要沾染上那些世俗的污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