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围的人为求能够看的更清楚,拼命地往里面挤;里圈的人不由自主地顺着这股子往里拥堵的力量凑近圆桌。渐渐地,原先刻意扫出来的空地,只剩下圆桌这么大的位置,所有的观众一个挨着一个,都贴着圆桌成了一个黑压压、密密实实的圆形。
早有内圈气力不够的观众被拨拉了出去,堇风也被挤了出去。他和羽天绫之间的空隙很快被十多层人填满。假如羽天绫脚下不是有一张圆桌的话,此刻,恐怕她连立足之地都没有了。
然而,对于羽天绫来说,一舞起始,不到终了是不会中途停止的,即便场中起了这样的变化,这是她作为一名表演者、甚至是舞蹈表演者所应该具备的职业素养。
她依旧舞着。脚下踏着奇异的节拍,两掌相击发出声音和脚步呼应。
随着身躯的扭摆,荷叶鱼尾裙款款飞扬,吸引了几乎所有人的视线。
羽天绫毫不怀疑,就靠着桌旁、仅仅比桌面高出一个头的侏儒,那样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自己,必定能够看到自己裙下的小内内……但是,她也顾不得了。因为正有无数的铜板向她所在的位置“飞”来,她不仅要躲闪这些“暗器”,还要防备间或夹杂在其中的碎银子。
也许铜板的力道她尚可以承受,可是碎银子打在身上就挺疼的了,何况,碎银子落在桌面上,她还得小心不要踩到。要知道,她在攀上桌子的时候,可是褪去了脚上的绣花鞋的……
人潮挤得圈子中心的圆桌都开始摇晃起来,羽天绫难免居高临下幽怨地瞥了啥作用都没有的堇风一眼。
——这堇风,就要被挤出去十丈八丈了。
羽天绫咬咬牙,口中吐出最后一个音符,停下了动作,眯缝着眼睛,对着所有的人嫣然一笑,仿若谢幕。
不断挣扎涌动的人潮终于渐渐地静止了下来。
忽然,羽天绫感觉到自己的右脚,被一种粘腻粗糙的触感包围了。惊讶之下,她只好暂时咽下自己紧接着想说的话,往脚下看去——只见一直站在自己脚下,恨不得同样攀上桌子的那个侏儒,伸出一只粗短的小肥手握住了自己的右脚!
侏儒的整个上半身几乎都趴在桌面上,依靠这一握之力让自己离地的双脚不至于毫无支撑地落回去,他的脸偏偏还高高地仰着,眼睛冒着绿光,嘴角还挂着一道涎水!
羽天绫打心里生出一股子厌恶,猛地一抖腿、一踢脚、低喝道:“滚!”将那侏儒甩脱。这一幕情景毫无疑问地落入了近侧所有人的眼中。
在龙蛇混杂、什么人都可能有的黔州城街市中,这一幕给人带去的感受是不同的。
羽天绫懂得一些武学,她这一脚也颇用了些气力,那个侏儒手小,不可能一直牢牢握住她的脚丫子,在她的一甩之下,身体却是略微腾空,然后才落下,本来密不透风的人群硬是让出了一块地方,供那侏儒哼哼唧唧地落地。
于是有人觉得,若是能够摸到羽天绫白净净、嫩生生的脚丫一下,就算摔个嘴啃泥又如何?当然亦有人觉得,这样的行为,是对羽天绫这样美人儿的亵du。
只是,美人儿穿上这样的舞裙,却是怎么都和天仙搭不上边儿了。加上羽天绫一直笑着,透露出和善的气息,便又有人壮着胆子伸出手来……
羽天绫这次可是眼明脚快,不等这只咸猪手缠上自己的脚踝,就一步子踏出去,死死地踩住了。随之响起的,是犹如杀猪般的叫声。
羽天绫眯缝着眼睛、沉下脸子,泼辣之气尽显:“各位父老乡亲兄弟姐妹大叔大婶,小女子姐弟二人今日路过此地,遇见困难,是想凭借着自身的本事赚取一应所需,大家伙儿有钱捧钱场、有人鼓鼓掌,小女子就感激不尽了。只是小女子姐弟这叫卖艺、不是卖身,还请大家伙儿高抬‘鬼’手,如此这般的行为就不要再做了,放过小女子罢。”
辛辛苦苦表演一场,羽天绫不想将观众都得罪了,原想发一次飙,话说着说着,却变作了求恳。只是,她的脚下却没有松,而是使着暗劲,死死碾着那只咸猪手。
那脸带贱相的猥琐男子被羽天绫踩住了手,先是露出了陶醉之色,似乎能被这样踩着也是他的幸福,但是,随着羽天绫脚下渐渐用力,他的脸色不由变得五彩缤纷起来。
羽天绫暗暗咬牙切齿,将一腔怒火尽皆发泄在这只手上。
一道突兀的掌声忽然在羽天绫身后响起,羽天绫不由转过头去看。只见一位穿着青色锦缎的俊秀男子在三五位家丁的簇拥下,孤零零地拍着巴掌,羽天绫挑起了眉毛:“不知这位公子因何拍手?”
青衣男子注视着她朗声道:“我是为姑娘的这一支舞鼓掌叫好。”
来自西班牙的佛朗明哥并没有几个人能看得懂,羽天绫忍不住问道:“哦?好在何处?”
岂知青衣男子却是一下叫破佛朗明哥的来历:“这种舞我曾经跟随家父见来自西班牙的舞姬跳过,只是那舞姬和我们语言不通,我倒是从来不知道这种舞的名字。今日看姑娘跳来,却是已有那舞姬七八分的火候了。”
明明是夸奖的话,羽天绫听了却一点儿都不感觉高兴。想她舞蹈系的高材生,怎会只有区区一名舞姬的七八分火候?当下,她也不说话,只透过细小的眼缝冷冷地盯视着这名青衣男子。
可能由于她的眼睛眯的太厉害,没有人能够看清她眼中的神情,青衣男子自然不知道她不满意他的这番话,而是径直吩咐身侧的家丁掏出了一个大大的银元宝,抛掷到羽天绫的脚下。
“既然已有七八分火候,我自然应该为姑娘的表演喝彩,并且要感谢姑娘让我再次看到这种令人惊心动魄的美丽舞蹈。”青衣男子谦和的笑道。
羽天绫跟谁过不去,都不会和钱过不去。
眼见一个硕大的元宝沉甸甸地落在了自己的脚前,甚至将桌面都轻微地震了一震,羽天绫微微翘起唇角,说了声:“谢谢公子。”
有人起头,自然有人跟着抛出元宝和铜板,一时间,桌子上的银钱竟然有渐渐堆积起来的趋势,羽天绫加深了微笑的弧度,一双始终眯缝着的眼睛变成了两个弯弯的月牙儿。
“慢着!”忽然又有一道声音犹如平地惊雷。随着这道粗犷的声音,人们纷纷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更有犹豫不决想看白戏的人将根本尚未掏出来的钱袋往更深的地方塞了塞。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声音的来处。
羽天绫站得高、望得远,自然第一个看清这道声音是何人所发。那是一个身量比寻常人还要高出大半个头的壮硕的大汉。
两道犹如蜡笔小新般的粗粗的黑眉横在他的额头上,眼睛细长,散发着精光。高挺的鼻子下,是薄如锋刃的双唇。出乎人意料的是,他的面皮虽黑,却剃刮的干干净净,只看得到青青的胡茬。
羽天绫皱起眉头,看着这个阻挡自己生财的人,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声音:“不知这位壮士有何见教?”
壮汉貌似憨憨地一笑:“见教不敢当,只是在下觉得姑娘跳这样一支谁也没有见过、很难评出好坏的舞,就想一下子赚这么多钱,有些不大合适。”
随着壮汉的话音落地,人群中响起了如同蚕食桑叶的声音,似乎有不少人在附和壮汉的话。
羽天绫刚想瞠大眼睛,反驳一句:怎么不合适?紧接着似乎想起了什么,将眼睛眯缝得更厉害,有些阴阳怪气地说道:“怎么是谁都没有见过?刚才那位穿青衣的公子就说曾经看到过,并且说小女子的舞已有了七八分火候。你没有见过,是你孤陋寡闻,怎能怪得了别人?”
好不容易压抑下怒气说出这段话,却听壮汉又道:“谁知你们是不是事先串通好的?”她的肺几乎都要气炸了。
羽天绫咬紧了牙关,一面在脑子里认真记下这位壮汉的相貌,一面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缝里迸出道:“无论大家伙儿以前有没有见过这种舞,你们都是可以凭借心灵去感受舞者想要传达的感情的,不管我跳的如何,你们只要从中体会到了东西,就不枉我今天在这里表演。开始我就说了,有钱捧钱场、有人给掌声,既然如此,一切但凭大家自愿,小女子从来没有勉强大家做些什么。我的舞跳的好不好,又有什么要紧?”
羽天绫看到观众中的大多数都点头附和自己的话,却差点要哭出来。她的这段话等于表明,想给钱的就给,不想给的也没有什么。那么,对于大多数老百姓来说,能占便宜总是好的,何况羽天绫自己都说了这样的话,他们自然更是心安理得。
羽天绫又深深地瞅了那壮汉一眼,更是将他恨入了骨子里。
事已至此,遇上搅局的人,羽天绫势必不可能继续表演下去。先是外围的人,后是里面的人,围观的百姓三三两两的散去,原先密密麻麻的人头犹如雨后的乌云,一丝一缕地消散了。
渐渐地,仍旧留在原地的人,只剩下那个壮汉、青衣公子和他身侧的几个家丁,还有那个之前被羽天绫一脚踢开的侏儒,眼睛骨碌碌地转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羽天绫谁也不看,蹲在桌子上开始收拾起一应铜板和元宝。但是没拿几个,她就发现自己身上光溜溜的根本拿不了多少。头也不抬,她就气急败坏地喊道:“弟弟,好不快来帮忙?”
“你要谁帮忙?”冷不丁打斜里插入一道陌生的男声,“你在这里卖艺经过谁允许了?阻塞交通这么长时间,妨碍街市上的买卖。来,跟我走一趟吧!”
羽天绫讶然抬头,却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堇风不见了踪影,而她的面前,出现了一队官差。
她连忙谄媚地对为首的捕头笑道:“哎呦,这位大哥,小女子初到贵宝地,并不知道这里的规矩,不如大哥念在小女子初犯的份上,就饶过我这一遭吧。”说着,羽天绫着意从脚下的银钱中捡起几个稍大个儿的碎银子就要往捕头的手中塞。
岂知捕头冷着脸,一点儿面子都不给:“我说跟我走就跟我走,哪儿这么多废话?你们,把这些非法所得都给我收起来!”
随着他的话音,他身后的一干捕快忙不迭地冲上前来,和羽天绫抢着桌面上的银钱。
羽天绫幽怨地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捕头,一口银牙都要咬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