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了的机械有时不只静静地停止了机能,极少情况下,它还能出人意料地偶然继续运作。
乔纳斯能够爬回位于慕尼黑的菲利普家,也是极少数的例子中的一个。这几个月间,乔纳斯的肉体本身实际上处于非常危险的状态,要不是硬行驱使虫,他根本无法动弹。而因为寄生虫开始抗药而暴走让乔纳斯不堪重负死亡的情况下,原本应该只能静静等死的。
但尽管如此,杰森还是以一个陌生人把地下室的地面已经变异的乔纳斯带走,逃出了即将崩塌的市民会馆,接着穿过燃烧的街道,走过横断义和市的长长夜路。这是没有依靠的奇迹。
可是,现在的乔纳斯根本无法意识到这样的例子有多么稀少,也无法对上天的垂怜表示感激。
他早就不知道什么是时间了,头脑也早就混沌一片。就连今夜自己是怎样逃脱的,他也记不太清楚了。受到重创的身体随时都会倒下,连精神都被消磨得差不多了。只有「救出艾莉丝」这一个信念,让乔纳斯硬撑着来到了这里。
站在那个熟悉的,充满腐臭气味的楼梯前,面对下方的一团黑暗,乔纳终于松了一口气。
就在这个楼梯的下方,实验仓的黑暗深处,关着爱丽丝。还差一点,还差一点就能到了。
和预料的一样,没有任何人阻扰他的行动。通过红蜘蛛监视乔纳斯动向的菲利普一定认为他早就死在逃跑的路上了。对于虎视眈眈寻找机会的乔纳斯而言,这次是不可错过的好时机。乔纳斯体内的虫已蜕变了要撑破身体了,没时间了,作为实验品唯一带着自己意志的感染者深感无比幸福。
那么这次的话——这次一定能将被囚禁的乔纳斯救出,带她逃走。
——嗷呜,哇啊,呃啊啊啊啊啊……
乔纳斯沿着楼梯向下走去。那里潜藏着许多因基因突变的特殊感染者的关押之地。虽然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在走还是在爬,抑或干脆是在翻滚,总知自己是在向下前进。耳边响起了不同种类的特殊感染者的骚动声,由于有人入侵,它们愤怒了。得赶快,必须赶在菲利普发现之前。
黑暗深处,某个隔离室出现了一个少女幼小的轮廓。今晚的爱丽丝也和往常一样要进实验皿。她迷茫而空洞的目光,忽然聚焦在了向她靠近的乔纳斯身上。
“……伯伯……?”
“爱丽丝——我来救你的。已经,没事了——”
终于说出了这句告白,为了这一刻他不知等待了多久。
你不用再绝望了,不用再放弃了。噩梦已经结束,不会再次到来。
取下勒紧少女柔软肌肤的手铐与脚镣。走吧爱丽丝,去夺回你该有的未来。
乔纳斯拉起爱丽丝的手走出隔离室,然后悄悄地,不为人知地穿过夜晚的深山町。安妮和艾丽莎在邻镇等待着。在那个令人怀念的欧式的院子里,母亲终于和自己的女儿团聚。乔纳斯要带着三人旅行,去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去不会被任何人打扰的地方,在那里幸福地度过每天。就像曾经约好的那样,大家一起开心地做游戏。安妮面带笑容看着两个女儿在花丛中奔跑。艾尔莎摘来白诘草,爱丽丝用它编成花环。两人一边说着要将花环送给「爸爸」当礼物一边争抢着为乔纳斯戴花环的机会。戴着成对花环的安妮微笑着握紧乔纳斯的手。啊啊,谢谢。乔纳斯一边笑着,一边哭着,抱紧了心爱的妻子和女儿。爸爸真幸福,能有这样的妻子和女儿,自己就是最最幸福的人。所以没什么可后悔的,这一切值得自己以命相博。付出的痛苦会得到回报,想要的东西尽在手中——
地下室冰冷的黑暗中,爱丽丝注视着倒在眼前的男人的尸体。这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陌生男人直到最后都在喃喃自语,死时脸上还带着满意的笑容简直如做梦般。
莫名其妙。为什么这意识中没见过的男人会回到这里来?为什么已经如此不堪却还要活着?
虽然艾莉丝想不明白,但她却清楚地知道他为什么会痛苦,为什么会死。
为什么呢,为什么这个人会选择这种毫无意义的死法呢。
思考片刻之后——
这个女孩已经知道父亲不能再救自己了,自己只能在第三次异化征兆出现以前等待着属于自己的人格在这漫长的等待中慢慢消失而坠入无尽的癫狂,也就是自生自灭。
一直目击看着隔离室玻璃外的那个倒在地上的男人到被病毒监控的安全警报中被人带走的过程后的结束后这个女孩好像是接受了什么似的表情,嗯的一声喃喃自语后满足的停止了呼吸。
回到棕熊基地的马斯库却急着向威斯克论述菲利普交给他的事。
其内容大概是讲述菲利普的第二个儿子似乎是为了追求什么“赎罪”。因为自己的逃跑而导致威廉的任务受阻,现在返回要求释放人质……作为交换条件,似乎就是要他夺得威廉那个实验品。并且他与我的妻子在过去有过一段故事。恐怕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是在其他另存心思的博士中动机最卑俗凡庸的人。
只有关于菲利普把蜂巢交给他的事情——马斯库只能对威斯克敷衍了事。
那些入侵者一直到昨天晚上意外被消灭为止,都没有找到任何关于菲利普的情报。只有那个男人,简直好像从一开始就设定了被威廉干掉是一场骗局一样,一直到最后都彻底的隐瞒着自己的秘密。只能说在卫星监控如此严密的监视之下还能够做到这一点实在是值得赞赏。与其他的科学家比起来只有他是一个特殊的存在。
而且,就算马斯库真地发现了菲利普的真实意图,恐怕他也不会把这件事情向威斯克汇报吧。
在现在看来还有很多疑点。但即便如此,都丝毫没有动摇马斯库想要与菲利普交手的想法。这是与默示录无关的马斯库的个人问题,而且他一点也没有让他人插手的意思。
于是,马斯库便对威斯克说,是菲利普多年的妄执,只是单纯的为了能不老不死而参加这次的默示录计划。不过威斯克似乎并没有看穿马斯库心中所想的东西,只是饶有兴趣的听着他的报告。
“——哼,让他们的希望落空也是不错的娱乐嘛。”
听完了其他人的动机之后,威斯克不屑地说道。
“毕竟只是一群爬虫。一个个都没有什么有创意的想法。只是为了一些无聊的理由就想要参加默示录计划……都是不用商量就应该直接处死的垃圾罢了。”
听到威斯克这异常自大的话语,马斯库无奈的叹了口气。
“对于别人费尽千辛万苦得到的情报,就只有这些感想吗?看来我是白折腾了。”
“什么白折腾了?”
威斯克的脸上带着意味深长的微笑说道。
“你在说什么呀,威斯克。你与GIG的努力不是得到了很大的成果嘛。”
似乎感受到对方话语里有一些讽刺的意味,马斯库盯着威斯克道。
“你是在嘲笑我吗?威斯克。”
“不明白吗?算了,你不明白也是情有可原的。因为你是一个只能够看到自己关心之处的男人啊。”
完全无视马斯库那锐利的目光,威斯克悠然的继续说道。
“——没有自觉的家伙们,只是单纯地追求着本能的欲望。就好像那些追逐着血液气味的野兽一样。他们内心的这种情绪会直观地表现在他们的言行之上。所以,马斯库。当你你所有听到、见到、并自己理解之后的事情,通过你自己再次讲述出来的时候,现已经充分的显示出你内心的想法。你的语言描述得最为详细的部分,也就是你最感兴趣的部分。也就是说,观察一个人的言行,就是了解他兴趣的最好方式。人类这种玩具,人生这种故事……实在是没有比这更加有意思的娱乐方式了,你既然没有科学家们所要的愿望,你也要有自己的打算啊,难道你甘心让人摆布吗?。”
“……”
马斯库这次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大意了。
本来以为这只是威斯克毫无疑义的消遣而已。但是看来自己的判断失误了,对方正是通过这种方式来探究自己内心的想法。
“首先把那个你故意隐瞒了真相的家伙去掉。这种下意识的关心只不过是一种执着罢了。现在我要说的是你在无意识之中注意到的人。
“那么,这么说来你又有什么打算呢?”
马斯库的心中忽然感觉到一阵强烈的不安。目前这个话题,最好能够尽快结束,眼前这个人有点危险。
对于马斯库的动摇,威斯克似乎感到非常满意,微笑着喝了一口红酒,然后继续说道。
“菲利普的第二个儿子。叫什么乔纳斯?马斯库,你对这个男人的报告实在是非常详细啊。”
“……因为它的事情比较繁杂。所以需要特别说明的部分也就自然比较多,仅此而已。”
“哼,不对吧?那是因为你对这个男人的事情比较在意,所以对部下下达了‘把这些复杂的事情都调查清楚’的命令。是在你自己都无意识的情况下,单凭兴趣下达的,据可靠消息你的妻子早就在保护伞分解中死掉的哦,那么现在那个又是谁呢?”
“……”
在威斯克不容辩驳的说法面前,马斯库开始对自己的行为检讨起来。
乔纳斯……自己确实认为这是一个需要特别注意的人物。不但这个人本身对自己怀有强烈的恨意,但是如果从威胁程度来看——乔纳斯与克隆人则绝对派不上前列。在仓促准备前来参与破坏的乔纳斯与那些克隆人。恐怕是无中生事吧。甚至都不用使用什么计谋,只要把战斗拖延成持久战就行了。
只要把他放任不管便会自生自灭。所以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应该算是很容易对付的敌人。对于这样的对手还把情况调查得如此仔细——退一步来说,确实是显得有点不合情理。
“……我承认,这是我判断上的失误。”
经过长年的修身养性所培养出来的科学家的谦卑,马斯库点了点头道。
“确实,仔细思考一下的话,乔纳斯不过是一个短命而脆弱的敌人罢了。
从长远的角度考虑,他并不能构成威胁,没有关注的价值。我对他给予了过高的评价,所以才会对威斯克——你,做了过多的解释。”
“哼哼,是这样吗。”
即使马斯库做出了让步,威斯克那闪烁着冷静的瞳孔之中依然带着捉摸不透的神色。
“但是马斯库,现在我们假设一下——万一奇迹与侥幸交织在一起,乔纳斯和他的山寨兵生存到最后并获得了威廉的试验品。那个时候将会发生什么事情,你想过没有?”
假设,也就是完全虚构的事情的话……
乔纳斯所追求的最终结局,只是与自己的对决。先不说他有多少胜算,假设他最后战胜了自己并得到了威廉的试验品。那个时候将要面对的又是什么呢?
……想也不用想,一定是他自身的阴暗吧。原本是为了帮助安妮救回爱丽丝吧,现在却要夺走安妮的丈夫的生命。这种矛盾他似乎还没有察觉,不,与其说是没有察觉,不如说是因为自己内心的嫉妒与私心而故意欺骗自己,隐瞒了这种感觉。
在最后面对那沾满了鲜血的胜利之时,乔纳斯一定会陷入不得不面对自己内心丑恶的窘境吧。
在一旁注视着沉默思考中的马斯库,威斯克微笑起来说道。
“我说,马斯库。你有没有发现,我问你的这个问题的真正意义?”
“……什么意思?”
威斯克的暗示使马斯库变得更加迷惑起来。
自己刚才的思考,难道有什么不周全的地方吗……
“告诉我吧,威斯克。假设乔纳斯取得最终胜利,究竟有什么意义?”
“没有,完全没有任何意义——喂喂,你别做出这么一副可怕的表情。我都跟你说了多少遍了,我没有戏弄你的意思。好好想一想吧,为什么对于这问题的毫无意义,马斯库却一直没有发觉呢?难道你不觉得这件事情本身就是值得思考的么?”
如果再继续说下去的话,就会一步一步地被威斯克继续牵着鼻子走了。所以马斯库干脆放弃了思考,把整个身体都靠在椅子上面说道。
“你干脆直说了吧,威斯克。”
“你真得以为乔纳斯是因什么才有这次行动的念头,都已经和公司家族无关和联系的人何以在这十年间了解到公司里的状况?”
“……状况?你是说,我在无意义的事中而被别人盯上么?”
“是,并且现在的鹰眼有别的事要干,你可要小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