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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虎雏

我那个做军官的六弟上年到上海时,带来了一个勤务兵,见面之下就同我十分谈得来,因为我从他口中打听出了多少事情,全是我想明白终无法可以明白的。六弟到南京去同政府接洽事情时,就把他丢在我的住处,这小兵使我十分中意,我到外边去玩玩时,也常常带他一起去,人家不知道的,都以为这就是我的弟弟,有些人还说他很象我的样子。我不拘把他带到什么地方去,见到的人总觉得这小兵不坏。其实这小孩真是体面得出众的。一副微黑的长长的脸孔,一条直直的鼻子,一对秀气中含威风的眉毛,两个大而灵活的眼睛,都生得非常合式,比我六弟品貌还出色。

这小兵乖巧得很,气派又极伟大,他还认识一些字,能够看《建国大纲》,能够看《三国演义》。我的六弟到南京把事办完要回湖南军队里去销差时,我就带开玩笑似的说:

“军官,咱们俩商量一下,把你这个年轻的当差的留下给我,我来培养他,他会成就一些事业,你瞧他那样子,是还值得好好儿来料理一下的!”

六弟先不大明白我的意思,就说我不应当用一个副兵,因为多一个人就多一种累赘。并且他知道我脾气不好,今天欢喜的自然很有趣味,明天遇到不高兴时,送这小子回湘可不容易。

他不知道我意思是要留他的副兵在上海读书的,所以说我不应当多一个累赘。

我说:“我不配用一个副兵,是不是?我不是要他穿军服,我又不是军官,用不着这排场!我要他穿的是学校的制服,使他读点书。”我还说及“倘若机会使这小子傍到一个好学堂,我敢断定他将来的成就比我们弟兄高明。我以为我所估计的绝不会有什么差错,因为这小兵决不会永远做小兵的。可是我又见过许多人。机会只许他当一个兵,他就一辈子当兵,也无法翻身。如今我意思就在另外给这小兵一种机会,使他在一个好运气里,得到他适当的发展。我认为我是这小兵的温室。”

我的六弟听到了我这种意见,他觉得十分好笑,大声的笑着。

“你在害他!”他很认真的样子说,“你以为那是培养他,其中还有你一番好意值得感谢,你以为他读十年书就可以成一个名人,这真是做梦!你一定问过他了,他当然答应你说这是很好的。这个人不止是外表可以使你满意,他的另外一方面做人处,也自然可以逗你欢喜。可是你试当真把他关到学校里去看看,你就可以明白一个作了一阵勤务兵到野蛮地方长大的人,是不是还可以读书了。你这时告他读书是一件好事,同时你又引他去见那些大学教授以及那些名人,你口上即不说这是读书的结果,他仍然知道这些人因为读书才那么舒服尊贵的。我听到他告我,你把他带到那些绅士的家中去,坐在软椅上,大家很亲热和气的谈着话,又到学校去,看看那些大学生,走路昂昂作态,仿佛家养的公鸡,穿的衣服又有各种样子,他实在也很羡慕,但是他正象你看军人一样,就只看到表面。你不是常常还说想去当兵吗?好,你何妨去试试,我介绍你到一个队伍里去试试,看看我们的生活,是不是如你所想象的美,以及旁人所说及的坏。你欢喜谈到,你去详细生活一阵好了。等你到了那里拖一月两月,你才明白我们现在的队伍,是些什么生活。平常人用自己物质爱憎与自己道德观念作标准,批评到与他们生活完全不同的军人,没有一个人说得较对。你是退伍的人,十来年什么也变迁了,你如今再去看看,你就不会再写那种从容疏放的军人生活回忆了。战争使人类的灵魂野蛮粗糙,你能说这句话却并不懂它的意思。”

我原来同我六弟说的,是把他的小兵留下来读书的事,谁知平时说话不多的他,就有了那么多空话可说。他的话中意思,有笑我是书生的神气。我因为那时正很有一点自信,以为环境可以变更任何人性,且有点觉得六弟的话近于武断了。我问他当了兵的人就不适宜于进一个学校去的理由,是些什么事,有些什么例子。

六弟说:“二哥,我知道你话里意思有你自己。你正在想用你自己作辩护,以为一个兵士并不较之一个学生为更无希望。因为你是一个兵士。你莫多心,我不是想取笑你,你不是很有些地方觉得出众吗?也不只是你自己觉得如此,你自己或许还明白你不会做一个好军人,也不会成一个好艺术家。(你自己还承认过不能做一个好公民,你原是很有自知之明!)人家不知道你时,人家却异口同声称赞过你!你在这情形下虽没有什么得意,可是你却有了一种不甚正确的见解,以为一个兵士同一个平常人有同样的灵魂这一件事情。我要纠正这个,你这是完全错误了的。平常人除了读过几本书学得一些礼貌和虚伪外,什么也不会明白,他当然不会理解这类事情。但是你不应当那么糊涂。这完全是两种世界两种阶级,把他牵强混合起来,并不是一个公平的道理!你只会做梦,打算一篇文章如何下手,却不能估计一件事情。”

“你不要说我什么,我不承认的。”我自然得分辩,不能为一个军官说输。“我过去同你说到过了,我在你们生活里,不按到一个地方好好儿的习惯,好好儿的当一个下级军官,慢慢的再图上进,已经算是落伍了的军人。再到后来,逃到另外一个方向上来,又仍然不能服从规矩,于目下的习俗谋妥协,现在成为不文不武的人,自然还是落伍。我自己失败,我明白是我的性格造成,我有一个诗人的气质,却是一个军人的派头,所以到军队人家嫌我懦弱好胡思乱想,想那些远处,打算那些空事情,分析那些同我在一处的人的性情,同他们身分不合。到读书人里头,人家又嫌我粗率,做事麻胡,行为简单得怕人,与他们身分仍然不合。在两方面皆得不到好处,因此毫无长进,对生活且觉得毫无意义。这是因为我的气质方面的弱点,那当然是毫无办法的。至于这小副兵,我倒不相信他仍然象我这样子。”

“你不希望他象你,你以为他可以象谁?还有就是他当然也不会象你。他若当真同你一样,是一个只会做梦不求实际只会想象不要生活的人,他这时跟了我回去,机会只许他当兵,他将来还自然会做一个诗人。因为一个人的气质虽由于环境造成,他还是将因为另外一种气质反抗他的环境,可以另外走出一条道路。若是他自己不觉到要读书,正如其他人一样,许多人从大学校出来,还是做不出什么事业来。”

“我不同你说这种道理,我只觉得与其把这小子当兵,不如拿来读书,他是家中舍弃了的人,把他留在这里,送到我们熟人办的那个××中学校去,又不花钱,又不费事,这事何乐不为。”

我的六弟好象就无话可说了,问我××中学要几年毕业。我说,还不是同别的中学一个样子,六年就可以毕业吗?六弟又笑了,摇着那个有军人风度的脑袋。

“六年毕业,你们看来很短,是不是?因为你说你写小说至少也要写十年才有希望,你们看日子都是这样随便,这一点就证明你不是军人,若是军人,他将只能说六个月的。六年的时间,你不过使这小子从一个平常中学卒业,出了学校找一个小事做,还得熟人来介绍,到书铺去当校对,资格还发生问题。可是在我们那边,你知道六年的时间,会使世界变成什么样子没有?一个学生在六年内还只有到大学的资格,一个兵士在六年内却可以升到团长,这个事比较起来,相差得可太远了。生长在上海,家里父兄靠了外国商人供养,做一点小小事情,慢慢的向上爬去,十年八年因为业务上谨慎,得到了外国资本家的信托,把生活举起,机会一来就可以发财,儿子在大学毕业,就又到洋行去做写字,这是上海洋奴的人生观。另外不作外国商人的奴隶,不作官,宁愿用自己所学去教书,自然也还有人。但是你若没有依傍,到什么地方去找书教?你一个中学校出身的人,除了小学还可以教什么书?本地小学教员比兵士收入不会超过一倍,一个稍有作为的兵士,对于生活改变的机会,却比一个小学教员多十倍,若是这两件事平平的放在一处,你意思选择什么?”

我说:“你意思以为六年内你的副兵可以做一个军官,是不是?”

“我意思只以为他不宜读书。因为你还不宜于同读书人在一处谋生活,他自然更不适当了。”

我还想对于这件事有所争论,六弟却明白我的意思,他就抢着说:“你若认为你是对的,我尽你试验一下,尽事实来使你得到一个真理。”

本来听了他说的一些话,我把这小子改造的趣味已经减去一半了,但这时好象故意要同这一位军官斗气似的,我说:“把他交给我再说。我要他从国内最好的一个大学毕业,才算是我的主张成功。”

六弟笑着,“你要这样麻烦你自己,我也不好意思坚持了。”

我们算是把事情商量定局了,六弟三天后即将回返湖南,等他走后我就预备为这未来的学士,找朋友补习数学和一切必需学问,我自己还预备每天花一点钟来教他国文,花一点钟替他改正卷子。那时是十月,两月后我算定他就可以到××中学去读书了。我觉得我在这小兵身上,当真会做出一分事业来,因为这一块原料是使人不能否认可以治成一件值价的东西的。

我另外又单独的和这个小兵谈及,问他是不是愿意不回去。就留在这里读书,他欢喜的样子是我描摹不来的。他告我不愿意做将军,愿意做一个有知识的平民。他还就题发挥了一些意见,我认为意见虽不高明,气概却极难得的。到后我把我们的谈话同六弟说及,六弟总是觉得好笑,我以为这是六弟军人顽固自信的脾气,所以不愿意同他分辩什么。

过了三天,三天中这小副兵真象我的最好的兄弟,我真不大相信有那么聪颖懂事的人。他那种识大体处,不拘为什么人看到时,我相信都得找几句话来加以赞美才会觉得不辜负这小子。

我不管六弟样子怎么冷落,却不去看他那颜色,只顾为我的小友打算一切。我六弟给过了我一百块钱,我那时在另外一个地方,又正得到几十块钱稿费,一时没有用去,我就带了他到街上去,为他看应用东西。我们又到另一处去看中了一张小床,在别的店铺又看中其他许多东西。他说他不喜欢穿长衣,那个太累赘了一点,我就为他定了一套短短黑呢中山服,制了一件粗毛呢大衣。他说小孩子穿方头皮鞋合式一点,我就为他定制了一双方头皮鞋。我们各处看了半天,估计一切制备齐全,所有钱已用去一半,我还好象不够的样子,倒是他说不应当那么用钱,我们两个人才转回住处。我预备把他收拾得象一个王子,因为他值得那么注意。我预备此后要使他天才同年龄一齐发展,心里想到了这小子二十岁时,一定就成为世界上一个理想中的完人。他一定会音乐和图画,不擅长的也一定极其理解。他一定对于文学有极深的趣味,对于科学又有极完全的知识。他一定坚毅诚实,又一定健康高尚。他不拘做什么事都不怕失败,在女人方面,他的成功也必然如其他生活一样。他的品貌与他的德行相称,使同他接近的人都觉得十分爱敬……

不要笑我,我原是一个极善于在一个小事情上做梦的人,那个头顶牛奶心想二十年后成家立业的人是我所心折的一个知己,我小时听到这样一个故事,听人说到他的牛奶泼在地上时,大半天还是为他惆怅。如今我的梦,自然已经早为另一件事破灭了。可是当时我自己是忘记了我的奢侈夸大想象的,我在那个小兵身上做了二十年梦,我还把二十年后的梦境也放肆的经验到了。我想到这小于由于我的力量,成就了一个世界上最完全最可爱的男子,还因为我的帮助,得到一个恰恰与他身分相称的女子作伴,我在这一对男女身边,由于他人的幸福,居然能够极其从容的活到这世界上。那时我应当已经有了五十多岁,我感到生活的完全,因为那是我的一件事业,一种成功。

到后只差一天六弟就要回转湖南销差去了,我们三人到一个照相馆里去拍了一个照相。把相照过后,我们三人就到××戏院去看戏,那时时候还不到,故就转到××园里去玩。在园里树林子中落叶上走着,走到一株白杨树边,就问我的小朋友,爬不爬得上去,他说爬得上去。走了一会,又到一株合抱大枫树边,问这个爬不爬得上去,他又说爬得上去。一面走就一面这样说话,他的回答全很使我满意。六弟却独在前面走着,我明白他觉得我们的谈话是很好笑的。到后听到枪声,知道那边正有人打靶,六弟很高兴的走过去,我们也跟了过去,远远的看那些人伏在一堵土堆后面,向那大土堆的白色目标射击。我问他是不是放过枪,这小子只向着六弟笑,不敢回答。

我说:“不许说谎,是不是亲自打过?”

“打过一次。”

“打过什么?”

这小子又向着六弟微笑,不能回答。

六弟就说:“不好意思说了吗?二哥你看起他那样子老实温和,才真是小土匪!为他的事我们到××差一点儿出了命案。这样小小的人,一拳也经不起,到××去还要同別的人打架,把我手枪偷出去,预备同人家拚命,若不是气运,差一点就把一个岳云学生肚子打通了。到汉口时我检查枪,问他为什么少了一颗子弹,他才告我在长沙同一个人打架用了的。我问他为什么敢拿枪去打人,他说人家骂了他丑话,又打不过别人,所以想一枪打死那个人。”

六弟觉得无味的事,我却觉得更有趣味,我揪着那小子的短头发,使他脸望着我,不好躲避,我就说,“你真是英雄,有胆量。我想问你,那个人比你大多少?怎么就会想打死他?”

“他大我三岁,是岳云中学的学生,我同参谋在长沙住在××,六月里我成天同一个军事班的学生去湘江洗澡,他因为泅水比我慢了一点,和他的同学,用长沙话骂我屁股比別人的白,我空手打不过他,所以我想打死了他。”

“那以后怎么又不打死他?”

“打了一枪不中,子弹掯了膛,我怕他们捉我。所以就走脱了。”

六弟说:“这种性情只好去当土匪,半年就可以做大王。”

我说:“我不承认你这句话。他的胆量使他可以做大王,也就可以使他做别的伟大事业。你小时也是这样的。同人到外边去打架胡闹,被人用铁拳星打破了头,流满了一脸的血,说是不许哭,你就不哭,你所以现在做军官,也不失为一个好军人。若是象我那么不中用,小时候被人欺侮了,不能报仇,就坐在草地上去想,怎么样就学会了剑仙使剑的方法,飞剑去杀那个仇人,或者想自己如何做了官,派家将揪着仇人到衙门来打他一千板屁股,出出这一口气。单是这样空想,有什么用处?一个人越善于空想,也就越近于无用,我就是一个最好的榜样。”

六弟说:“那你的脾气也不是不好的脾气,你就是因为这种天赋的弱点,成就了你另外一个天赋的长处。若是成天都想摸了手枪出去打人,你还有什么创作可写。”

“但是你也知道多少文章就是多少委屈。”

“好,我汉口那把手枪就送给你,要他为你收着,从此有什么被人欺侮的事,都要这个小英雄去替你报仇好了。”

六弟说得我们大家都笑了。我向小兵说,假若有一把手枪,将来我讨厌什么人时,要你为我去打死他们,敢不敢去动手。他望了我笑着,略略有点害羞,毅然的说“敢”。我很相信他的话,他那态度是诚恳天真,使人不能不相信的。

我自然是用不着这样一个镳客喔!因为始终我就没有一个仇人值得去打一枪。有些人见我十分沉静,不大谈长道短,间或在别的事上造我一点谣言,正如走到街上被不相识的狗叫了一阵的样子,原因是我不大理会他们,若是稍稍给他们一点好处,也就不至于吃惊受吓了。又有些自己以为读了很多书的人,他不明白我,看我不起,那也是平常的事。至于女人都不欢喜我,其实就是我把逗女人高兴的地方都太疏忽了一点,若我觉得是一种仇恨,那报仇的方法,倒还得另外打算,更用不着镳客的手枪了。

不过我身边有了那么一个勇敢如小狮子的伙伴,我一定从此也要强干一点,这是我顶得意的。我的气质即或不能许我行为强梁,我的想象却一定因为身边的小伴,可以野蛮放肆一点。他的气概给了我一种气力,这气力是永远还能存在而不容易消灭的。

那天我们看的电影是《神童传》,说一个孤儿如何奋斗成就一生事业。

第二天,六弟就动身回湖南去了。因六弟坐飞机去,我们送他到飞机场,六弟见我那种高兴的神气,不好意思说什么扫兴的话批评到小兵,他当到小兵告我,若是觉得不能带他过日子时,就送到南京师部办事处去,因为那边常有人回湖南,他就仍然可以回去。六弟那副坚决冷静的样子,使我感到十分不平,我就说:

“我等到你后来看他的成就,希望你不要再用你的军官身分看待他!”

“那自然是好的。你自信能成就他,恐怕的是他不能由你的造就。你就留下他过几个月看看罢。”

我纠正他的前面一句话大声的说:“过几年。”

六弟忙说:“好,过几年,一件事你能过几年不变,我自然也高兴极了。”

时间已到,六弟坐到飞机客座里去,不一会这飞机就开走了,我们待飞机完全不见时方回家来。回来时我总记到六弟那种与我意见截然相反的神气,觉得非常不平,以为六弟真是一个军人,看事情都简单得怕人,自信成见极深,有些地方真似乎顽固得很。我因为六弟说的话放在心上,便觉得更想耐烦来整顿我这个小兵,我也就想用事实来打破六弟的成见,我以为三年后暑假带这小兵回乡时,将让一切人为我处理这小孩子的成绩惊讶不已。

六弟走后我们预定的新生活便开始了,看看小兵的样子,许多地方聪明处还超过了我的估计,读书写字都极其高兴。过了四天,数学教员也找到了,教数学的还是一个大学教授!这大教授一到我处,见到这小兵正在读书,他就十分满意,他说,“这小朋友我很爱他,真是一个笑话。”我说:“那就妙极了,他正在预备考××中学,你大教授权且来尽义务充一个小学教员,教他乘法除法同分数罢。”这大教授当时毫不迟疑就答应了。

许多朋友都知道我家中有一个小天才的事情了,凡是来到我住处玩的,总到亭子间小朋友处去谈谈。同了他玩过一点钟的,无一人不觉得他可爱,无一人不觉得这小子将来成就会超过自己。我的朋友音乐家××,就主张这小朋友学提琴,他愿意每天从公共租界极北跑来教他。我的朋友诗人××,又觉得这小孩应当成一个诗人。还有一个工程学教授宋先生,他的意见却劝我送小孩子到一个极严格的中学校去,将来卒业若升入北洋大学时,则他愿意帮助他三年学费。还有一个律师,一个很风趣的人,他说:“为了你将来所有作品版税问题,你得让他成一个有名的律师,才有生活保障。”

大家都愿意这小朋友成为自己的同志,且因这个缘故,他们各个还向我解释过许多理由。为什么我的熟人都那么欢喜这小兵,当时我还不大明白,现在才清楚,那全是这小兵有一个迷人的外表。这小兵,确实是太体面一点了。我的自信,我的梦,也就全是为那个外表所骗而成的!

这小兵进步是很快的,一切都似乎比我预料的还顺利一点,我看到我的计划,在别人方面的成功,感到十分快乐。为了要出其不意使六弟大吃一惊,目前却不将消息告给六弟。为这小兵读书的原因,本来生活不大遵守秩序的我,也渐渐找出秩序来了。我对于生活本来没有趣味,为了他的进步,我象做父亲的人在佳子弟面前,也觉得生活还值得努力了。

每天我在我房中做事情,他也在他那间小房中做事情,到吃饭时就一同往隔壁一个外国妇人开的俄菜馆吃牛肉汤同牛排。清早上有时到××花园去玩,有时就在马路沿走走。晚上饭后应当休息一会儿时节,不是我为他说西北绥远包头的故事,就是说东北的故事。有时由他说,则他可以告我近年来随同六弟到各处剿匪的事情,他用一种诚实动人的湘西人土话,说到六弟的胆量。说到六弟的马。说到在什么河边滩上用盒子枪打匪,他如何伏在一堆石子后面,如何船上失了火,如何满河的红光。又说到在什么洞里,搜索残匪,用烟子薰洞,结果得到每只有三斤多重的白老鼠一共有十七只,这鼠皮近来还留在参谋家里。又说到名字叫作“三五八”的一个苗匪大王,如何勇敢重交情,不随意抢劫本乡人。凡事由于这小兵说来,掺入他自己的观念,仿佛在这些故事的重述上,见到一个小小的灵魂,放着一种奇异的光,我在这类情形中,照例总是沉默到一种幽杳的思考里,什么话也没有可说。因这小朋友观念、感想、兴味的对照,我才觉得我已经象一个老人,再不能同他一个样子了。这小兵的人格,使我在反省中十分忧郁,我在他这种年龄上时,却除了逃学胡闹或和了一些小流氓蹲在土地上掷骰子赌博以外,什么也不知道注意的。到后我便和他取了同样的步骤,在军队里做小兵,极荒唐的接近了人生。但我的放荡的积习,使我在作书记时,只有一件单汗衣,因为自己一洗以后即刻落下了行雨,到下楼吃饭时还没有干,不好意思赤膊到楼下去同副官们吃饭,我就饿过一顿饭。如今这小兵,却俨然用不着人照料也能够站起来成一个人,因这小兵的人格,想起我的过去,以及为过去积习影响到的现在,我不免感觉到十分难过。

日子从容的过去,一会儿就有了一个月,小兵同我住在一处,一切都习惯了,有时我没有出门,要他到什么地方去看看信,也居然做得很好。有时数学教员不能来,他就自己到先生那里去。时间一久,有些性质在我先时看来,认为是太粗鲁了一点的,到后也都没有了。

有一天,我得到我的六弟由长沙来的一个信,信上说着:

……二哥,你的计划成功了没有?你的兴味还如先前那样浓厚没有?照我的猜想,你一定是早已觉得失败了。我同你说到过的,“几个月”你会觉得厌烦,你却说“几年”也不厌烦,我知道你这是一句激出的话,你从我的冷静里,看出我不相信你能始终其事,你样子是非常生气的。可是你到这时一定意见稍稍不同了。我说这个时,我知道,你为了骄傲,为了故意否认我的见解,你将仍然能够很耐烦的管教我们的小兵,你一定不愿意你做的事失败。但是,明明白白这对你却是很苦的,如今已经快到两个月了,你实在已经够受了,当初小孩子的劣点以及不适宜于读书的根性,倘若当初是因为他那迷人的美使你原谅疏忽,到如今,他一定使你渐渐的讨厌了。

……我希望你不要太麻烦自己,你莫同我争执,莫因拥护你那做诗人的见解,在失败以后还不愿意认账。我知道你的脾气,因为我们为这件事讨论过一阵,所以你这时还不愿意把小兵送回来,也不告我关于你们的近状。可是我明白,你是要在这小子身上创造一种人格,你以为由于你的照料,由于你的教育,可以使他成一个好人。但是这是一种夸大的梦,永远无从实现的。你可以影响一些人,使一些人信仰你,服从你,这个我并不否认的。但你并不能使那个小兵成好人。你同他在一处,在他是不相宜的,在你也极不相宜。我这时说这个话也许仍然还早了一点,可是我比你懂那个小兵,他跟了我两年,我知道他是什么材料。他最好还是回来,明年我当送他到军官预备学校去,这小子顶好的气运,就是在军队中受一种最严格的训练,他才有用处,才有希望。

……你不要以为我说的话近于武断,我其实毫无偏见。现在有个同事王营长到南京来,他一定还得到上海来看看你,你莫反对我这诚实的提议,还是把小兵交给那个王同事带回去。两个月来我知道你为他用了很多的钱,这是小事,最使我难过的,还是你在这个小兵身上,关于精神方面损失得很多,将来出了什么事,一定更有给你烦恼处。

……你觉得自信并不因这一次事情的失败而减去,我同你说一句笑话,你还是想法子结婚。自己的小孩,或者可以由自己意思改造,或者等我明年结婚后,有了小孩,半岁左右就送给你,由你来教养培植。我很相信你对小孩教育的认真,一定可以使小孩子健康和聪敏,但一个有了民族积习稍长一点的孩子,同你在一块,会发生许多纠纷!

……

六弟的信还是那么军人气度,总以为我是失败了,而在斗气情形下勉强同他的小兵过日子的。尤其他说到那个“民族积习”,使我很觉得不平。我很不舒服,所以还想若果姓王的过两天来找寻我的,我将不会见他。

过了三天,我同小兵出外到一个朋友家中去,看从法国寄回来的雕刻照片,返身时,二房东说有一个军官找我,坐了一会留下一个字条就走了。看那个字条,才知道来的就是姓王的,先是六弟只说同事王营长,如今才知道六弟这个同事,却是我十多年前的同学。我同他在本乡军士技术班做学生时,两个人成天皆从家中各扛了一根竹子,预备到学校去练习撑篙跳,我们两个人年纪都极小,每天穿灰衣着草鞋扛了两根竹子在街上乱撞,出城时,守城兵总开玩笑叫我们小猴子,故意拦阻说是小孩子不许扛竹子进出,恐怕戳坏他人的眼睛。这王军官非常狡猾,就故意把竹子横到城门边,大声的嚷着说是守城兵抢了他的撑篙跳的杆儿。想不到这人如今居然做营长了。

为了我还想去看看我这个同学,追问他撑篙跳进步了多少,还想问他,是不是还用得着一根腰带捆着身上,到沙里去翻筋斗。一面我还想带了小兵给他看看,等他回去见到六弟时,使六弟无话可说,故当天晚上,我们在大中华饭店就见面了。

见到后一谈,我们提到那竹子的事情,王军官说:

“二爷,你那个本领如今倒精细许多了,你瞧你把一丈长的竹子,缩短到五寸,成天拿了他在纸上画,真亏你!”

我说:“你那一根呢?”

他说,“我的吗?也缩短了,可是缩短成两尺长的一枝笛子。我近来倒很会吹笛子。”

我明白他说的意思,因为这人脸上瘦瘦白白的,我已猜到他是吃大烟了。我笑着装作不甚明白的神气,“吹笛子倒不坏,我们小时都只想偷道士的笛子吹,可是到手了也仍然发不成声音来。”

军官以为我愚,领会不到他所指的笛子是什么东西,就极其好笑。“不要说笛子罢,吹上了瘾真是讨厌的事!”

我说:“你难道会吃烟了吗?”

“这算奇怪的事吗?这有什么会不会?这个比我们俩在沙坑前跳三尺六容易多了。不过这些事倒是让人一着较好,所以我还在可有可无之间,好象唱戏的客串,算不得脚色。”

“那么,我们那一班学撑篙跳的同学,都把那竹子截短了?”

“自然也有用不着这一手的,不过习惯实在不大好,许多拿笔的也拿‘枪’,无从编遣。”

说到这里,我们记起了那个小兵了,他正站在窗边望街,王军官说:

“小鬼头,你样子真全变了,你参谋怕你在上海捣乱,累了二先生,要你跟我回去,你是想做博士,还想做军官?”

小兵说,“我不回去。”

“你跟了二先生这么一点日子,就学斯文得没有用处了。你引我的三多到外面玩玩去。你一定懂得到‘白相’了。你就引他到大马路白相去,不要生事,你找个小馆子,要三多请你喝一杯酒,他才得了许多钱。他想买靴子,你引他买去,可不要买象巡捕穿的。”

小兵听到王军官说的笑话,且说要他引带副兵三多到外面去玩,望着我只是笑,不好作什么回答。

王军官又说:“你不愿意同三多玩,是不是?你二先生现在到大学堂教书,还高兴同我玩,你以为你就是学生,不能同我副兵在一起白相了吗?”

小兵见王军官好象生了气,故意拿话窘着他,不会如何分辩,脸上显得绯红。王军官便一手把他揪过去,“小鬼头,你穿得这样体面,人又这样标致,同我回去,我为你做媒讨老婆,不要读书了罢。”

小兵益觉得不好意思,又想笑又有点怕,望着我想我帮帮他的忙,且听我如何吩咐,他就照样做去:

我见到我这个老同学爽利单纯,不好意思不让他陪勤务兵出去玩,我就说:“你熟习不熟习买靴子的地方?”

他望了我半天,大约又明白我不许他出去,又记到我告过他不许说谎,所以到后才说:“我知道。”

王军官说:“既然知道,就陪三多去。你们是老朋友,同在一堆,你不要以为他的军服就辱没了你的身分。你的样子倒象学生。你的心可不是学生。你莫以为我的勤务兵像貌蠢笨,将军多象猪。三多是有将军的分的。你们就去罢,我同你二先生还要在这里谈话,回头三多请你喝酒,我就要二先生请我喝酒……”

王军官接着就喊,“三多,三多。”那副兵当我们来时到房中拿过烟茶后,出去似乎就正站立在门外边,细听我们的谈话,这时听到营长一叫,即刻就进来了。

这副兵真象一个将军,年纪似乎还不到十六岁,全身就结实得如成人,身体虽壮实却又非常矮短,穿的军服实在小了一点,皮带一束因此全身绷得紧紧的如一木桶,衣服同身体便仿佛永远在那里作战,在一种紧张情形中支持,随时随处身上的肉都会溢出来,衣服也会因弹性而飞去。这副兵样子虽痴,性情却十分好,他把话都听过了,一进来就笑嘻嘻的望着小兵。

王军官一见到自己勤务兵的痴样子,做出十分难受的神情,“三大人,我希望你相信我的忠告,少吃喝一点,少睡一点!你到外面去瞧瞧,你的肉快要炸开了。我要你去爬到那个洋秤上去过一下磅,看这半个月来又长了多少,你磅过没有?人家有福气的人肥得象猪,一定是先做官再发体,你的将军还没有得到,在你的职务上就预先发起胖来,将来怎么办?”

那勤务兵因为在我面前被王军官开着玩笑,仿佛一个十几岁处女一样,十分腼腆害羞,说道,“我不知为什么总要胖。”

“沈参谋告你每天喝醋一碗,你试验过没有?”

那勤务兵说不出话来,低下头去,很有些地方象《西游记》上的猪八戒,在痴呆中见出妩媚。我忍不住要笑了,就拈了一枝烟来,他见到时赶忙来刮自来火。我问他,是什么乡下的,今年有了多大岁数?他告我他是××的人,搬到城里住,今年还只十六岁。我又问他为什么那么胖,他十分害羞的告诉我说,是因为家中卖牛肉同酒,小小儿吃肉就发了膘。

王军官告三多可以跟着小兵去玩,我不好意思不让他们去,到后两人就出去了。

我同这个老同学谈了许多很有趣味的话,到后我就说:“营长,你刚才说的你的未来将军请我的未来学士喝酒,我就来做东,只看你欢喜吃什么口味。”

王军官说,“什么都欢喜,只是莫要我拿刀刀叉叉吃盘中的饭,那种罪我受不了。”

……

……

第二天我们早约定了要到王军官处去的,因为一去我怕我的“学士”又将为他的“将军”拖去,故告诉他,今天不要出去,就在家中读书,等一会儿一个杜先生同一个孙先生或许还要来。(这些朋友是以到我处看看小兵为快乐的。)我又告他,若是杜教授来了,他可以接待客人到他小房间里去,同客人玩玩。把话嘱咐过后,我就到大中华饭店找寻王军官去了。晚上我们一同到一个电影院去消磨了两个钟头,那时已经快要十二点钟了,我很担心一个人留在家中的小兵,或者还等候着我没有睡觉,所以就同王军官分了手。约好明天我送他上车过南京。回来时,我奇怪得很,怎么不见了小兵。我先以为或者是什么朋友把他带走看戏去了,问二房东有什么朋友来找我,二房东恰恰日里也没有在家,回来时也极晏。我又问到二房东家的用人,才知道下午有一个大块头兵士来邀他出去,出门时还是三点钟以前。我算定这兵士就是王军官处那个勤务兵,来邀他玩,他又不好推辞,以为这一对年轻人一定是到什么热闹场所去玩,所以把回家的时间也忘却了,当时我就很生气,深悔昨天不应该带他到那里去,今天又不该不带他去。

我坐在房中等着,预备他回来时为他开门,一直等过了十二点还毫无消息。我以为不是喝醉了酒,就一定是在外面闯了乱子,不敢回来,住到那将军住处去了,这些事我认为全是那个王军官的副兵勾引成功的,所以非常愤恨那个小胖子。我想我此后可再不同这军官来往了,再玩一天我的学士就会学坏,使我为他所有一切的打算,都将付之泡影。

到十二点后他不回来,我有点疑心,就到他住身的亭子间去,看看是不是留得什么字条,看了一下,却发现了他那个箱子的位置有点不同,蹲下去拖出箱子看看,他的军衣都不见了,我忽然明白他是做些什么事了,非常生气,跑回到我自己房中来,检察我的箱子同写字台的抽屉,什么东西都没有动过,一切秩序井然如旧,显然他是独自私逃走去的。我恐怕王军官那边还闹了乱子,拐失了什么东西,赶忙又到大中华饭店去,到时正见王军官生气骂茶房,见我来了才不作声,还以为我是来陪他过夜的,就说:

“来的好极了,我那将军这时还不回来,莫非被野鸡捉去了!”

我说:“恐怕他逃了,你赶快清查一下箱子,有些东西失落没有。”

“哪里有这事,他不会逃的。”

“我来告你,我的学士也不在家了!你的将军似乎下午三点钟时候,就到我住处邀他,两人一块儿走了!”

王军官一跳而起,拖出箱子一看,一些日前为太太兑换的金饰同钞票,全在那里,还有那枝手枪,也搁在那里,不曾有人动过。他一面搜检其他一个为朋友们代买物件所置的皮箱,一面同我说:“这土匪,我看不出他会逃走!”看到另外一口箱子也没有什么东西失掉,王军官松了一大口气,向我摇着头说:“不会逃走,不会逃走,一定是两人看戏恐怕责罚不敢回来了,一定是被野鸡拉去了,上海野鸡这样多,我这营长到乡下的威风,来到此地为她们一拉也头昏了,何况我那个宝贝。不过那宝贝也要人受,他是不会让别人占多少便宜的,身上油水虽多,可不至于上当。他是那么结实的,在女人面前他不会打下败仗来,只是你那个学士,我真为他担心。她们恐怕放不过他,他会为那些老鸨折磨一整夜,这真是糟糕的事。”

我说:“恐怕不是这样,我那个学士,他把军服也带走了。”

王军官先还笑着,因为他见到东西没有失掉,所以总以为这两个人是被妓女扣留到那里过夜的,所以还露着羡慕的神气,笑说他的将军倒有福气。他听到我说是小兵军服也拿走了,才相信我的话,大声的辱骂着“杂种”,同时就打着哈哈大笑。他向我笑着说:

“你六弟说这小子心野得很,得把他带回去,只有他才管得到这小土匪,不至于多事,我还没有和你好好的来商量,事就发生了。我想不到是我那个将军居然也想逃走,你看他那副尊范,居然在那全是板油的肚子里,也包得有一颗野心。他们知道逃走也去不远,将来终有方法可以知道所去的地方,恐怕麻烦,所以不敢偷什么东西……”

说到这里,这军官忽然又觉得这事一定另外还有蹊跷了,因为既然是逃走,一个钱不拐去,他们又到什么地方去了呢?若说别处地方有好事情干,那么两个宝贝又没有枪械,徒手奔走去会做什么好事情?

他说:“这个事我可不明白了!我不相信我那个将军,到另外一个地方去比他原来的生活还好!你瞧他那样子,是不是到别的地方去就可以补上一个大兵的名额?他除了河南人耍把戏,可以派他到帐幕边装傻子收票以外,没有一个去处是他合式的去处!真是奇怪的世界,这种傻瓜还要跳槽!”

我说:“我也想过了,我那一位也不应当就这样走去的。我问你,你那将军他是不是欢喜唱戏?他若欢喜唱戏,那一定是被人骗走了。由他们看来,自然是做一个名角也很值得冒一下险。”

王军官摇着头连说:“绝对不会,绝对不会。”

我说:“既不是去学戏,那真是古怪事情。我们应当赶即写几个航空信到各方面去,南京办事处,汉口办事处,长沙,宜昌,一定只有这几个地方可跑,我们一定可以访得出他们的消息。明天早上我们两个还可到车站上去看看,还可到轮船上去看看。”

“拉倒了罢,你不知道这些土匪的根基是这样的,你对他再好也无益处。你不要理他们算了,这些小土匪有许多天生是要在各种古怪境遇里长大成人的,有些鱼也是在逆水里浑水里才能长大。我们莫理他,还是好好睡觉吧。”

我这个老同学倒真是一个军人胸襟,这件事发生后,骂了一阵,说了一阵,到后不久仍然就躺在沙发上睡着了。我是因为告他不能同谁共床,被他勒倒一个人在床上睡的。想到这件事情的突然而至,而为我那个小兵估计到这事不幸的未来,又想到或者这小东西会为人谋杀或饿死,到无人知道的什么隐僻地方,心中轮转着辘轳,听着王军官的鼾声,响四点钟了我才稍稍的合了一下眼。

第二天八点,我们就到车站上去,到各个车上去寻找,看到两路快慢车开去后,又赶忙走到黄浦江边,向每一只本日开行的轮船上去探询。我们又买了好几份报纸,以为或者可以得到一点线索,自然什么结果也没有得到。

当天晚上十一点钟,那个王军官仍然一个人上车过南京去了,我还送他到车上去。开车后,我出了车站,一个人极其无聊,想走到北四川路一个跳舞场去看看,是不是还可以见到个把熟人。因为我这时回去,一定又睡不着,我实在不愿意到我那住处去,我想明天就要另外搬一个家。我心上这时难受得很,似乎一个男子失恋以后的情形,心中空虚,无所依傍。从老靶子路一个人慢慢儿走到北四川路口,站了一会,见一辆电车从北驶来,心中打算不如就搭个车回去,说不定到了家里,那个小兵还在打盹等候着我回来!可是车已上了,这一路车过海宁路口时,虹口大旅社的街灯光明烛照,引起了我的注意,我临时又觉得不如在这旅馆住一夜,就即刻跳下了车。到虹口大旅社我看了一间小小房间,茶房看见我是单身,以为我或者是来到这里需要一个暗娼作陪的,就来同我说话,到后见我告他不要在房里,只嘱咐他重新上一壶开水就用不着再来时,把事做了出去。他看到我抑郁不欢,一定猜我是来此打算自杀的人。我因为上一晚没有睡好,白天又各处奔走累了一天,当时倒下去就睡着了。

第二天大清早我回到住处,计划搬家的事,那个听差为我开门时,却告我小朋友已经回来了,我听到这个消息,心中说不分明的欢喜,一冲就到三楼房中去,没有见到他,又走过亭子间去,也仍然没有见到他,又走到浴间去找寻,也没有人。那个听差跟在我身后上来,预备为我升炉子,他也好象十分诧异,说:

“又走了吗?”

我以为他或因为害羞躲在床下,还向床下去看过一次。我急急促促的问他:“这是怎么回事,他什么时候到这儿来?”

听差说:“昨天晚上来的,我还以为他在这里睡。”

我说:“他不说什么话吗?”

听差说:“他问我你是什么时候出去的。”

“不说别的了吗?”

“他说他饿了,饭还不曾吃,到后吃了一点东西,还是我为他买的。”

“一个人吗?”

“一个人。”

“样子有什么不同吗?”

听差好象不明白我问他这句话的意义,就笑着说:“同平常一样长得好看,东家都说他象一个大少爷。”

我心里乱极了,把听差哄出房门,訇的把门一关,就用手抱着头倒在床上睡了。这事情越来越使我觉得奇怪,我为这迷离不可摸捉的问题,把思想弄成纷乱一团。我真想哭了。我真想殴打我自己,我又来深深的悔恨自己,为什么昨天晚上没有回来?我又悔恨昨天我们为了找寻这小兵,各处都到过了,为什么不回到自己住处来看看?

使我十分奇怪的,是这小东西为什么拿了衣服逃走又居然回来?若说不是逃走,那这时又到哪里去了呢?难道是这时又跑到大中华去找我们,等一会儿还回来吗?难道是见我不回来,所以又逃走了吗?难道是被那个“将军”所骗,所以逃回来,这时又被逼到逃走了吗?

事情使我极其糊涂,我忽然想到他第二次回来一定有一种隐衷,一定很愿意见见我,所以等着我,到后大约是因为我不回来,这小兵心里害怕,所以又走去了。我想到各处找寻一下,看看是不是留得有什么信件,以及别的线索,把我房中各处皆找到了,全没有发现什么。到后又到他所住的房里去,把他那些书本通通看过,把他房中一切都搜索到了,还是找不出一点证据。

因为昨天我以为这小兵逃走,一定是同王军官那个勤务兵在一处,故找寻时绝不疑心他到我那几个熟人方面去。此时想起他只是一个人回来,我心里又活动了一点,以为或者是他见我不回来,所以大清早走到我那些朋友处找我去了。我不能留在住处等候他,所以就留下了一个字条,并且嘱咐楼下听差,倘若是小兵回来时,叫他莫再出去,我不久就当回来的。我于是从第一个朋友家找到第二个朋友家,每到一处当我说到他失踪时,他们都以为我是在说笑话,又见到我匆匆忙忙的问了就走,相信这是一个事实时,就又拦阻了我,必得我把情形说明,才能够许我脱身。我见到各处皆没有他的消息,又见到朋友们对这事的关心,还没有各处走到,已就心灰意懒明白找寻也是空事了。先前一点点希望,看看又完全失败,走到教小兵数学的××教授家去,他的太太还正预备给小朋友一枝自来水笔,要××教授今天下半天送到我住处去,我告他小兵已逃走了,这两夫妇当时的神气,我真永远还可以记忆得到。

各处皆绝望后,我回家时还想或者他会在火炉边等我,或者他会睡在我的床上,见我回来时就醒了。听差为我开门的样子,我就知道最后的希望也完了。我慢慢的走到楼上去,身体非常疲倦,也懒得要听差烧火,就想去睡睡,把被拉开,一个信封掉出来了。我象得到了救命的绳子一样,抓着那个信封,把它用力撕去一角,上面只写着这样一点点话:

“二先生,我让这个信给你回来睡觉时见到。我同三多惹了祸,打死了一个人,三多被人打死在自来水管上。我走了。你莫管我,你莫同参谋说。你保佑我罢。”

为了我想明白这将军究竟因什么事被人打死在自来水管子上,自来水管又在什么地方,被他们打死的另外一个人,又是什么人,因此那一个冬天,我成天注意到那些本埠新闻的死亡消息,凡是什么地方发现了一个无名尸首时,我总远远的跑去打听,但是还仍然毫无结果。只听到一个巡警被人打死的一次消息,算起日子来又完全不对。我还花了些钱,登过一个启事,告诉那个小兵说,不愿意回来,也可以回到湖南去。我想来这启事是不是看得到,还不可知,若见到了,他或者还是不会回湖南去的。

这就是我常常同那些不大相熟爱讲故事的人,说笑活时,说我有一个故事,真象一个传奇,却不愿意写出这原因!有些人传说我有一个希奇的恋爱,也就是指这件事而言的。有了这件事以后,我就再也不同我的六弟通信讨论问题了。我真是一个什么小事都不能理解的人,对于性格分析认识,由于你们好意夸奖我的,我都不愿意接受。因为我连一个十多岁的小孩子,还为他那外表所迷惑,不能了解,怎么还好说懂这样那样。至于一个野蛮的灵魂,装在一个美丽盒子里,在我故乡是不是一件常有的事情,我还不大知道;我所知道的,是那些山同水,使地方草木虫蛇皆非常厉害。我的性格算是最无用的一种型,可是同你们大都市里长大的人比较起来,你们已经就觉得我太粗糙了。

一九三一年五月十五完于新窄而霉斋

月 下 小 景

——新十日谈之序曲

初八的月亮圆了一半,很早就悬到天空中。傍了省边境由南来的横断山脉长岭脚下,有一些为人类所疏忽历史所遗忘的残余种族聚集的山寨。他们用另一种言语,用另一种习惯,用另一种梦,生活到这个世界一隅,已经有了许多年。当这松杉挺茂嘉树四合的山寨,以及寨前大地平原,整个为黄昏占领了以后,从山头那个青石碉堡向下望去,月光淡淡的洒满了各处,如一首富于光色和谐雅丽的诗歌。山寨中,树林角上,平田的一隅,各处有新收的稻草堆,以及白木作成的谷仓,各处有火光,飘扬着快乐的火焰,且隐隐的听得着人语声,望得着火光附近有人影走动。官道上有马项铃清亮细碎的声音,有牛项下铜铎沉静庄严的声音。从田中回去的种田人,从乡场上回家的小商人,家中莫不有一个温和的脸儿,等候在大门外,厨房中莫不预备得有热腾腾的饭菜,与用瓦罐炖热的家酿烧酒。

薄暮的空气极其温柔,微风摇荡大气中,有稻草香味,有烂熟了的山果香味,有甲虫类气味,有泥土气味。一切在成熟,在开始结束一个夏天阳光雨露所及长养生成的一切。一切光景具有一种节日的欢乐情调。

柔软的白白月光,为位置在山嘴上石头碉堡,画出一个明明朗朗的轮廓,碉堡影子横卧在斜坡间,如同一个巨人的影子。碉堡缺口处,迎月光的一面,倚着本乡寨主的独生儿子傩佑,傩神所保佑的儿子,身体靠定石墙,眺望那半规新月,微笑着思索人生苦乐。

“……人实在值得活下去,因为一切那么有意思,人与人的战争,心与心的战争,到结果皆那么有意思。无怪乎本族人有英雄追赶日月的故事,因为日月若可以请求,要它停顿在那儿时,它便停顿,那就更有意思了。”

这故事是这样的:第一个××人,用了他武力同智慧得到人世一切幸福时,他还觉得不足,贪婪的心同天赋的力,使他勇往直前去追赶日头,找寻月亮,想征服主管这些东西的神,勒迫它们在有爱情和幸福的人方面,把日子去得慢一点,在失去了爱、心为忧愁失望所啮蚀的人方面,把日子又去得快一点。结果这贪婪的人虽追上了日头,却被日头的热所烤炙,在西方大泽中就渴死了。至于日月呢,虽知道了这是人类的欲望,却只是万物中之一的欲望,故不理会。因为神是正直的,不阿其所私的,人在世界上并不是唯一的主人,日月不单为人类而有。日头为了给一切生物的热和力,月亮却为了给一切虫类唱歌,用这种歌声与银白光色安息劳碌的大地。日月虽仍然若无其事的照耀着整个世界,看着人类的忧乐,看着美丽的变成丑恶,又看着丑恶的称为美丽,但人类太进步了一点,比一切生物智慧较高,也比一切生物更不道德。既不能用严寒酷热来困苦人类,又不能不将日月照及人类,故同另一主宰人类心之创造的神,想出了一点方法,就是使此后快乐的人越觉得日子太短,使此后忧愁的人越觉得日子过长。人类既然凭感觉来生活,就在感觉上加给人类一种处罚。

这故事有作为月神与恶魔商量结果的传说,就因为恶魔是在夜间出世的。人皆相信这是月亮作成的事,与日头毫无关系。凡一切人讨论光阴去得太快,或太慢时,却常常那么诅咒:“日子,滚你的去吧。”痛恨日头而不憎恶月亮。土人的解释,则为人类性格中,慢慢的已经神性渐少,恶性渐多。另外就是月光较温柔,和平,给人以智慧的冷静的光,却不给人以坦白直率的热,因此普遍生物皆欢喜月光,人类中却常常诅咒日头。约会恋人的,走夜路的,作夜工的,皆觉得月光比日光较好。在人类中讨厌月光的只是盗贼,×地方土人中却无盗贼,也缺少这个名词。

这时节,这一个年纪还刚只满二十一岁的寨主独生子,由于本身的健康,以及从另一方面所获得的幸福,对头上的月光正满意的会心微笑,似乎月光也正对了他微笑。傍近他身边,有一堆白色东西。这是一个女孩子,把她那长发散乱的美丽头颅,靠在这年青人的大腿上,把它当作枕头安静无声的睡着。女孩子一张小小的尖尖的白脸,似乎被月光漂过的大理石,又似乎月光本身。一头黑发,如同用冬天的黑夜作为材料,由盘据在山洞中的女妖亲手纺成的细纱。眼睛,鼻子,耳朵,同那一张产生幸福的泉源的小口,以及颊边微妙圆形的小涡,如本地人所说的接吻之巢窝,无一处不见得是神所着意成就的工作。一微笑,一目夹眼,一转侧,都有一种神性存乎其间。神同魔鬼合作创造了这样一个女人,也得用侍候神同对付魔鬼的两种方法来侍候她,才不委屈这个生物。

女人正安安静静的躺在他的身边,一堆白色衣裙遮盖到那个修长丰满柔软温香的身体,这身体在年轻人记忆中,只仿佛是用白玉、奶酥、果子同香花,调和削筑成就的东西。两人白日里来此,女孩子在日光下唱歌,在黄昏里与落日一同休息,现在又快要同新月一样苏醒了。

一派清光洒在两人身上,温柔的抚摸着睡眠者的全身,山坡下是一部草虫清音繁复的合奏,天上的那规新月,似乎在空中停顿着,长久还不移动。

幸福使这个孩子轻轻的叹息了。

他把头低下去,轻轻的吻了一下那用黑夜搓成的头发,接近那魔鬼手段所成就的东西。

远处有吹芦管的声音,有唱歌声音。身近旁有斑背萤,带了小小火把,沿了碉堡巡行,如同引导得有小仙人来参观这古堡的神气。

当地年青人中唱歌圣手的傩佑,唯恐惊了女人,惊了萤火。轻轻的轻轻的唱:

龙应当藏在云里,

你应当藏在心里;

……

女孩子在迷糊梦里,把头略略转动了一下,在梦里问答着:

我灵魂如一面旗帜,

你好听歌声如温柔的风;

他以为女孩子已醒了,但听下去,女人把头偏向月光又睡去了。于是又接着轻轻的唱道:

人人说我歌声有毒,

一首歌也不过如一升酒使人沉醉一天;

你那傅了蜂蜜的言语,

一个字也可以在我心上甜香一年。

女孩子仍然闭了眼睛在梦中答着:

不要冬天的风,不要海上的风,

这旗帜受不住狂暴大风。

请轻轻的吹,轻轻的吹;

(吹春天的风,温柔的风,)

把花吹开,不要把花吹落。

小寨主明白了自己的歌声可作为女孩子灵魂安宁的摇篮,故又接着轻轻的唱道:

有翅膀鸟虽然可以飞上天空,

没有翅膀的我却可以飞入你的心里。

我不必问什么地方是天堂,

我业已坐在天堂门边。

女孩又唱:

身体要用极强健的臂膀搂抱,

灵魂要用极温柔的歌声搂抱。

寨主的独生子傩佑,想了一想,在脑中搜索话语,如同宝石商人在口袋中搜索宝石。口袋中充满了放光眩目的珠玉奇宝,却因为数量太多了一点,反而选不出那自以为极好的一粒,因此似乎受丁一点儿窘。池觉得神祇创造美和爱,却由人来创造赞誉这神工的言语,向美说一句话,为爱下一个注解,要适当合宜,不走失感觉所及的式样,不是一个平常人的能力所能企及。

“这女孩子值得用龙朱的爱情装饰她的身体,用龙朱的诗歌装饰她的人格。”他想到这里时,觉得有点惭愧了,口吃了,不敢再唱下去了。

歌声作了女孩子睡眠的摇篮,所以这女孩才在半醒后重复入梦。歌声停止后,她也就惊醒了。

他见到女孩子醒来时,就装作自己还在睡眠,闭了眼睛。女孩从日头落下时睡到现在,精神已完全恢复过来,看男孩还依靠石墙睡着,担心石头太冷,把白披肩搭到男子身上去后,傍了男子靠着。记起睡时满天的红霞,望到头上的新月,便轻轻的唱着,如母亲唱给小宝宝听的催眠歌。

睡时用明霞作被,

醒来用月儿点灯。

寨主独生子哧的笑了。

“……”

“……。”

四只放光的眼睛互相瞅定,各人安置一个微笑在嘴角上,微笑里却写着白日两个人的一切行为,两人似乎皆略略为先前一时那点回忆所羞了,就各自向身旁那一个紧紧的挤了一下,重新交换了一个微笑,两人发现了对方脸上的月光那么苍白,于是齐向天上所悬的半规新月望去。

远远的有一派角声与锣鼓声,为田户巫师禳土酬神所在处,两人追寻这快乐声音的方向,于是向山下远处望去。远处有一条河。

“没有船舶不能过那条河,没有爱情如何过这一生?”

“我不会在那条小河里沉溺,我只会在你这小口上沉溺。”

两人意思仍然写在一种微笑里,用的是那么暧昧神秘的符号,却使对面一个从这微笑里明明白白。毫不含糊,远处那条长河,在月光下婉蜒如一条带子,白白的水光,薄薄的雾,增加了两人心上的温暖。

女孩子说到她梦里所听到的歌声,以及自己所唱的歌,还以为他们两人皆在梦里。经小寨主把刚才的情形说明白时,两人笑了许久。

女孩子天真如春风,快乐如小猫,长长的睡眠把白日的疲倦完全恢复过来,故她在月光下显得异常活泼,如一尾鱼在急流清溪里。

女孩子只想说话,全是说那些远无边际的。与梦无异的,年青情人在狂热中所能说的糊涂话蠢话。

小寨主说:

“不要说话。让我好在所有的言语里,找寻赞关你眉毛头发美丽处的言语!”

“说话呢,是不是就妨碍了你的谄谀?一个有天分的人,就是陷谀也显得不缺少天分!”

“神是不说话的。你不说话时象……”

“还是做人好!你的歌中也提到做人的好处!我们来活活泼泼的做人,这才有意思!”

“我以为你不说话就象何仙姑的亲姐妹了。我希望你比你那两个姐姐还稍呆笨一点。因为得呆笨一点,我的言语词汇里。才有可以形容你高贵处的文字。”

“可是,你曾同我说过,你也希望你那只猎狗敏捷一点。”

“我希望它灵活敏捷一点,为的是在山上找寻你比较方便,为我带信给你时也比较妥当一点。”

“希望我笨一点,是不是也如同你希望羚羊稍笨一样,好让你嗾使那只猎狗咬我时,不至于使我逃脱?”

“好的音乐常常是复音,你不妨再说一句。”

“我记得到你也希望羚羊稍笨过。”

“羚羊稍笨一点,我的猎狗才可以赶上它,把它捉回来送你。你稍笨一点,我才有相当的话颂扬你!”

“你口中体面话够多了。你说说你那些感觉给我听听,说谎若比真实更美丽,我愿意听你的谎话。”

“你占领我心上的空间,如同黑夜占领地面一样。”

“月亮起来时,黑暗不是就只占领地面空间很小很小一部分了吗?”

“月亮照不到人心上的。”

“那我给你的应当也是黑暗了。”

“你给我的是光明,但是一种眩目的光明,如日头似的逼人熠耀。你使我糊涂。你使我卑陋。”

“其实你是透明的,从你选择谄谀时,证明你的心现在还是透明的。”

“清水里不能养鱼,透明的心也一定不能积存辞藻。”

“江中的水永远流不完,心中的话永远说不完;不要说了。一张口不完全是说话用的!”

两人为嘴唇找寻了另外一种用处,沉默了一会。两颗心同一的眺跃,望着做梦一般月下的长岭,大河,寨堡,田坪。芦管声音似乎为月光所湿,音调更低郁沉重了一点。寨中的角楼,第二次擂了转更鼓,女孩子听到时,忽然记起了一件事,把小寨主那颗年青聪慧的头颅捧到手上,眼眉口鼻吻了好些次数,向小寨主摇摇头,无可奈何低低的叹了一声气,把两只手举起,跪在小寨主面前来梳理头上散乱了的发辫,意思想站起来,预备要走了。

小寨主明白那意思了,就抱了女孩子,不许她站起身来。

“多少萤火虫还知道打了小小火炬游玩,你忙些什么?走到什么地方去?”

“一颗流星自有它来去的方向,我有我的去处。”

“宝贝应当收藏在宝库里,你应当收藏在爱你的那个人家里。”

“美的都用不着家:流星,落花,萤火,最会鸣叫的蓝头红嘴绿翅膀的王母鸟,也都没有家的。谁见过人畜养凤凰呢?谁能束缚着月光呢?”

“狮子应当有它的配偶,把你安顿到我家中去,神也十分同意!”

“神同意的人常常不同意。”

“我爸爸会答应我这件事,因为他爱我。”

“因为我爸爸也爱我,若知道了这件事,会把我照××人规矩来处置。若我被绳子缚了沉到地眼里去时,那地方接连四十八根箩筐绳子还不能到底,死了做鬼也找不出路来看你,活着做梦也不能辨別方向。”

女孩子是不会说谎的,××族人的习气,女人同第一个男子恋爱,却只许同第二个男子结婚。若违反了这种规矩,常常把女子用石磨捆到背上,或者沉入潭里,或者抛到地窟窿里。习俗的来源极古,过去一个时节,应当同别的种族一样,有认处女为一种有邪气的东西,地方酋长既较开明,巫师又因为多在节欲生活中生活,故执行初夜权的义务,就转为第一个男子的恋爱。第一个男子因此可以得到女人的贞洁,就不能够永远得到她的爱情。若第一个男子娶了这女人,似乎对于男子也十分不幸,迷信在历史中渐次失去了它本来的意义,习俗保持了古代规矩下来,由于××守法的天性,故年青男女在第一个恋人身上,也从不作那长远的梦。“好花不能长在,明月不能长圆,星子也不能永远放光,”××人歌唱恋爱,因此也多忧郁感伤气氛。常常有人在分手时感到“芝兰不易再开,欢乐不易再来”,两人悄悄逃走的。也有两人携了手沉默无语,一同跳到那些在地面张着大嘴,死去了万年的火山孔穴里去的。再不然,冒险的结了婚,到后被查出来时,就应当施行把女的向地狱里抛去那个办法了。

当地女孩子因为这方面的习俗无法除去,故一到成年家庭即不大加以拘束,外乡人来到本地若喜悦了什么女子,使女子献身总十分容易。女孩子明理懂事一点的,一到了成年时,总把自己最初的贞操,稍加选择就付给了一个人,到后来再同第二个钟情的男子结婚。男子中明理懂事的,业已爱上某个女子,若知道她还是处女,也将尽这女子先去找寻一个尽义务的爱人,再来同女子结婚。

但这些魔鬼习俗不是神所同意的。年青男女所作的事,常常与自然的神意合一,容易违反风俗习惯。女孩子总愿意把自己整个交付给一个所倾心的男孩子,男子到爱了某个女孩时,也总愿意把整个的自己换回整个的女子。风俗习惯下虽附加了一种严酷的法律,在这法律下牺牲的仍常常有人。

女孩子遇到了这乡长独生子,自从春天山坡上黄色棣棠花开放时,即被这男子温柔缠绵的歌声与超人壮丽华美的四肢所征服,一直延长到秋天,还极其纯洁的在一种节制的友谊中恋爱着。为了狂热的爱,巳在这种有节制的爱情中,两人皆似乎不需要结婚,两人中谁也不想到照习惯先把贞操给一个人蹂躏后再来结婚。

但到了秋天,一切皆在成熟,悬在树上的果子落了地,谷米。上了仓,秋鸡伏了卵,大自然为点缀了这大地一年来的忙碌,还在天空中涂抹华丽的色泽,使溪涧澄清,使空气温暖而香甜,且装饰了遍地的黄花,以及在草木上傅上与云霞同样的眩目颜色。一切皆布置妥当以后,便应轮到人的事情了。

秋成熟了一切,也成熟了两个年青人的爱情。

两人同往常任何一天相似:在约定的中午以后,在这古碉堡上见面了。两人共同采了无数野花铺到所坐的大青石板上,并肩的坐在那里。山坡上开遍了各样草花,各处是小小蝴蝶,似乎向每一朵花皆悄悄嘱咐了一句话。向山坡下望去,入目远近皆异常恬静美丽。长岭上有割草人的歌声,村寨中有为新生小犊作栅栏的斧斤声,平田中有拾穗打禾人快乐的吵骂声。天空中白云缓缓的移,从从容容的动,透蓝的天底,一阵候鸟在高空排成一线飞过去了,接着又是一阵。

两个年青人用山果山泉充了口腹的饥渴,用言语微笑喂着灵魂的饥渴。对日光所照及的一切唱了上千首的歌,说了上万句的话。

日头向西挪去,两人对于生命感觉到一点点说不分明的缺处。黄昏将近以前,山坡下小牛的鸣声,使两人的心皆发了抖。

神的意思不能同习惯相合,在这时节已不许可人再为任何魔鬼作成的习俗加以行为的限制。理智即或是聪明的,理智也毫无用处。两人皆在忘我行为中,失去了一切节制约束行为的能力,各在新的形式下,得到了对方的力,得到了对方的爱,得到了把另一个灵魂互相交换移入自己心中深处的满足。到后来,于是两个人皆在战栗中昏迷了,喑哑了,沉默了,幸福把两个年青人在同一行为上皆弄得十分疲倦,终于两人皆睡去了。

男子醒来稍早一点,灵魂尚在回忆幸福里浮沉,却忘了打算未来。女孩子则因为自身是女子,本能的不会忘却××人对于女子违反这习惯的惩罚,故醒来时,也并未打算到这寨主的独生子会要她同回的家去,两人的年龄还皆只适宜于生活在夏娃亚当所住的乐园里,不应当到这“必需思索明天”的世界小安顿。

但两人业已到了向所生长的一个地方一个种族的习惯负责时节了。

“爱难道是同世界离开的事吗?”新的思索使小寨主在月下沉默如石头。

女孩子见男子不说话了,知道这件事正在苦恼到他,就装成快乐的声音,轻轻的喊他,恳切的求他,在应当快乐吋放快乐一点。

××人唱歌的圣手,

请你用歌声把天上那一片白云拨开。

月亮到到应落时就让它落去,

现在还得悬在我们头上。

天上的确有一片薄云把月亮拦住了,一切皆朦胧了。两人的心皆比先前暗淡了一些。

寨主独生子说:

我不要日头,可不能没有你。

我不愿作帝称王,却愿为你作奴当差。

女孩子说:

“这世界只许结婚不许恋爱。”

“应当还有一个世界让我们去生存,我们远远的走。向日头出处远远的走。”

“你不要牛,不要马,不要果园,不要田土,不要狐皮褂子同虎皮坐褥吗?”

“有了你我什么也不要了。你是一切;是光,是热,是泉水,是果子,是宇宙的万有。为了和你接近,我应当同这个世界离开。”

两人就所知道的四方各处想了许久,想不出一个可以容纳两人的地方。南方有汉人的大国,汉人见了他们就当生番杀戮,他不敢向南方走。向西是通过长岭无尽的荒山,虎豹所据的地面,他不敢向西方走。向北是本族人的地面,每一个村落皆保持同一魔鬼所颁的法律,对逃亡人可以随意处置。只有东边是日月所出的地方,日头既那么公正无私,照理说来日头所在处也一定和平正直了。

但一个故事在小寨主的记忆中活起来了,口头曾炙死了第一个××人,自从有这故事以后,××人谁也不敢向东。追求习惯以外的生活,××人有一首历史极久的歌,那首歌把求生的人所不可少的欲望,真的永生意义却结束在死亡里,都以为若贪婪这“生”只有“死”才能得到。战胜命运只有死亡,克服一切惟死亡可以办到。最公平的世界不在地面,却在空中与地底;天堂地位有限,地下宽阔无边。地下宽阔公平的理由,在××人看来是可靠的,就因为从不听说死人愿意重生,且从不闻死人充满了地下。××人永生的观念,在每一个人心中皆坚实的存在。孤单的死,或因为恐怖不容易找寻他的爱人,有所疑惑,同时去死皆是很平常的事情。

寨主的独生子想到另外一个世界,快乐的微笑了。

他问女孩子,是不是愿意向那个只能走去不再回来的地方旅行。

女孩子想了一下,把头仰望那个新从云里出现的月亮。

水是各处可流的,

火是各处可烧的,

月亮是各处可照的,

爱情是各处可到的。

说了,就躺到小寨主的怀里,闭了眼睛,等候男子决定了死的接吻。寨主的独生子,把身上所佩的小刀取出,在镶了宝石的空心刀把上,从那小穴里取出如梧桐子大小的毒药,含放到口里去,让药融化了,就度送了一半到女孩子嘴里去。两人快乐的咽下了那点同命的药,微笑着,睡在业已枯萎了的野花铺就的石床上,等候药力发作。

一会儿月儿隐在云里去了。

黄罗寨故事,一九三二年九月二十二日在青岛写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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