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玉光滑的竹凉席微凉沁骨，使原本闷热的盛夏瞬间清凉怡人，就连周遭的空气也都湿润冰凉起来，惹得人不禁一晌贪欢，赖在床上不愿起来。外边不断传来咿咿呀呀的练唱声，以及后空翻时衣裳翻飞拍打空气发出的声音，真是扰人清梦！我极不情愿地睁开双眸，艰难地起身，双手支撑着斜坐在床上，环顾着陌生的四周。
雪白的墙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脸谱，红黑白绿蓝，嬉笑怒骂嗔，个个都是巧夺天工，惟妙惟肖。圆桌上堆满了七彩新奇的彩衣，梳妆台上则摆满了各色胭脂水粉……昨晚和欧阳世白进来之时，黑灯瞎火的什么也没注意，没想到这儿竟是一家梨园戏坊，而且似乎还是个大牌乐坊。
“怎么，你也对这戏曲感兴趣？”欧阳世白忽然间出现，坐到我身旁，小声问道。我猛然回头，吓了一大跳，一拳便向他擂去，“你是鬼啊！进屋都不会敲门，想吓死我好毁尸灭迹，是不是！”那欧阳世白也不躲闪，闷声吃了我一拳，拉起我，便向院子里走去。
一个不大的小院居然星星点点地站着二三十个人，几个小生模样的书生正在练步，几个身着皮毛衣饰的人正不住地在翻跟头，还有几个人正手持着刀剑在练习打斗，好不热闹！角落里，一个白白净净温雅如玉的削瘦男子正手拈兰花，咿咿呀呀地吊着嗓子，这个男孩，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可一个抬手一个移足，一颦一笑，悉数有板有眼，绵绵长长的情愫在眼波里轻盈流转，顾盼生妍，好一个回眸一笑，百媚自生！
欧阳世白邪笑着看我，说道：“怎么，难不成你也想学唱男旦？！这可不容易噢！男旦的要求颇高，就你这自身条件……呐，那边那位戴着假胡须的老生倒是挺适合你来扮演的……”我睁大了眼睛死瞪了欧阳世白一眼，咬牙切齿道：“哼！你自己说说看，我哪点比那个男孩差！只要你在我全身上下能找到一处不如那男孩的，我便立即去扮演那长满胡子的老生！”我双手交叉在胸前，昂起头，轻蔑地冷哼一声，瞟了欧阳世白一眼。
“这个嘛……那你把衣裳脱guang了，让我检查检查……”欧阳世白一脸得意，无视我即将爆发的怒火，对角落里的男孩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
“子云，这是青儿，以后就由你来带他，你可要辛苦一些了，这青儿可是百年难得一见的朽木，难雕得很！……”欧阳世白还未说完，我便一拳过去，狠狠打中了他厚实的胸膛，“欧阳世白！你这只死蟑螂死老鼠死蛤蟆！我要吞了你！”是可忍，孰不可忍！真是气煞我也！子云掩嘴轻笑，清丽脱俗的气质轻轻在空气中流转，让人不自觉地被他吸引。
“是吗？！……我倒是觉得这位青公子可是一个百年难遇的奇材呢！……”声音柔柔软软，细腻甜美，透着几分江南水乡特有的绵黏。
“那就辛苦你了！……”话还未毕，欧阳世白便哧溜一下溜走，卷起一阵浅淡的尘埃……我一把揽过子云的手，露出一脸的恭敬与崇拜。子云浅浅地笑了笑，拉过我走到角落里，“那青公子，我们开始吧！”于是，我惨痛的日子由此拉开了序幕……
一天，两天……七天……十天……三十天……我纤细的腰啊……我可怜的腿啊……你们受苦了……我不学了！我一把扔下扇子丝巾，一屁股坐到了地板上。子云笑着蹲下来，捡起了扇子和丝巾，“你可是我所见过的学得最快最好的人了啊，千万别放弃，你如若再多学几天，就连我都没资格再教你了……起来吧……”
我倏然立起，一下脱去了戏袍，“你可真是会哄人，从我开始学的第一天你便这样说……可是现在都过了三十天了……我不学了！就是不学了！白天学戏曲，晚上还要去找妖魔鬼怪超渡破劫……这三十天来，我都快累死了，可是直到现在，一个妖也没找着，戏曲也是半会不会……苍天啊！呜呜……散采……你在哪啊……”我越想越气愤，越想越伤心，索性便蹲在地上，眼泪簌簌地流了下来……这到底是什么天规，神妖相恋有什么错！男子与男子相爱又有什么错！什么青蛇情劫，什么孽缘已了，全部都是骗人的！早知道，当初我就应该一剑解决了那个玉帝，不然，自己如今也不用受此折磨，沦落到这个地步！
欧阳世白一把拉过我，疾步走进了房间里，我挣扎着，一边打他一边不住地擦掉眼角不断流出的泪水，我一怒之下，高抬左手，狠狠地扇了他一个耳光。“啪——”，世界似乎在这一个瞬间静止住，眼泪停住，全身僵硬，我呆愣在原地，一脸歉意地看着他，轻轻地抽泣着。一个温暖宽厚的怀抱刹那间包围了我，清晰而稳健的心跳透过薄薄的夏衫传来，不断地安抚我不安的内心。
“不要灰心，不要泄气，一切都会好的……我叫子云教你唱戏，其实是有原因的，你不要问，今夜你便会知晓答案。为了散采……为了……所有爱你的人们，不要伤心，不要流眼泪，可好？！”圆润低滑的声音，似一支幽笛，瞬间安抚了我所有的伤痛。淡淡的檀木体香，宽厚温暖的怀抱，以及这嘘寒问暖的温柔……为何如此似曾相识，为何如此让我依恋……
“你是谁？……”我淡淡地开口，却分明清晰地感觉到这怀抱在轻轻打颤。
“等你恢复了五百年的功力，你便自然能看见我是谁了……难不成……你爱上我了？！如此大方地*，我可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你再这样诱惑我……哼哼……小心我不能坐怀不乱，对你……”我一把推开欧阳世白，瞥了他一眼。他一脸得意地哼着小曲，走出房门。“对了，今晚上的戏，由你来唱！你可要好好准备哦！”欧阳世白转过头来，对我微微一笑，消失在了门外。
这个欧阳世白，到底是谁……为何，我对他有种说不清的感觉……散采……你到底在哪……思雪，你快来找我吧，我一个人……真的好孤单……
包头，描眉，轻扫脂黛，粉衣上身……子云一边微笑着一边帮我上妆，嘴里还念念有词，“好了！啊！真漂亮，好一个百媚千娇的杨贵妃！你自己看看！”子云笑得甜美，像个小孩似地拉过我，走到一面巨大的铜镜前。镜中的佳人，轻施粉黛，衣着华丽，美眸似星，朱唇似花，香肤柔泽，转侧绮靡，活脱脱一位六宫艳首！我浅浅地笑着，捏了捏子云白嫩的小脸，“多谢师父！小女子在此——拜——谢——了！”一板一眼，腔调十足，惹得子云哈哈大笑起来。
“笑什么呢，如此开心，和……”欧阳世白踏进门，话还未说尽便呆愣在了原地。我回眸，对他灿然一笑，轻移莲步，来到他身旁，“怎么，看呆了吧，我都说了，本是天生丽质难自弃，略施粉黛鱼雁沉！哈哈……这出戏，我一定会演好杨贵妃！”欧阳世白回过神来，低下头，嘴角扬起高高的弧度，俯下身，在我耳边了耳语几句。
“好！我一定办好！”我一拳擂在他胸前，莲步轻移，直接到了后台。台上鼓声锣声飞速响起，二胡与唢呐的声音应声附和，我深吸一口气，破帘而出。
“沉吟半晌，怕庸姿下体，不堪陪从椒房。受宠承恩，一霎里身判人间天上。只须仿冯妃当熊，班姬辞辇，永持彤管伴君旁……”
莲步轻移，在台上轻快地走了几圈，我一把广舒水袖，接着唱起，“唯愿取，恩情美满，地久天长——”
“好！——”台下叫好声，掌声汇成一片。我收袖，低眸浅笑，余光在台下不断流转。在哪呢，怎么还不来……这出长生殿的定情段已经唱完，怎么欧阳世白说的妖精还未出现……真是急人，我可要下台了……这……如何是好……我微微行了个礼，一步三摇地走向了后台。须臾之间，一抹淡淡的妖气倏然间掠过鼻尖，我回眸一笑，一个站在门前的白面书生瞬间映入眼帘。我撩起布帘，钻进了后台。
子云一下迎了上来，拉住我的手又蹦又跳，像个天真烂漫的孩童一般，“噢！——真厉害！真是太棒了！青儿，还好你不接着学了，不然，我的饭碗可就不保咯！”我轻轻捏了捏子云的鼻子，回他一个灿笑。
“这就叫名师出高徒！子云，你别夸他，这完全是你这个名师教导有方，将一棵朽木雕成了一件瑰宝而已……”欧阳世白轻摇着扇子，装出一副翩翩才子的样子阔步走来。
“哼！”我冷哼一声，瞥了他一眼，一脸满不在乎，“我才不在乎你怎么说，反正公道自在人心，你去看看台下人们的反应，你就知道我这‘朽木’其实本来就是件无价之宝！”欧阳世白慢步踱了过来，一挑眉毛，说道：“哟，才唱了那么一小段就登天了啊，你这青公子在我们子云大师面前班门弄斧，自吹自擂，真是不知道那脸皮有多厚……可能比苏州的城郭厚一点点……”
我一拳擂去，欧阳世白斜笑着迅速躲开，子云掩嘴偷笑，赶紧上来劝架。
“你也不是什么好货色！眼力那么差，还假装神秘，悄悄在我耳边说什么今晚会有妖精被我吸引来！简直就是吹牛！外面那个白面书生根本就是个如假包换的人……不过……奇怪的是……他的身上却带着一丝淡淡的妖气……”欧阳世白忽然沉默下来，略加思索，正欲开口，一个小厮从前台进来，说道：“东家，外边的苏公子出价要请青公子去他家里唱曲，你看……”
欧阳世白豁然一笑，挥了挥手，“好，你让他先回府，我们一会儿就到！”小厮应声退下，欧阳世白露出一抹邪魅的笑容，像只偷腥到手的猫，“怎么样，你看吧，自动送上门来了！青儿，今晚你可得好好唱，你就等着看好戏吧！”
子云一脸迷惑地看着我们，无奈一笑，退了下去。
我转头，正好对上子云的眸，一抹不安的神色瞬间从他眼中掠过，转瞬即逝，刹那间又恢复了纯真善良。我低眸，轻轻阖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细细分辨着空气里的味道。有我身上脂粉的浓香，欧阳世白身上的檀香，子云身上的紫薇花香，还有一抹淡淡的，极难察觉的仙气的清香……难道，这欧阳世白是神仙？！可看起来不像啊……完全没有神仙的华贵气质……简直就是个山野匹夫……或者……子云……
“喂，想什么呢！还不快去准备准备！”欧阳世白一下推醒我，拉过我便往后院走去。
一路打打闹闹，不知不觉便来到了一个富丽堂皇的豪门大户家门前，牌匾上的“苏府”两枚金色大字飘逸俊美，颇有江南才子的灵气，想来定是出自哪位名家的手笔。门前端立着几个小厮，皆是一脸严肃刻板的神情，一位管家模样的中年男子迎了出来，看到我与欧阳世白，立即堆起一脸恭维虚假的笑容，“哎哟，两位大驾光临，快快有请，我家二少爷已恭候多时了！”说罢，那男子领着我们进门，穿过几个长廊，走过几个拱门，七拐八弯，来到了一座小楼下。
“流音阁……嗯，你家二少爷可真有雅兴，居然还专门建造了一座戏曲小楼。”欧阳世白笑着问到，轻摇着扇子，跟着那管家上楼。我赶紧跟了上去，每上一层，妖气便越加浓烈一些，看来，真正的妖精就要出来了……
“噢，其实也不是……我家二少爷他天生体弱，本就不喜欢喧哗吵闹，只爱在安静的地方独自待着读书写字……只是，半个月前，二少爷他忽然领了一位陌生男子回家，那男子对戏曲极尽痴迷，我家二少爷也如同中了魔似的，也开始喜欢起戏曲来……”管家一边领路，一边喋喋不休地说着。
噢，原来如此。欧阳世白回头看了我一眼，对我使了个颜色，我点头回应，跟着他，一起登上了第三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