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家乡，豫北平原，黄河岸边，世代耕作的农民一直向往外面的世界，农家子弟以顽强的意志，艰难地挣脱农民的命运，几十年来，他们不懈奋斗的历程是一首壮美的歌。
我的父亲，在1970年代，第一批走出农村，爸爸出生在1950年，20来岁时，在安阳煤建厂工作的王书贵伯伯回乡探亲，爸爸请他喝酒，买些小菜、花生米，央求他带自己出去见世面，在那之后，老爸就去安阳市火车站拉货，当时的运输工具十分简单，就是一个手推车，靠人力拉车，父亲很能吃苦，很快站住脚跟，然后又组织拉车的民工轮班，自己从站内获取信息，协调货运，这样他就不拉车，只提供货运信息，老爸说，那时候，拉一车货挣三毛钱，能买两个馒头，父亲就着咸菜，喝着车站的热面汤就是一顿饭，父亲做了货运信息再也不用每天拉车了，挣得也多了。一次从安阳拉货到新乡辉县，碰到了前许朋村的耷拉大爷，他跟我家还有亲戚，在辉县一个乡镇做酱油、醋，父亲去他那里待了一段，打听了待遇，原来这个镇的生产队在70年代允许搞副业，他们就延请技师来做，听到每个月生产队可以开到36块钱，父亲就心动了，跟着耷拉大爷学习了一个多月，边帮忙边琢磨，竟然掌握了酿造技术，为了不跟耷拉大爷抢饭碗，父亲借了辆自行车沿着乡村公路一个大队、一个大队询问，“哪里搞副业？造酱油，我懂技术。”不知道走了多少村组，有人给他推荐，附近的薄壁镇重视副业，人家那里粮食丰产，有条件，父亲抱着希望去跟这里的生产队接洽，为了争取大队的支持，父亲口干舌燥地介绍了酿造技术，过了几天，大队托人转告他，去队里商量下，支书划拨了1000斤粮食，让他放手搞，还给他安置了仓库、场地，每个月50块钱，父亲被这阵势惊呆了，心想要是搞砸了，怎么交代？就埋头钻研，毕竟是第一次独立操作，自学成才还需要实践，按照预定的日子，酱油、醋该成了，可是一直不见效果，他心里犯嘀咕，这1000粮食砸塌了，多作孽啊。村里还给他配备了小跟班，一边帮忙一边偷学，父亲都是趁他走了才配料，这样他就能一直端住饭碗。眼看日子到了，还不见效，父亲就骑着自行车准备开溜了，骑到附近的集市，见到了赶集回来大队支书，支书热情地招呼，小刘，你去哪？父亲胆怯地说，赶集买点配料，支书说，不是有跑腿的吗？他是我侄子，你尽管使唤他，你看我给你买的罐头和肉，回去给你改善生活。父亲不好意思走了，跟着回来，心里各种焦急，过了2天，酱油、醋、曲居然都成了，当时大队还请了响器吹吹打打，晚上还放了电影，给父亲佩戴了红花，支书说，咱大队一直想搞副业，这下终于弄成了，这都是小刘的技术好啊。父亲着实骄傲了一番，还大谈酿造技术，表彰会上，掌声如雷。
这个大队的副业很快扩大到酿酒、调味料和建筑制造，在70年代初，这里的人观念就先进，敢想敢干，父亲在那里跟很多村民结成好友，20多年后，他们还来找父亲喝酒。后来听一个村民说，当年跟他学技术的小伙子，没多久就死了。
父亲从辉县返回老家，就在漫度办了砖窑厂，干了两年，我妈妈的舅舅调到我们乡镇干党委书记，父亲就承包了乡里的造纸厂，还从信用社贷了5万元，这时是1984年。之后我舅老爷调回县城干物价局长、之后干工会主席，父亲也跟着来到工会，负责工会下属的胶合板厂。大约几年后，父亲来到濮阳市发展，跟别人合伙干胶合板厂，再到把我们姐弟三人从农村搬到城市，读书上学。父亲一路筚路蓝缕，十分节俭，留下来很多故事，我就趁回家跟父亲聊天，记录下他们那一代的奋斗经历。
跟我父亲同龄的王书林，很和善，爱说话，用父亲的话，就是眼睛会说话，自来熟，很善于揣摩人的心思。他的父亲是村里的业余医生，从小耳濡目染，书林也学得了一些皮毛，后来在他的发展中，这些起到了关键作用。70年代初县煤矿招工人，在乡里报名，我本家的黑三叔是队长，先听到消息，立刻跑着去乡里报名，书林不知从哪探听到消息，就借辆自行车抢先赶到，结果可想而知，书林被录用了，那个年代，他就知道选择交通工具争取效律和时间，最终改变了人生轨迹。后来作煤矿工人的书林，很善于跟人交往，尤其抓住了矿长不放，一次矿长吃东西闹肚子，书林拿出早已准备好药箱和听诊器，给矿长治好了，这其实是很简单的腹泻。矿长知道他还会这手，就留在身边，之后矿长调到胡庄干党委书记，书林就一路紧随，干了支油办主任，80年代中原油田开始大规模开发油气田，我们那里是油矿核心区，这个机构的设置就是便于协调油地关系，书林在岗位上十分顺手，乡里还给他配备了吉普车，他有时候去县里办事，去看我爸，还热情地问，泽迎哥，回家哱？我送你。这句话，直到他脑出血昏迷后，我爸去看他，他还说了一次。
后来吧，胡庄的书记调走了，新书记不熟悉他，逐渐疏远，他识时务地主动辞职，有一次，他把药费条子给司机，说捎回去报销了，司机有畏难情绪，“你给书记说吧。”书林顿感一朝天子一朝臣，狠狠地把药条子甩在了车上，接着脑梗塞，瘫痪在床，回老家养老了，在家住不惯，还对沉浮耿耿于怀，再次发病，这次更严重，脑出血，住在了中原油田总医院，老家的书田大爷来照顾他，来我家找我爸商量，我妈还做了鸡蛋面叶，流体食物助消化，书林已经昏迷了好多天，老爸去看他，他开始意识清醒，看到我爸，还说的跟以前一样的话。
书林没文化，全靠精明立身，想必他生存环境也很险恶，不然怎么会对失落念念不忘，一心要卷土重来，还气出病来。他给孩子们留下了大量财产，可惜三个儿子在村里都以赌博闻名，给孩子们安排的工作，先后因聚赌、斗殴被除名，村民传言他们兄弟动辄几十万豪赌，奢华无比，这添油加醋的传闻跟他们父亲凄惨的结局，令人唏嘘。书林的媳妇打扮的很洋气，还吸烟，白白胖胖，在书林去世不久，得了乳腺癌，也死了。
父亲那一代走出农村的还有二肥大爷，他跟我爸是堂兄弟，我泽聚大爷的大哥，叫泽修，大约在60年代招工去了安阳铁路局，跟王书贵一批，还有我奶奶隔壁梅大娘的儿子大光印，他们都是当兵转业，多少跟政策沾光，大光印年轻时精神头强，步行进京见毛主席，文革红卫兵小将，后来在县电影队，村民说，从村里到县城70里，他一夜能打个来回，后来他在电业局上班，前几年心脏病去世。
王书贵大爷，就是把我爸爸带出去的，在煤建厂一直被排挤，后来被调到下属的煤球厂，还是副厂长，失势之后，心有不甘，大概农村出去的都有股心劲，要强，就跟《平凡的世界》里面的孙少平一样，生命不息，奋斗不止，靠双手改变自己的命运。在我上小学五年级时，王大爷去世了，还在村里开了追悼会，安阳煤建厂也来人了，还念了很长的悼词，这是个独特的告别仪式，农村的送葬加城市的追悼会，在我幼小的心灵留下了深刻印象。
二肥大爷每次回家，在村口穿戴整齐地跟村民一一握手，他下车时，就把烟早早散开，一一分发，大家都热情问，“回来了？二肥。”我大爷说，“啊，回来了，来，接着。”说着把烟卷撂了过去。二肥大爷每次回家，他的父亲，就坐在胡同口，马扎旁边，放个砂质礼帽，跟农村草帽很像，礼帽沿还有条黑色皮质的细条，礼帽里装着西红柿、香菜、黄瓜，这样等着二肥大爷回家。我每次上学，在路口都会碰到爷爷在那坐着，笑着问我，小儿，上学去？我说，嗯，爷爷好。
父辈那一代走出农村的，就这些，他们现在都在65岁以上，我们这一代出生在80年代，走出农村只有读书一条路，陆续走有10多位，大多在村西头。
我1982年出生，1988年读许朋小学，然后读家东的许朋中心校、王称堌乡二中，之后父亲把我弄到濮阳市读高中，在市区高中，这是家省重点高中，我读书勤奋，成绩不是最好，但比较顺利，有幸成为村里第一个本科生、第一个研究生。
比我大一岁的明卿是我家的邻居，他辈分比我长，2002年，他跟我弟弟一起考上本科，他们是第二批，明卿在工业大学读自动化专业，毕业后在中铁七局工作，留在了郑州，娶妻生子。弟弟在华北水利水电读外语，毕业在濮阳市教书，然后辞职去央企，后来外派做技术翻译，出国5年了，现在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
明焕叔的孩子，广省和广华后来都考上了大学专科，广省考取了县公安局的职位，在乡镇派出所上班，广华前几年一直在北京做销售，后来不幸死于车祸。
除了读书之外，走出农村的还有广阔哥，他是泽周叔的大儿子，从小跟我玩的很好，不爱读书，总是教唆我逃学，在家写作业也总玩，后来初中退学出去打工，跟二姑家的孩子在天津装空调，在2001年我上大学的时候，他出国打工了，给台湾的渔船捞鱼，长年在公海活动，半年靠岸一次，补充淡水食物，三年回家一次，在他出国期间，他的爷爷，也就是我的大爷爷，我爷爷的亲哥哥，去世了，广阔哥在香港给我家里打电话，问起爷爷的病情，我爸爸宽慰他说，“你在外面照顾好自己，家里不用你担心。”广阔哥大概听出了什么，又给泽周叔打电话，“听俺大爷的话音，咋跟没俺爷爷了一样。”泽周叔也宽慰他，“恁爷爷没事，身体好着呢。”他回国后，家里才把我大爷爷去世的消息告诉他，免得他在外无法心安。广阔哥两次出国，中间回来结婚，后来有了一子一女，就回来了，专心照看孩子，也在市区找了临时的活，干得很卖力，后来考了驾照，跑长途运输，他还去我弟弟家去参观新房子，羡慕不已，说，我要努力赚钱，也要在市里买房子。广阔哥卖了小车开大车，2013年4月，不幸在沧州车祸遇难，噩耗传来，泽周叔跟我爸一起去沧州处理善后，接着就是冗长的司法程序，一年后，泽周叔把法院判赔的补偿款给广阔哥的孩子买了房子，也算了却了广阔哥的心愿。
在农村的孩子一无所有，上升的途径很少，而且竞争激烈，但他们不屈不挠，一代又一代，走出农村，以自己的方式改变命运，那个印象中的故乡，是魂牵梦绕的地方，是我们的根基所在，她是我们艰难前行时可以停靠的温暖港湾，这里的一草一木带给我们精神力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