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沉西头,余晖还散发着夏天的热度,院内的断壁也好,残垣也罢,折树也好,废塘也罢,都被镀上了一层浓重的金黄,晚风柔和,甚至连地上的碎石都不曾被它吹动,一切事物都是那般详和静谧,好像眼前的景象都是过眼云烟,是悠远模糊的一段尘封往事。
这时,房门被缓缓推开,祝典神色安详,周身被笼罩在落日余晖中,如天人降临,幻化成一抹金色的梦境。
展卓颜抬头看了祝典一眼,复又低下头去。她的少楼主又恢复了惯常的模样,弘雅,高洁,带着一股不可侵犯的气息,她不能直视,不敢直视,不配直视。
“少……少楼主醒过来啦!”展卓俊回过神来,冲着院子喊去。
很快,别院中的众人几乎倾尽而出,连不敢近前的小厮也暗暗躲在墙边上偷偷看过来。
“主子爷……主子爷你可醒过来了!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老身也随你去算了……”荣锦云看着小主子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后,又活生生的站在她眼前,忍不住呼天抢地道。
妇道人家有个天然的优势,那就是她们想哭便可以哭,“女人哭不会有损气概,女人哭不会被人嘲笑……”陈洪亮心里想着,其实他眼眶也有些湿了,只是他强忍着不让眼泪流出来。他家少楼主刚刚失踪回来,失而复得得而复失,得失之间,让他堂堂一个硬汉子也忍不住哽咽。
阴连山上前一步,摸了下祝典脉搏,说道:“公子吉人天相,性命无虞。”
祝典点了点头,上身微微前倾,算是行礼,“谢阴老前辈。”
“可是公子经脉大损,需要小心调理,切不可再动怒动气、积结储郁。”
祝典听了这话却是一笑,好像不甚在意。
陈洪亮一看急了,“少楼主,阴老爷子的话你可要听啊,你都不知道,刚才有多凶险!”
“我知道。”祝典冲陈洪亮略一点头。
见少楼主又恢复了往日的气定神稳,陈洪亮反而不知该说些什么。这是他熟悉的少楼主,这是他熟悉的说一不二、掌控局面的少楼主。
“我已无碍,有劳大家费心了。”祝典提声对在场的众人说道。
该来的总是要来,展卓颜她也不可能永远躲在人后。
“卓颜犯下大错,请少楼主发落吧。”展卓颜的声音已经清醒了许多。
祝典没有看她,而是把目光投向远方,好像遥远的天边有人与他呼应。
展卓俊捏了把汗,看看祝典,又看看妹妹……
突然,展卓俊解下腰间佩剑,对着祝典行了个跪拜大礼。
“少楼主,卓颜铸成大错,无法挽回。其实都怪我这个做哥哥的平时教导不利,错在卓颜,而罪实在我。卓俊死不足惜,愿意代妹妹领罪,请少楼主重重发落,卓俊只求少楼主饶卓颜一命。”
“你干什么?我不要你代我受罚,一人做事一人当,是我害死了花姑娘,该死的人是我!少楼主你千万不要听我哥胡说!”展卓颜拼命想把哥哥拉起来,可展卓俊就像铸在地上一般,说什么也不动一下。
展卓颜说到“花姑娘”三个字的时候,祝典的脸色有那么一瞬间黯淡了下去,嘴角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抽搐,但只有那么一瞬,短到没人能够发现,之后便又恢复如常。
“你走吧,不要让我再见到你。”
这句用平常语气说出的话好像比宣判死刑威力更大。展卓颜一下子怔住,手还保持着拉展卓俊的姿势,人却动不了。展卓俊抬起身来,不可思议的看着祝典。荣锦云的不服和不甘心都写在脸上,看样子随时想开口讨回个公道。陈洪亮虽然怪怨展卓颜心狠,但毕竟相处多年,不愿看她被少楼主赐死,此时松了口气。阴连山微微叹息,如此处置法,心中的郁结能消么?这伤还能好么?
“我不走,你杀了我吧,给花姑娘抵命!一命还一命!”展卓颜本是一心求死,没想到即使这样,少楼主还能有法子让她更加痛苦,让她走,离开他,简直是比死还不如。
“一命还一命?你死一百次一千次也还不回来一个她……黄泉路上她还要受你的气,遭你算计……”祝典语调平缓,但话锋尖锐,出口毫不留情,软刀子伤人最痛。
“少楼主……我只求一死……”展卓颜哀求道。
“苍茫大地一熔炉,你想寻求解脱?解脱岂会那么容易……”
“求你了……赐我一死吧……”
“你以为你害死我的朵儿,我就要杀你?你我师出同门,师傅之恩我是一刻也不敢忘记的。你且走吧,再勿多言。”
“多谢少楼主不杀之恩!”展卓俊抬起头来,语气中已带哭腔。他不懂得祝典不杀展卓颜实际上是更狠厉的惩罚,死得其所尚可瞑目,待罪而活却可能生不如死。
正当展卓颜杵在原地僵在那里之时,别院的小厮匆匆前来禀报,这小厮步子急促,好像后面有鬼魂追他一样。
“主子爷!主子爷!有个客栈的跑堂活计求见,说是……说是……说是有一位花姑娘给您留了书信一封,让送到咱们府上,交给主子爷您。”
这突如其来的情况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这位花姑娘死的突然,这封书信来的更突然,一时之间,眼前的现实在晚霞浓烈的映照下显得扑朔迷离,极不真实。难道这位花姑娘尚在人间?难道刚才的种种都是大梦一场?
荣锦云嘴长得大大的,不可思议的看向祝典,却见祝典虽有半刻停顿,却波澜不惊,出奇的平静。
“有请。”
祝典说罢,双眼直直盯向门口的方向。
很快,客栈的跑堂伙计在小厮的带引下来到祝典面前。
“小的仁和客栈跑堂伙计,见过公子爷。”跑堂伙计礼数周全,边说边躬身长揖。
“起来说话吧。”
客栈跑堂伙计起身站直,“谢公子爷!”
跑堂伙计哪里知道个中曲折,更不会知道差他传信的花骨朵儿已经遭遇不测,所以还是一板一眼的做足礼节功课。
荣锦云可看不下去他这般磨蹭,等不及祝典发话,她先忍不住说道,“哎呦喂,我说小兄弟,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