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清思前想后,所有的事情还是扑朔迷离,鞭刑那日萧璟的冷笑、沈氏的反常,甚至冯思昭送人的目的,她都想不透。还有她最不明白又最重要的一件事:萧璟为什么将这些事情告诉她?他想从她这里得到什么?
在旁人眼中,她拥有的一切简直尽善尽美,华宅美婢、锦衣玉食、亲王独宠。不仅萧璟的姬妾对她嫉恨入骨,就连下人都忍不住要眼红的看上几眼,只有秦清自己知道她只是一枚棋子。这粒棋子的使命是什么?结局又是什么?在京城的王府中,自己差点成为一粒弃子,而弃子的归宿是死亡——如何才能逃脱弃子的命运?如何才能彻底离开这局棋?她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秦清常去翠云小筑。竹影是宁王府中唯一对她所受的恩宠淡然以待的人,只有坐在这个绿竹环绕的清幽小院里,品着清茶,听着淙淙细流一样的琴声,秦清的心境才会重归安宁。竹影的目光很平和很宁静,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轻愁,秦清在她的目光中觉得思绪渐渐沉淀,尘世慢慢远去,终于能享受到片刻的怡然。
这日从翠云小筑出来,秦清向文缘轩而去。文缘轩是宁王府的藏书楼,里面藏书逾万却乏人问津,第一次走进这里的时候,秦清心里慨叹不已。身体困于这一方庭院之中,她不要思想也一同死去,除了陪伴萧璟之外,大量的时间她都呆在这里读书。繁体文言读起来有些艰难,进度甚是缓慢,不免有人讽刺她为投宁王所好而惺惺作态,她只一笑置之。
秦清让菊香待在楼下,自己走上二楼,拿起头一天未看完的一卷《春秋》,席地而坐背靠书架读了起来。春日午后暖暖的空气让人浑身发懒,秦清拿着书打了一个哈欠,脑中又浮现出适才竹影微含担忧的眼神:“清,最近你风头太盛,还得再小心点才好。殿下宠你护你是因为……可你毕竟不是……万一再有什么意外,不知道还能不能像上次那么幸运……”
秦清将书合在胸前,微微眯起眼睛:竹影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想着想着,眼皮越来越沉,秦清将头挪了一个舒服的位置,慢慢睡着了……
似乎有人在楼下碰掉了什么东西,发出“咚”的一声闷响,秦清猛地一下醒过来,迷蒙之间不知身在何处,头突地一抬,狠狠的撞在书柜上,痛得她“哇”的一声坐起来,抬手捂住头。这一坐一捂,背脊硌的生痛不说,手肘也磕上了书架,秦清惨叫一声。
背靠的那个书架上层堆放着不少画卷,被她使劲的一靠一磕,一卷没怎么放好的画轴滚了几滚,终于掉了下来,正砸在秦清脑袋上刚被撞过的那块儿。秦清痛得龇牙咧嘴,忿忿的:“已经够倒霉了!你还要来凑一脚?过分!”
她顺手拾起画卷:“看看是哪位大师显灵整我?”画卷上已经积了一层灰,她轻轻伸手拂去:“萧璟果然暴殄天物,收藏人家的作品又不珍惜,难怪人家要生气……”
画卷慢慢展开,一个妙龄女子的倩影出现在画纸上,临湖而立,衣裙飘飞,恍然若仙。秦清喃喃道:“好美啊!”几眼之后,她的眉头微微蹙起:这个女子的面孔似乎有些面熟?——不会吧,我在这里一共没认识几个人……莫非美女图都大同小异?
画卷完全展开,秦清看见了左下角的落款:萧璟,隆兴二十五年秋。秦清一算时间,失声道:“轻尘?”
原来这就是轻尘——果然是人间绝色。秦清将画卷慢慢卷起,心下思忖,轻尘的画不是应该珍而重之,藏进书房卧室之类?怎么会随意堆放此处?如果说是下人搬家时弄混了,倒也说得通,可是已经快两个月了,萧璟竟然没有察觉?
秦清的手顿了一下,下意识的看向画中的娇颜,忽然之间,她终于明白画中人为何眼熟了——人们对于自己的脸太过熟悉,因此当有人与自己相似时,反应总会慢上几拍。竹影的话再次在耳边想起,进府那日萧璟说的话也重回脑海,秦清如遭雷击,握着画卷怔在当场。
就是这个原因?!就是因为这样,所以天降横祸,让李渝惨遭陷害,让他们生离死别?就因为这莫名其妙的巧合,害她深陷囚笼,害他生死不明?李渝身上血淋淋的刀伤仿佛又映红了她的双眼,背上的鞭痕像火炙一样的烈烈灼痛,有什么东西在疯狂的叫嚣着,在她的胸腔内横冲直撞,在心里掀起滔天的巨浪……
秦清狠狠抠住画卷,十指痉挛,不可遏制的颤动不已。
楼下始终静寂无声,不知过了多久之后,菊香蹬蹬的跑上楼来:“清夫人,发生了什么事?”见秦清神色怪异不言不语,菊香走上前:“请夫人,怎么啦,没事吧?”说话间,她看见了秦清手里的画,也看清了画上的女子,稍微愣了一下,便立即明白过来,嘴角浮上一丝冷笑。
菊香的叫唤终于换回了秦清的神智,她强压下内心的惊涛骇浪,微微放松紧绷的身体,扶着墙慢慢站了起来。她静静的抬起头,正对上菊香眼里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心里微微一凛:原来所有人都知道!她默默的站起来,将书画都放回原位:“回清园。”
菊香的眼神冲散了失控的情绪,回清园的路上秦清开始不断的思索。原来在他人眼中,她是一个长得像轻尘的女子。那么萧璟对她的特殊就是因为这个。他是真的对轻尘痴心不改还是另有目的?如果痴心不改怎会任由画卷随意丢弃?如果另有目的,那又是什么?她又想起轻尘之死,萧璟真的爱她那么深吗?
秦清揉着太阳穴,刚刚有一瞬间她以为窥到了一线真相,结果却是更多的疑团……她觉得有一点烦躁。菊香的心情似乎特别的好,在一旁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秦清也懒得搭理。
隐约间菊香似乎问道:“清夫人,您的家乡是哪里啊?”秦清看她一眼,又回头不语;菊香又自言自语了半晌,末了好奇的说:“清夫人,您会不会啊?”秦清转过头:“会什么?”菊香巧笑:“泅水啊!听说很有意思呢!”泅水?那是什么?秦清觉得头晕脑涨,她摇摇头,加快了脚步,将聒噪甩在身后。
晚饭的时候,秦清不由多看了萧璟几眼,萧璟抬头笑道:“清今日似乎对本王特别有兴趣?莫非是终于发现本王英俊潇洒,风liu倜傥啦?”
秦清噎了一下,笑道:“殿下说笑了,殿下风采无双,整个大元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啊?名门闺秀、红粉佳人的秋波,都快将这厚厚的宁王府砖墙望穿了。妾身竟能每日得见殿下,真是受宠若惊,简直是如坐针毡啊!”
萧璟闻言作出惊讶的表情,对钟琴说道:“钟琴,你也太不小心啦,清的椅垫怎么也不好好检查下呢?赶紧,去换张新的来!”钟琴当然知道主子是在涮人,笑着答应:“是,是,小人马上去办!”脚下却跟生了根似的一点没挪。
秦清作感激涕零状:“殿下对妾身的关心真是无微不至,妾身实在是感动万分!这针毡虽然扎人,却也甘之如饴,就让妾身继续坐着吧!”钟琴扑哧一下,萧璟笑着看看她,忽然叹道:“你要是真这么想就好了。”
秦清脸色微不可辨的僵了一下,幽幽叹道:“其实妾身只是有一点伤感。”
萧璟奇道:“哦?发生了什么事吗,清可不像多愁善感的女子呢。”
秦清微笑:“今天下午妾身在文缘轩看到一卷美人图,画中佳人真是美如天仙,我见犹怜,当年风光可想而知——可叹如今芳踪难觅不说,连画轴都被人随意丢弃,那上面的灰都这么厚了……”秦清伸手夸张的比划了一下,摇头长叹:“所谓物伤其类,妾身难免有些感触。”
萧璟的表情有些怔忡,钟琴忽然跳起来,结结巴巴的问道:“清、清夫人,您、您说的难道是轻、轻尘姑娘的画、画像?”秦清眼也不转的看着萧璟,口中答道:“好像是呢。”
钟琴扑通跪下:“殿下,是小人疏忽了!请殿下责罚!”秦清有些不忍:“关你什么事呢?有些事情原本就不该假手他人的,殿下,你说对不对?”
萧璟脸色一沉:“跪着做什么!还不去把画拣出来收拾好!”钟琴一脸愧意,匆匆而去。
秦清眼珠在萧璟脸上转来转去,萧璟面无表情:“府里没人敢在我面前提起她,你是哪里借来的胆子?”
秦清神色自若:“妾身也是感于殿下深情,担心画像出了什么意外,殿下日后心痛却难以挽回。殿下对妾身宠爱有加,妾身无以为报,岂能对这事冷眼旁观呢?殿下就算要责罚,妾身也心甘情愿。”
萧璟紧紧盯着她的面孔,目光复杂难辨。
秦清忽然一笑:“再说……府里下人不敢提她只是怕殿下伤心,可如今殿下将妾身放在跟前日夜相对,不等于天天提醒自己?言语避讳又有多大意义?殿下乃是人中龙凤,决不是这等自欺欺人之辈,是吧?”
萧璟目光骤的一暗,完全看不出情绪,半晌之后却突然笑起来。他将秦清揽进怀里,一手将她的下颔挑起,目光深深看进她的眼睛:“原来清已经知道了……”
秦清不动神色的回视他。萧璟唇角一勾:“那清知不知道,你现在这个样子,再加上这张利嘴,跟她真是像极了!本王越来越喜欢你了呢……”
萧璟俊美的面孔在眼前放大,秦清一惊,还没来得及躲闪,两片微凉的唇已经落了下来,陌生的男子气息瞬间包围了她。萧璟的唇舌在她的唇齿纠缠挑拨,铁箍般的手臂在她的腰上微微收紧,秦清觉得自己的力量渺小的可怜,她轻轻闭上了眼睛。
萧璟的唇缓缓滑下,轻轻擦过她的耳廓落在她洁白修长的颈项。迷茫无助间,秦清听见他喃喃说道:“我怎么舍得责罚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