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清轻轻一震,终于停止挣扎。萧璟的脸色十分平静,却掺杂着一丝无法言述的惨然和挣扎。她知道这是无法伪装的痛楚----因为这种痛苦对她来说太熟悉,而这种表情她曾经无数次在自己的镜子里见到。
萧璟低声说道:“我刚刚听到你说话了。”秦清浑身一颤,萧璟放开她的手:“坐下来陪我说说话吧。”他的神色淡淡的,却透着遗世独立的孤寂,此刻的他不是开善寺那个一身恨意的凶徒,也不是花灯下那浅笑风liu的佳公子,只是一个孤苦无依无所慰籍的可怜人。秦清心里一痛,好像看到了五年前那个抱着自己缩在墙角的少女。
“不要坐在雪地里,到这边来吧。”她的声音清泠柔和,萧璟缓缓的睁开眼睛。秦清对他微微一笑,走到一处没有积雪的墙根坐下来。她的神色很温柔,好像对待一个小小孩童;她的眼光中有了解怜惜有淡淡的神伤,却没有怜悯。萧璟慢慢的走过去。
靠墙而坐,两个人没有再说话,小巷彻底静了下来,整个天地之间的杂音都消失了。萧璟闭上眼睛,他再一次感觉到了那种宁静纯净的感觉.脑海里一片空灵,什么杂念也没有,仇恨猜忌、谋算伪装通通消失了;不再痛苦含恨,不再孤寂不甘——-这一瞬间仿佛就是永恒。
良久良久,耳边传来秦清轻轻的声音:“我现在连母忌是哪一天都弄不清了……”萧璟睁开眼睛看着她,她依旧一动不动的坐着,长长的睫毛静静的覆在眼睑下方,好似刚刚什么也没有说过。
萧璟站起身.他走到巷口将落在雪里的三个酒瓶捡回来,又坐回秦清身边.秦清睁开眼睛,看见他手里的酒瓶,微微摇头:“没用的。”萧璟坐下来,拔开瓶塞,自顾自的喝起来。
秦清注视他喝酒的样子,很专注,好像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那小小的瓷瓶里。她低低一笑:“你不相信吗?我试过的,无论喝多少也没用,它只能让你的感觉更加清晰,更加尖锐……只有醉死过去才能停止……可是醒来之后什么都没有改变。”
萧璟仰头又灌下一口.秦清凝视着他:“你借酒浇愁,糟蹋自己,就不怕母亲在天上心痛么?”萧璟一怔,忽然仰天大笑,似乎听见一个莫大的笑话。秦清静静的看着他,直到笑声低徊消失。他的脸上还残留着笑意,目光却一片冰冷。秦清平静的看进他的眼睛:“你为了一个根本不在乎你的人折磨自己,岂非愚不可及?”
萧璟沉默良久,惨笑:“我不知道。”
“我知道。”秦清的语气平淡:“即使不爱你,她还是你唯一的母亲。”她的嘴角勾起一个苦涩的弧度:“我就是这样告诉自己的——我的母亲为了爱情而自杀。”萧璟身体微微一僵。
秦清没有看他:“以前我常问自己,她既然选择爱情抛弃我,置我于尴尬境地而不顾,我为什么还要为她难过?我好不甘心,我甚至恨死了她。”秦清仰头看着灰色的天空:“可是她还我唯一的母亲啊,无可取代的。无论我怎么看她,是怨她、恨她,还是思念她、忘记她,都不能改变这个的事实。她抛弃了我,我从此就没有母亲了,只是一个孤苦的孩子——既然如此,何必让那些不甘心,那些怨恨来折磨自己呢?”
秦清的嘴角浮起一个浅浅的笑容:“如果可以的话,不如只记得她的温柔爱护,她嘱咐的那些话,专心的爱她,想念她,这样在孤独的日子里,还有美好的记忆陪伴,还能感到一丝温暖。如果不可以的话,不如彻底忘了她,这样可以活的轻松一些——不断的怨恨虽然可以让你不那么孤独,但是仇恨的感觉并不比孤独好受。”
她清澈的眼睛一直望到萧璟心底最隐秘的地方,淡淡的话语重重打在他心里最脆弱的角落。仿佛一道闪电照亮了暗黑的心湖,掀起滔天巨浪。强敌环伺,如履薄冰,一直以来是心里满满的恨意支撑着他。支柱轰然倒地,坚硬的外壳崩出道道裂缝,铺天盖地的孤独疯狂叫嚣着从缝隙里狂泻而入,将他紧紧裹住.他拼命挣扎,它们却越勒越紧。绝望扑面而来,他剧痛、窒息。
萧璟猛的弯下腰去,他的内脏痉挛抽搐,早已干涸的眼泪似狂叫着要从眼里涌出。母亲严厉训诫,男儿有泪不轻弹;大哥失望的责备,男儿流血不流泪!他抱紧自己的身体,咬紧牙关拼命遏制,他的身体因为隐忍而瑟瑟发抖。
秦清忽然轻哧:“这样很没有意思。"萧璟一愣,疼痛有片刻的减轻。秦清淡淡说道:“‘男儿有泪不轻弹’?这真是最可笑的一句话——痛了不哭就是坚强?!这是什么歪理?!”萧璟怔怔的看着她,秦清露出一丝微笑:“以前读小说,我最喜欢一句话:‘亦狂亦侠真名士,能哭能歌迈俗流’!想哭就哭,要笑便笑,哭过笑过然后面对!直面现实,直面困境,直面自己的内心!——那才是坚强!远胜过忍气吞声,强颜欢笑!”
秦清的话语掷地有声:“人这一生苦苦拼搏,营营苟苟,说到底不过是为了自由——言语的自由、行事的自由、择偶的自由、生活的自由!可是的若连尽情一哭也不可得,即便成就了丰功伟绩,又有什么意思?!”
萧璟身体僵硬,良久之后,终于抬起头来看着她,她的目光明净清澈,带着一丝怜惜。萧璟转过头去,放声长笑,泪水顺着双颊汩汩而下,沾湿了衣襟。他的双眼直望着天际,不可遏制的笑着,直笑到云彩遮蔽了冬日,阳光黯淡了颜色,直笑道天地染上了凄怆,直笑到声音嘶哑,泪水干涸。
秦清看着他,就好像看着五年前那个无助的女孩。她在黑暗中摸索,却就是寻不着出路,四周没有一点点亮光.她恐惧、惨痛、凄惶、茫然——是李瑜救了她。李瑜陪伴她、开解她、让她勇敢,教她面对,他牵着她的手走出阴霾,找到自己的路。萧璟的泪水润湿她的心.秦清阖眼微笑:“终于过去了。”
笑声终于止歇,萧璟笑道:“好!好!”声音已经嘶哑低沉,却宁静清明。他笑着从地上拾起酒瓶,一一砸碎。浓郁的酒香顷刻充塞了整个小巷。砸到最后一个酒瓶的时候,秦清突然叫道:“等一等!”萧璟疑惑的看着她.
秦清绽出一朵灿烂的笑容:“这个一定是好酒吧?砸了可惜,不如给我?”她接过酒瓶,又走到巷口将两条冻鱼捡起来,满意的点点头。站在巷口,秦清冲萧璟挥挥手:“我要走啦,再见!——还是不要再见了。”
萧璟神色复杂,目光幽深难测。秦清忙说道:“放心,我根本不认识你!”——重阳那天我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不会说。萧璟还是不语,秦清心说:他不是又后悔了吧?我还是赶紧溜!----搞定周先生,离开这是非之地才是当务之急。她再次展开一个灿烂的笑容:“我先走了!不送!”
秦清快步离去,身后传来萧璟的声音:“不要离开京城。”她只作没有听见。
萧璟久久的站在那里,冬日的夕阳被云层遮住,巷子里光线昏暗,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