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点整,蔡安安开车出门。
差不多同一时间,银溪花园门口的保安开始等蔡安安的白色宝马出现,等她在最靠近刷卡机的瞬间摁下车窗,伸出保养很好的手,微笑着刷卡,微笑着离开。保安对她的敬重显而易见挂在脸上,一是因为她开着宝马,二是因为她每日早出晚归。银溪花园是高档小区,开靓车的女人不少,但多数是被包掉的女人,不上班,只会接送孩子、打打麻将。这些女人表情总是冷的,除了美就是冷,百里挑一的美,近乎跋扈的冷,美和冷无意中成为相互映照的关系,美则更美,冷则更冷,合起来又恰是巫山沧海的味道。但蔡安安的美是平凡的,和四周的山水风光一样,说它平凡普通没错,说它出类拔萃也没错。保安们的判断自然准确,蔡安安不是被老板包掉的女人,也不是老板娘,而直接是老板,出租车公司的老板,本市名列前茅的出租车公司,光出租车就有六百辆。
离开小区,进入宽敞的港湾大道,向南开两三分钟便是伶仃洋,目光一下子舒展开来,心胸也变得开阔明朗,接下来便始终伴海而行,始终不离海岸线。在蔡安安心中,这是世界上最完美的海岸线,又漫长,又极尽曲折之能事,就算天天看也看不烦。途中还能欣赏太阳是如何破水而出的,又是如何一寸一寸从海面上升高的,太阳和她共用着一个时间,默契得很,像两个遥遥相望的好朋友,令她心里有种秘密的享乐感。二十分钟后,进入市区,半小时后,走进办公室,开始一天的工作。
这是一个每天都在重复的开始,在别人看来,她实在太刻板,刻板得如同钟表。但是,她自己却认为,她不过是比别人更懂得早睡早起的好处而已。她深信,早睡早起的人,每天的生活会比别人更主动,也会更顺利。
但是,今天,意外发生了。六点十分,到了港湾大道和留诗路相交的丁字路口,远远看见红灯灭绿灯亮,路上没车,也没人,脚底下就加了力。一转眼,一个孕妇从留诗路那一侧冲过来,明明闯红灯了,却还在跑。蔡安安急忙刹车,使了狠劲,但车子还是冲出去了,很邪门,车轱辘有溜冰的感觉;孕妇倒像个大力士,微微一挤,令车身往回一软,仿佛车头才是肉质的;孕妇并没有倒在车下,而是神奇地弹开,悬空飞向远处,淡绿色的孕妇裙张开了,露出尖尖的饱满的肚子,像一枚熟透了的会飞的桃子。她跳下车,向孕妇跑过去。同时,从左后方跑出来一个年轻男子,两人相互看了一眼,没说一句话,齐心协力把血泊中的孕妇抬上蔡安安的宝马车,送往最近的医院。
蔡安安是十几年的老司机,又是出租车公司的老总,处理过太多的交通事故,所以,整个过程里她都足够冷静,就像在打理公司里的一件日常事务。她一边开车一边给医院的熟人打电话,向对方描述孕妇脑部摔伤的情形,让对方准备好担架在门外等。孕妇到了后,真的有人抬着担架跑过来,然后直接送进电梯,又直接送进神经外科,准备做开颅手术。但是,医生提出,手术需要好几个小时,还必须施行麻醉,这可能会影响胎儿供氧,危及胎儿生命,建议先进行剖腹产。那个年轻人是孕妇的丈夫,他皱起眉毛想了想,表示同意。于是,立即把孕妇送进另一层楼的妇产科,迅速开始剖腹手术。血淋淋的婴儿被捧出来了,婴儿哭了,声音不大,但足以令人感动。蔡安安哭了,蔡安安记起自己当年生儿子时,坚决不要剖腹产,而儿子的出生也格外顺利,扑哧一声,身体突然就轻了,紧接着,一部分重量又神奇地回来了,身体不知不觉又变重了,由重到轻,再由轻到重的过程十分清晰,前一个重当然是孩子和羊水的重,后一个重却说不清道不明——实则是一抹内心忧郁,和孩子一同降临了。此刻才发觉,那一抹忧郁并没有消失!始终昏迷不醒的孕妇产下女儿后,突然清醒了过来,似乎知晓所发生的一切,问身边的丈夫:“老公,是儿子还是女儿?”丈夫说:“亲爱的,是女儿。”孕妇又问:“我是不是闯红灯了?”丈夫看了蔡安安一眼,略作迟疑,还是说:“是呀,谁让你闯红灯的!”之后,孕妇便重新陷入昏迷。
几小时后,孕妇死了。蔡安安又哭了,而且是号啕大哭。蔡安安向死者丈夫许诺:无论事故责任如何认定,她至少赔偿五十万。
监控画面显示,孕妇的确闯红灯了。孕妇的丈夫也始终不否认,自己的老婆闯红灯了。他说:我老婆过马路是一时冲动,我们买好早点该回家了,回家的路在后面,用不着过马路,可是,我老婆突然看见了美丽的海上日出,就兴冲冲地跑过去了。一开始跑在斑马线上,谁知道斑马线的油漆是湿的,她差点摔了个跟头,接着,她绕开斑马线,继续向对面跑……如果不是斑马线有问题,她肯定就跑过去了……
提到斑马线,蔡安安也说:事先我已经减速了,看见孕妇后,我也紧急刹车了,可是就像在溜冰一样,车子并没有马上停下来。
交管部门承认,斑马线是后半夜才画上去的,斑马线上的老油漆淡了,补了新油漆,通常情况下,天亮前总会被海风吹干的。
这样说来,责任认定并不困难,一部分责任在孕妇自身,一部分责任在交管部门,蔡安安的责任,主要是道义和善后责任,蔡安安已经在第一时间主动赔给死者家属五十万人民币,和同类情形相比,至少高出了四五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