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下午四点,列车停在天水车站。红芳抱着孩子,可乘提着包,出了站,寻找红芳的弟弟红兵。红芳并不知道可乘此刻心里的滋味。他没计划回家,但他已然到了家门口。天水车站几乎就是家了,小时候他经常扒货车,去渭水峪偷梨,现在竟要假装成女婿,去渭水峪见“丈母娘”。他还想起一个初三同学,是他的结拜兄弟,改了年龄去当兵,大家在附近一家小酒馆给他送行的样子。当时,他很羡慕同学,说他“自由了”,从此可以不用听“父母管教”了。同学却很闷闷不乐,说:“自由个球,我是去服兵役。”他说:“服兵役总比在家里当乖孩子好。”大家一致赞同他的说法,碰着满溢的啤酒,用还在变声期的稚嫩声调说:“是啊,无论如何,远走高飞多好啊。”当时,肯定没任何人能想到,几年后,另一个人也远走高飞了,却是上北京,当了和尚……
红芳的弟弟红兵是一个老老实实的乡下孩子,声线里透着老实和呆板。可乘有印象,那一带人,出门远行时,总把整座大山都放在自己的口音里,开口说任何话的时候,那底音首先暴露了整整一个地区的哀凉,当然,更多的时候,会被听成乡气、顽固和狡诈。红兵是自己开车来接他们的,一个小四轮,载着他们,从车流和人缝里艰难前行,很快就过了渭河大桥,渭河里那么一股子涓涓细流叫成小溪也无妨,可乘差点说:“渭河里的水,比几年前小多了。”话没出口,想起自己得装成北京人,是第一次来到古代秦州、今日天水。红芳事先肯定告诉家里人了,所以红兵并不打问“姐夫”的来历,只显得敬爱有加,一路上相当热情地给姐夫介绍天水的地理人文:
“李世民是我们天水人。”
“杜甫在天水住过八个月。”
“潘石屹是我同学的叔叔的同学。”
“古秦州酒很好喝,到家陪姐夫多喝几杯。”……
可乘和红芳对视一下,红芳大声对弟弟说:“你姐夫不喝酒不吃肉!”红兵一听,立即反问:“不喝酒不吃肉?总不是和尚!”幸亏红兵开着车,没看见车厢里的两个人立即惊呆了,像两个大骗子一出手就被戳穿了。
“北京流行素食,你懂个屁!”红芳说。
“不吃肉不喝酒,待在北京有啥意思!”红兵回了一下头。“你快把车开好!”红芳喊。
可乘看两边,陡峻的山体,一面有很厚的积雪,一面却光秃秃。红兵手中的小四轮,像公园里的过山车一样,只是疯跑,转弯时都不减速,哪儿危险往哪儿跑,还时不时回头说话。红芳一手抱紧孩子,一手抓紧车沿。可乘虽然表面平静,但心里也是十分紧张的,有几次甚至连连祈祷:“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可乘记忆中的渭水峪在渭河边上,从天水扒上一列货车,沿着渭河过三个站就到了,第四个站就是水果之乡渭水峪。红芳所说的渭水峪显然是另一个地方,在天水过了渭河大桥之后就一直向北,向北,那里正是天水市民称之为“北山”的区域。某人介绍自己是某地人,天水市民总会习惯地补充上一句:“噢,北山上的。”轻视、敬畏、憎恨、警惕等意味合而为一的口吻。北山一带人,由于条件艰苦、出身贫寒,常有一些相似的性格,如喜抱团、能钻营、谎话多、精于算计、拼劲十足……所以,各行各业都有北山人,而且表现出众,天水官场更是以北山人居多。所以,“北山上的”四个字,就实在意味深长了。此刻的可乘,还是第一次进入从小就熟悉的北山深处。
“我们这地方,山得很!”
红芳似乎看出可乘在想什么,喊着说,有些脸红。前几个字是普通话,后几个字不由自主变成家乡话。不用解释,可乘自然明白,“山”是一个形容词,兼有贫穷、偏僻、土气、粗鲁等意思。可乘心里突然有了一种无关贪欢,也来不及彷徨的爱意,伸手把红芳大方地揽了过来,紧紧地搂在怀里,红芳并没感到惊奇,迎合着,将头偎在可乘肩上,与他腮对腮地看着前方。可乘暗暗松了一口气,因为,接下来的戏变得好演了。他一直没忘记自己是一个演员,而首要的责任是别把戏演砸了。
“渭水峪的地盘不小。”可乘说。受红芳影响,可乘也改为家乡口音。红芳急忙向他吐舌头,暗示他:“你只能说北京话!”
到红芳家时天刚刚黑,村子里炮仗齐鸣,家家户户正开始烧纸迎神,可乘在红芳家堂屋里见过等候中的奶奶、爸爸、妈妈,立即就随红兵来到院门外,和一堆陌生的孩子跪在一起,焚香烧纸,迎列祖列宗回家过年。
看得出,大家对这个女婿是满意的,家里人倒显得拘束起来。可乘原本就有英雄气,某一瞬间会突然变成另一个人,说话举止都添了声势,事事都不在话下的样子。红芳的奶奶喊:“快来上炕,吃饭。”可乘立即就脱鞋上炕,坐在奶奶旁边。红芳用普通话说:“不能坐那儿,那是上座!”可乘就急忙换了地方。
年夜饭即将开始,红芳掐掐可乘的手,可乘发愣,红芳做出搓钱的动作,可乘这才掏出红芳预先装在他身上的新钱,发给大家。百元的、拾元的、伍元的,都是新钱。奶奶二百,爸爸妈妈各五百,红兵夫妻各二百,孩子们每人五十,伍元的留给邻居家孩子。大家个个收好了钱,对可乘的敬意又明显增加了几分。这时候红兵已经悄悄斟好了酒,给了可乘一杯。可乘说:“我不喝酒,喝了过敏。”红兵不依,直到红芳发了火才罢休。不喝酒,那就吃肉吧?红芳说:“你姐夫也不吃肉。”红兵问:“吃肉也过敏?”红芳说:“北京人流行吃素,人家叫素食主义!”红兵说:“姐夫,你既不喝酒又不吃肉,这不是白来了一趟吗?”可乘正要说什么,奶奶说话了:“不喝酒不吃肉,我喜欢。”可乘说:“我和奶奶能吃到一起,你看,土豆丝,酸菜炒粉条,凉拌胡萝卜……这么多好吃的!”红兵说:“奶奶信佛,你呢?”可乘准备回答什么,被红芳打断了,说:“别理他。”
吃了没几口饭,红芳的孩子哭了。红芳从妈妈怀里接来孩子,扶起衣服给孩子喂奶,紧挨红芳的可乘只好把目光故意移远。
电视里正播春节晚会,赵本山和小沈阳的戏,让红兵媳妇和孩子们忘了吃饭。红芳的爸爸和弟弟在埋头喝酒。奶奶和妈妈不看电视,也不喝酒,饭也很快吃饱了,僵坐了一会儿,奶奶要去睡觉,妈妈也要去睡觉,红芳看出可乘也想趁机离开,就说:“可乘,你也去睡吧。”可乘犹豫了一下,说:“我……不急吧?”红芳说:“你火车上没睡着,早点睡吧。”可乘便给爸爸和红兵添了酒,跟着红芳离开了。
红芳把可乘带到另一个房间,可乘进去一看,真的是新房的样子,被褥都是新的,一红一绿,四四方方,亲昵地挤在一起,墙上用红线绷着大大的双喜,字里面蹲着几只翅尾鸣叫的小喜鹊,窗户上有漂亮的窗花……
红芳说:“你先睡,红男绿女,红被子是你的。”可乘问:“我能不能洗个脚?”
红芳说:“你等等,我去打水。”
红芳用塑料脸盆端了半盆热水回来了。红芳问:“要不要我给你洗?”
可乘红着脸摇了头。
红芳说:“洗嘛洗嘛,你辛苦了!”
可乘说:“没没没!”
红芳不管他,把他推坐在炕上,强行脱去他的鞋和袜子,把一双臭脚压进浅浅的热水里,说:“臭死了臭死了!”可乘只好“豁出去”,把两只大脚交给她,任她在水中搓洗,打上肥皂,把每个指头缝都认真洗过了。
“舒服吧?”
“我担待不起!”
“别那么客气!”
“真的担待不起……”
红芳不接话了,双手的动作更柔软了,边洗边捏,含着些手法在里面,令可乘心里痒酥酥,如同被一根羽毛轻拂着。
“可以了。”可乘说。
“别急!”红芳态度强硬。
“可以了……”
“涌泉穴要经常按,对肾好。”
可乘几乎想求饶了。
红芳说:“好了,你自己擦吧。”
红芳端上盆子倒水去了。
可乘擦着脚,心里在紧急盘算:
她会马上回来吗?
她回来后会怎么样?
然而,红芳直接回堂屋了,红芳的脚步声向东侧响过去了,这令可乘微微松了口气,然而,要命的是,更有失落和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