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上游，那是一道刚出家门的少年的旅程，一片坎坷，一片荆棘，它不熟悉路，也没有路。它只知道大海在东方，于历史的苍茫中开始了艰难的跋涉。尽管一种力量不时地戏弄着它，但它永远朝着海洋，朝着太阳初升的地平线，朝着自己的方向，千曲百折地走过来了。
一
一项举世瞩目的跨世纪工程即将兴建。
中外游客纷纷走向长江，来到三峡作告别游。三峡，在湖北宜昌，在葛洲坝水利工程枢纽的上游，已成为人皆共知的常识。然而，三峡是指重庆和湖北交界处长江上的三段峡谷，分别叫瞿塘峡、巫峡、西陵峡，这点未必大家都知道或能说得准确。
近十多年间，我多次到过宜昌，但一直没有机会游览三峡。八十年代初期，某飞行团政治处的同志利用一个星期天，陪同我到过南津关，那天我们游了擂鼓台、三游洞等景点。但是，深深刻在我脑海的，还是不作“景点”的南津关的奇峰异水。
南津关位于三峡东口，是西陵峡的终点，也是自下游进入三峡的起点。它和瞿塘峡入口处的夔门，并称为三峡首尾两端的天然门户。因此，南津关还是长江中下游的天然分界线。这里地势险要，两岸峭壁高耸，如削如劈，如墙如城，江面如瓶颈，紧锁滔滔大江。站在绝壁之上，俯望涧下奔涌的江水，你不难领略“雄当蜀道，巍锁荆门”的绝妙形容。当江水一出南津关、河床高程便骤然大幅度下降，江面也急剧展宽，地势的落差使江流形成了波漩涛涌，翻花滚浪的奇观。“送尽奇峰双眼豁，江天空阔而夷陵”，这是古人自三峡而下出关时的感慨。反之，自下而上的游人来到这里，更能通过高低宽狭的悬殊对比，一下进入三峡伟观的境界。
南津关给我留下了关于三峡的瑰丽想象。
二
冲出峡谷，奔向宽坦的河床，那是巨川的“高速公路”，河流显示出它的浩荡之美。
然而在此前，当长江涌进深峡，巨流在沟壑中争相夺路，那便是河道的狭窄小巷，更能显出它湍急的雄姿，那美，是坚韧不拔的雄性气概，是不畏艰险，力排万难的刚毅性格。
面对这亘古不息的轰轰烈烈的场景，我们看到一种伟力与另一种伟力顽强较量的壮美。
因而，没有目睹过三峡，或者说没有想象出三峡奇伟的人，不能说他真正认识了长江。
最上游，那是一道刚出家门的少年的旅程，一片坎坷，一片荆棘，它不熟悉路，也没有路。它只知道大海在东方，于历史的苍茫中开始了艰难的跋涉。尽管一种力量不时地戏弄着它，但它永远朝着海洋，朝着太阳初升的地平线，朝着自己的方向，千曲百折地走过来了。
中下游，则是一位不惑的壮年之路。经过几番奋力开拓，它已完成了自己最艰险的路程。它以辉煌的成功向整个世界宣告：任何力量都阻挡不了它的进程，所有的险阻都对它望而却步了！
于是，它步入了本该属于它的—条大道，宽阔、平坦。于是，它开始了风雨不歇，昼夜兼程的行军。没有运力鼓气的号子，没有惊山动岳的呼啸。它急匆匆地赶着还很遥远的里程。这时的长江，已显出它的浩大、沉稳和庄严。
那么，只有在三峡，只有在它的青年阶段，我们才能看到它那气吞寰宇的奋斗历程——
它从很古很古的世纪走来了。
它从一个星球的历史源头走来了。
它匍匐过荒凉的高原和阴冷的沟谷，曾征服过许多狭关险道，携着一种征服的力量，走近了气势险峻的夔门。
这是天地造化时为它设下的第一道雄关。
它没有退缩！整个大地没有声响，山和海都屏住了呼吸，宇宙静得令人心跳，注视着一场壮烈的开辟，日月星辰都被惊圆了眼睛。
巨大的水力轰隆隆地向山体撞来。一次撞击，一次浪飞云扬；一次撞击，一次巅抖峰颤！
撞击。咬噬。那浪舌不是柔软的，每撞击一次，都伴有一次坚硬的舔磨。层层坚岩无不被浪舌舔穿。
瞿塘关被撞开了。
它没有停歇。巫峡关被撞开了。
紧接着，西陵关也被它撞开了。
亿万年奔涌。亿万年碰撞。亿万年冲涤。亿万年流淌。
三江的险关，长江的狭路，大地上雄奇的景观。
三
长江巨川的伟大历程，源于一亿八千万年以前的三叠纪末期，发生在我们这个星球上的印支造山运动；源于距今三千万年以前始新世喜玛拉雅山运动中，青藏和云贵高原的海拔上升和金沙江两岸的高山突起；源于三百万年以前喜玛拉雅山剧烈隆起，东西古长江的贯通合流。
我们手操石斧的原始先人的出现，目前至多只能认定在一百七十万年以前。遗憾，连他们也无幸睹见发生在我们这块土地上的巨川突开巫山、切穿三峡的宏伟一幕。
先祖们没有看见，也就无法作出解释。所以，先先祖的后世，仍是我们先祖的上古人们，便传说三峡是禹王开出的，并说还有巫山神女命土星化作黄牛前来相助。云云。上下长江合流时，我们这位以治水闻名的祖宗的祖宗还不知在哪里。即便那时真有他，他那把木制的耒叉也无济于事。不过，古人的传说把开江之功附记在大禹身上，表达了自古人民所独具的改造山河的气概。同时也道出了一个真理：因流合势，人心所向，即是天地间宇宙造化的永恒不变之势。
三峡大坝筑起之后，高峡之中，云山之上，将出现一片浩瀚的湖泊。白居易所描绘的“上有万仞山，下有千丈水”的宏伟景象，才能真正展现在人们面前。
三峡胜景永远不会向人们告别。
一条大江一往无前的精神将永存于天地之间。
我们只有献出生命，才能得到生命。
——泰戈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