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信息技术革命的推动下,当今世界出现了经济、政治和文化上的全球化、一体化的发展趋势。各国家、各民族被日益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彼此开放、借鉴,互相取长补短,成了当今各国各民族关系的主流。
面对这种趋势,一个国家若要不落伍于时代,客观上就必须善于吸收和利用其他民族的优秀成果,从而加速自身的发展进程。正如任何人不能揪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地球,任何国家也不能脱离人类文明的主轨道。中国不能做,也不会做拒绝跟人类文明主体齐步前进的掉队者。
改革开放的新时期,是中国自鸦片战争爆发而步入“三千年未有之变局”之后,难得的黄金发展期,来之不易。此前的中国,曾经有过几次良好机遇,当时若能抓住机遇,及时进行改革,很可能赶上时代潮流,成为现代化强国。非常可惜的是,这些机遇都没能为中国人把握,一次又一次地失去了。
第一次机遇,是鸦片战争结束至太平天国大内乱爆发之间。这时世界上还只有英国完成了工业革命,其他国家有的正在起步,有的尚未起步,中国与欧美之间差距不大。当时西方列强对华侵略尚未深入,国家主权还没有大量丧失。如果清政府能够如日本人那样总结教训,积极引进西方科学技术,发展军事、民用工业,赶上西方是不难的。可是,林则徐、魏源的正确主张被顽固守旧派斥为“多事”、“糜费”。史载,鸦片战争的硝烟刚刚散去,民族危机并未解除,健忘症已经弥漫于中国社会上层。由林则徐辑录北京来信而编的《软尘私议》中,有这样描绘当时北京景象的文字:“议和之后,都门仍复恬嬉,大有雨过忘雷之意。海疆之事,转喉触讳,绝口不提,即茶坊酒肆之中,亦大书‘免谈时事’四字”。赶上西方的最好时机,就这样于麻痹和昏睡之中耽误了。
第二次机遇,是19世纪60年代洋务运动兴起至甲午战争爆发之间。这时国内太平天国和捻军相继被镇压下去,许多西方列强都忙于国内事务,对中国主要还是商品输出,尚未实现政治经济全面控制。这是中国近现代难得的相对稳定时期,曾国藩、李鸿章等引进西方先进技术,开始自救性的改革,仍然遭到顽固守旧派的激烈反对,被指责为“用夷变夏”。伴随着甲午战争的硝烟散去,以船坚炮利救国的愿望被无情击碎了。
第三次机遇,是辛亥革命后的一个短暂时期。这时西方列强正在准备和忙于世界大战,国内因千年帝制被推翻,人民思想得以大解放,很快掀起了振兴实业的热潮。一个“以工商业为竞点,为新中国开一新局面”的苗头正在形成。但很快葬送于袁世凯及后来的军阀混战。
往事不堪回首,但若不回首作刻骨铭心的检讨,不可能真正吸取历史教训。归结起来,中国近现代的这几次机遇,都是在“争论”和“折腾”中失去了。
然而在中国,“姓中姓西”的问题,即类似俄罗斯的走西方道路还是走东方道路的问题,还是在争论,始终还是没有解决。这个问题在俄罗斯的历史上也经常引起激烈的争论,甚至成为俄罗斯永远没有答案的问题。正如哲学家别尔嘉耶夫所说:“东方与西方两股世界历史潮流在俄罗斯发生碰撞,俄罗斯处在二者的相互作用之中,俄罗斯民族不是纯粹的欧洲民族,也不是纯粹的亚洲民族。在俄罗斯精神中,东方与西方两种因素永远在相互角力”。东方与西方犹如是俄罗斯社会跷跷板的两头,从来没有平衡过。
就历史处境而言,当今的俄罗斯,与300年前彼得大帝改革以来的俄罗斯有一个不变的共同点,就是仍然在融入西方社会与遵循俄罗斯传统之间,进行着痛苦的抉择。但在国家的领袖层面至少有一点是达成共识的:俄罗斯想成为一个欧洲国家。叶卡捷琳娜二世亲自起草完成的法令《圣谕》中有一句话:“俄罗斯是一个欧洲国家。”这是俄罗斯历史上第一次明确作出的国家定位。时至今日,普京也认为:“从地理角度看,俄罗斯是一个欧亚国家;但从文明角度看,俄罗斯毫无疑问是一个欧洲国家,因为它具有欧洲文明。”虽然磕磕绊绊,看来终究还是要走西方的道路。
那么中国则何去何从:是沿着与国际接轨的改革之路一往直前,使中国有朝一日跻身于世界现代化强国之林呢?还是继续盯着“姓中姓西”、“姓资姓社”的问题,喋喋不休的争论下去?尤其是现如今,伴随着快速的市场化改革带来的工业化崛起,国内是盲目自大的民族主义开始抬头,自以为“中国模式”已经取得成功;国外是一些游离于主潮流之外的集权国家及舆论,试图力捧一个所谓与世界主流完全不同的“中国模式”,想让中国做与西方对抗的“东方的头”。对外,幸好中国人有邓小平“不当头”的治国教诲,不会再去做“世界革命的中心”。但国内那种认为已经走出不同于世界主流的“中国模式”的论调,却愈唱愈高,难免让社会大众产生幻觉。
与俄罗斯一样,当今中国社会仍然在延续“姓中姓西”的争论,仍然试图在中国的现代化模式与西方影响之间人为划一条鸿沟,或者作某种界线性的区分。这种徒劳的意识形态努力,这种无法完成的“工程”仍在进行。
若说中国有什么历史陷阱,这个陷阱就是以各种形式不断翻新、不断重复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而且难以自拔。严复是中国看到并批判“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谬误的第一人。1895年严复发表文章,认为只学西方的器物是不行的,还要学习人家的制度,所以要改革。他举例子说:牛和马,牛可以负重,马跑得快,不能要求牛体马用,也不能要求马体牛用。意思就是说,要有“西用”,就一定要有“西体”。
历史上中学和西学之争,以各种表现形式延续至今,其实质是中西文化、中西制度之争,是徒劳的而又不断再现的重复话题。从19到20世纪,中国丧失发展机遇的主要原因,就是让狭隘的民族情绪遮蔽了自己的眼光,“宁中勿西”始终是社会的主流倾向。19世纪时,是一句不准“以夷变夏”把中国害苦了;20世纪的多数时间,中国人也没有学的更聪明,在姓中姓西、姓公姓私、姓社姓资……诸如此类的无聊问题上纠缠不休。改革开放前,由于宁左勿右的意识形态挂帅,缺乏足够的现代文明知识,因而一再闹出把现代社会的组织制度和管理方法戴上资产阶级帽子,把市场经济、民主政治、法治、自由……说成是某些国家或某一阶级专有物的笑话。在改革的意识形态合法性上纠缠不休,成了中国的传统国粹。遗传到现在,遇事仍然热衷于斗志昂扬的政治争论,邓小平可能深知国人的这种毛病,所以发明了“不争论”。
那种非此即彼的两分法,一再的祸国殃民,早就应该摒弃了。当今世界,姓中姓西、姓公姓私、姓社姓资的二分法已经很难准确的概括。早在十月革命前,列宁已经指出资本主义社会有社会主义因素。20世纪北欧各国普遍推行的福利制度,以及比中国还力度大得多的调节贫富差别措施,如果不是视而不见,也应该说是社会主义因素。我们今天不仅接受了市场经济,接受了现代企业制度,我们也在原则上接受了法治、民主、人权等概念,这些都是来自于西方。
严格讲,马克思主义也是一种“西学”。正如顾准警告的:千万不要忘记马克思、亚里士多德等西方思想家,都是在西方文化背景下写作的!马克思主义也是源自西方文化背景的理论体系。“学”本身无所谓中和西,如果一定要分出“中”、“西”,最后都容易走向思想偏执。没有哪一个国家先天就注定了可以学什么不可以学什么,可以用什么不可以用什么!作为知识,作为人类智慧的成果,文明是人类可以共有、共用的,不管是物质文明、精神文明,还是政治文明、社会文明。那种在中国持续了上百年的两分法思维,要么是一种无知,要么是一种愚民。
中国改革要走出自近代改革以来的宿命,需要尽快摒弃非此即彼的两分法。这样才有可能解决好改革的历史走向问题,解决好改革的战略策略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