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做的早点，洛玉姑娘和伊溱姑娘都吃过去店子里了，我看……”
我胃口被吊起，心花怒放地接过托盘：“谢谢你。看起来味道真是很好。”
他一笑，没再说什么，放下东西走了。我一手拿起图纸看，一手拿起调羹吃早点。图很好，早点更好，真是莫大的享受。我心里瞬间灵感无限，来不及把碗碟拿出去，便拿出活计开始绣。经典的苏绣加上苗疆的风格，绝对是一种绝妙的视觉冲击和前所未有的审美感受。
一天不曾出门，也不知过了几时。直到再次有人敲门。
“什么事？”我的眼睛仍看着手里未完成的香囊。
“姑娘一天不曾出屋，洛玉姑娘和伊溱姑娘都回来了，我来叫姑娘吃晚饭了。”
我向外面一看，居然已经天黑了。我一惊，抬起头，看见他眼里一抹若有若无的怜惜。
桌上已经有三个荷包、一条腰带和四个小香囊了。这是一天的成果。我放下手里的活计。
“喝杯茶吧，你这么忙了一整天，就这样出去容易头晕的。”他递过一杯茶。
我心里一阵暖。脑海里忽然掠过很多影像。一个我不愿意想起的名字又忽然跳出来。我闭上眼睛，用力摇了摇头，伸手去接那杯茶。
“哎呀！”
我的手一滑，水溅出来。茶杯掉下去，咣当一声摔碎了。
“你有没有烫到……”他顾不得礼节，急忙抓住我的手。
“我没事……”我回过神来，看见那杯茶几乎都泼在了他手腕上，袖口湿了一大片，露出的皮肤都被烫红了。
“你自己……”
他这才看了看自己的手，“哎呀”一声：“是我自己不小心。没事的，你没事就好。”说着急忙走出去找冷水来敷。
这家伙真是傻得可爱，自己被烫到了都不知道，先问我有没有烫到。我抿嘴一笑，跑出去。洛玉和伊溱都坐在桌边，见我便笑：“他怎么跑出去了，你是不是欺负人家了？”
“我怎么欺负人家了，他那么人高马大的，能被我欺负？说点正经的，洛玉，家里有黄瓜吗？”
“哟，大姐啊，不是被梓枫大哥感染了，破天荒要做菜了吧？那边厨下还有几根，给你留着了。”
我不理她们的嗤笑，跑到厨下，见梓枫挽起袖子正在用冷水浸手腕。我倒了一点盐进去：“用盐水会比较好。”
我转身拿起黄瓜，折了一段放在碗里，用菜刀柄捣了几下，拉过梓枫的手敷上。他只是随我摆弄，望着我的眼神微微的诧异。
“黄瓜治烫伤和烧伤很好用的。还好是左手，我们先去吃饭吧。”我简洁地说。
他点了点头，想说什么，我却只是拉着他转身出来了。
桌上的菜看起来和昨天一样好，却有一道比较另类。黑糊糊的一团在盘子里不知道什么东西。还有一些奇怪的骨肉藕断丝连的，连同一些碎末浸在盘底的油里，唯有面上的姜末和葱花黄黄绿绿，看起来还比较专业。
“这是什么？”我用箸一指那个盘子。
“是我做的‘霸王别姬’。我今天和梓枫哥哥学做菜来着。”伊溱低着头。
我点了点头坐下来，扁着嘴表情郁闷地评价：“勇气可嘉。”
“吃的人才是勇气可嘉。你倒是给我这大厨评价评价啊！”伊溱自己先笑了。
“这葱花和姜末很不错。”我更无奈了。
伊溱把碗敲得梆梆响：“什么嘛，你就打击我一下也行啊，怎么可以忽视我的成果！那葱花和姜末是梓枫大哥切的……”
我一口茶呛在喉咙里，一面咳一面说：“等你做到……咳咳……做到第十次的时候我愿意品尝……一小口。咱们……咳咳……现在先吃饭吧，吃饭吃饭……咳咳……”
梓枫伸出右手拍拍我的背替我顺气。
我很饿。早上虽然起来得晚，但中午什么都没吃，连水都没喝一口。见了这些美味佳肴，颇有些狼吞虎咽。
吃了几口，发现梓枫还没懂筷子，便道：“你怎么了？”
“我……啊，没事没事。”他拿起筷子去夹一根青菜，可是姿势和表情都说不出的怪异。那菜也非常不听话，好不容易夹起来要往嘴里放，一个不小心又滑了出去，掉在桌子上。
我不禁失笑，才明白他为什么欲言又止的。
“你是左撇子？”
他点了点头，脸上全是无奈。
“木槿，好妹妹，你喂梓枫兄弟吃吧！”洛玉笑起来。
木槿微微一笑，拿起箸正要坐过来，梓枫却急忙道：“不碍事，不过是烫了一下，我自己来就行。”说着抽出一块帕子，自己把手腕连黄瓜末裹了，用牙叼着帕角系紧，然后换了左手拿箸。
我看着他的动作反而蒙了。他们既然不是兄妹，那就应该是情侣。这会看来也不像了，虽然木槿对他倒是还挺依赖的。
“明天我们又有新花样了，多亏了木槿姑娘。”我扭转了话题。
“明天我们不开业。”伊溱抿嘴直笑。
“姐姐又忙晕了头了。不是说好了吗，明天我们出去玩，店子先关门一天啊。”洛玉笑着敲我脑袋。
我想起来了，有点不好意思。上次为了看医书废寝忘食，结果害伊溱误会了一场，这次又让梓枫烫伤了。
“说好明天出去玩，可不许抵赖。”伊溱笑着向木槿：“你们俩也一起去吧，不然在家里多没意思。”
木槿眼里的神情分明是“没意思，不想出去”，可是嘴上却什么也没说，又是梓枫开口：“我和木槿就不去了，这些天休息得不算太好，木槿身体也不好，不能太劳乏。”
“既然如此，那只好放你们一马，可要记在账上的啊！”洛玉把木槿的手一握：“这小身子骨真是惹人怜，平常觉得怎么样？都吃些什么药？在这里你只管说，我们这桃卓姐姐可是个华佗转世的神医，不怕调养不好你！”
她这话说得多少有些不真，一副八面玲珑的死样，分明没有等木槿回答的意思，只是两边都吹捧了讨好。要不是看在梓枫和木槿的份上，我真要把她拽出来赏一顿爆栗，然后扔到潲水桶里喂猪。
第二天我可算是起了个大早，沙漏还没漏尽。我起床梳洗了，收拾妥当，走出房间。只有梓枫一人在忙里忙外的。
“你起得真早，又在做早点？”
“是啊，姑娘倒是评价一下，我做的早点怎么样？”
“好吃，没想到我还真是捡了你们兄妹两个宝，一个会绣花，一个会做饭，我们这几个懒人啊，可有口福了。对了，梓枫，你怎么会喜欢弄这个？”
“其实说不上喜欢。不瞒你说，先父当年就是个厨子，专给大老爷做饭的，所以我也就学了点。在这里，你们一个个的都忙里忙外的，一个人顶好几个。你说，我又不会做女红，总不好意思在这当闲人啊！”
我对他这个答案很满意。他是个好男人，这种细心和体贴不是装出来的。我笑笑，抬头看见伊溱正从外面进来，抱着一枝火红的石榴花。我见过院子角落里是有这么一棵树的，花开得艳丽。只是这一枝花插在花瓶里未免显得单薄。
“怎么不多折几枝？”
“我本来不该折的，看着心里实在喜欢，才忍不住折了一枝来。你就将就着看吧，这花期都快过了，我要是折多了，几天就没东西可看了，多可惜啊！”
我见她红扑扑的笑脸，却听见这么一番悲凉的话，心里忽然一阵隐痛。
此时花开堪折，美人如花。不知什么时候花期就悄悄地过了，美人谢了，红颜减了，繁华逝了。彼时，我们还能如今天这般，快乐地在一起，明媚地笑吗？
扬州城里的确是已经没什么好逛的了。伊溱忽然道：“不知道这里有没有人采莲，要不我们去河上划船？”
“好主意。姐姐觉得划船怎么样？”
“啊？”我还在望着远处的山，想起楚铉说的要和我去看日出，心里想那座山角度正好。正发着呆，听见她说什么“和尚”，只当她要去庙里，却不知道又说的什么划船。伊溱只好又说了一遍，我才讷讷地点头：“很好。”
跟着她们走了一会，到了河边，租到一条小船，伊溱和洛玉先后上去了，我在后面身子一晃，要不是抓住了洛玉的袖子，险些就要掉到水里。
“姐姐今天是怎么了，难得出来一次，怎么心不在焉的？”洛玉用力掐了我一把。
我痛得“哎哟”一声。
“古人说，‘绿衣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忧兮！’心爱的人过世了，可是她亲手缝制的衣服还在，物在人亡。我们走过的每一条路，都有无数的人走过，无数的爱情发生或者凋亡。”
“我知道姐姐是想他了。我也想他了。”伊溱轻轻地说。
“他说要和我一起去看日出的。”我轻轻叹口气。
“他给我写过信，他说，他现在在嘉山，投到郭子仪麾下，做了一个将领。他还说，他很好。”
“他说他会回来找我的。可是我总是担心他，担心他不能照顾好自己，担心他会为他爹的病吃不好睡不好。”
“他总是提醒我，要吃好睡好，春寒料峭，要记得多穿点，不要着凉……”
我们说的是两个人，却彼此心知肚明，这一刻的默契不消说。洛玉在一旁听着先是糊涂，然后便是伤感，一叠声地叹气，然后又操起桨一个劲地划。
水并不深，可是水草生得很高，也有稀稀落落的莲叶，夹杂着含苞欲放的莲花。
****起一只桨，慢慢地划，洛玉张口便唱到：
采莲南塘秋，
莲花过人头。
低头弄莲子，
莲子清如水。
好清亮的嗓音，甜美的节奏。可是歌声却透着一抹凄凉。我怀念楚铉的歌声，怀念那种纯净的快乐。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有很多婢女奴仆捧在手心里宠着惯着，是不是还能唱出这样美好的音律。
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怜子情如水。
我忽然有些羡慕洛玉的嗓音，她能唱出这样的歌，可是我却不能与楚铉对歌，不能对他表达心声。就算是琵琶，也不能弹得十分尽意。在音律上，我的天分远远没有在书画上高，我最多能听懂他的歌，却永远不能和他心意互通，真是可惜。
伊溱望着我，忽然问：“你现在还恨子充吗？”
恨？我笑了：“我从来就没有恨过他，我也不后悔和他在一起的日子——也许你觉得我是太固执不愿意承认。这一切的一切，我相信冥冥之中都有定数，我躲不过。比如说那场花魁大赛，即使我不答应，也没有办法回避，更不能阻止凤妈妈把我卖出去或者租给别人。那么，我还不如痛痛快快地参加，风风光光地笑。就像一局棋，棋子是不能选择行走方向的。即使是重新来过，也是一样的过程，所以没有什么好后悔，也没有什么好遗憾的。或许以前我怨过子充，怨他无情无义。但是后来想想，他也没做错什么。现在我对他，连怨都没有了，我甚至有点可怜他。他是一个可悲的商人。在他心里，所有的东西都已经简化成金钱和权力地位这样世俗的东西，生命只是在一连串的符号中运行。他即使是官拜宰相，富甲天下，我想，他也不会快乐的。他想做当朝的吕不韦，可是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想过，接受了吕不韦的身份，很可能逃不脱吕不韦的下场。”
我在书上读过秦史，说到这个“下场”，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吕不韦的结局是惨无人道的“车裂”，说通俗点就是五马分尸。这样的酷刑，在太宗时候就已经废除了。
“你这话说得太狠了些，他并不是吕不韦，你说你不怨恨他了，又何必这样诅咒他呢！我看他要钱有钱要权有权，风光得很。”洛玉的嘴角似乎掠过一丝古怪的冷笑，再一看，却已是风轻云淡的微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