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玉笙
孙老师五十上下,瘦矮,微驼,走路好背手。那捏惯了粉笔的右手是很不安分的,背在身后,手指头也支叉着,在腰间比比画画,好似在给后面的人打拍子。比画到得意处,前伸的脑袋也跟着有力地一晃,便可想见一个很好的字形。这时候,旁边的路人总要站定,瞅他个仔细。
他教初中语文,极重视字形的好坏。在黑板上写字,一笔一画的,颇见功底。写着,嘴里还念叨着,
“这一横不要太僵,稍有变化看见没?写这个‘口’一定要收……”
字写得不好,他必定擦掉重写。他很少用板擦。夏天他左手握着块湿布,随时擦抹。冬天穿棉袄,就方便多了,哪地方写得不满意,袖子便噌地捂上去,瞬间完成了使命——他不想让学生看见那不好的部分。
写好后,他先看一遍,间或用手指头抹去一点什么,转过身来两手轻轻一拍,袖子上挤成蛋的粉笔末就往下落。
他写字的时候。学生们便“自由”了,小动作很多。待他转过身来,便都“定格”。他瞄见了,也不训。他从不训学生,顶多只说这么一句:“你们呀,你们呀。”
学生们就笑。有的玩个鬼脸,都不怕他的。连家长也说他好脾气,说跟着孙老师,孩子不亏,都挤着上他那个班。
孙老师教语文,将书法也带起来了。早晚的,他就讲一堂书法。讲字的间架结构、书写要领。他讲,学生们就在纸上写。
“你们以后比我写得好——只要你们用心去写。”
那一次他说着,就在黑板上写了一个“心”字,写得极妙,连他自己也惊奇,就细细地看。不过瘾,后退一步又看,再退一步,竟忘了讲台那么小,一脚踏空,身子一挫,重重地斜摔在地上。
前面的学生还没有来得及去扶,孙老师就两手撑地,很艰难地坐起来,脸上的肌肉被痛苦拱得一颤一颤的。
课堂上很静,几十双表情不同的眼睛就看着他又一扭一歪地上了讲台。
“都怨我,”他说,“都怨我。”
这一堂课没上完,孙老师就跛着脚出去了。他一出门,学生们就愣了,愣了好一会儿。
第二天,孙老师又来了。他一跨进教室,并没有谁喊“起立”,学生都站了起来,站得笔直——从来没有这样过。
孙老师说:“你们昨晚都去看我了。你们呀,你们呀。”
这一说,那些头都矮了下去。
他就往黑板上看。那上面没有擦净,还留有一字,就是那个“心”,不过,已被描过多遍。
他一跛一跛地上了讲台,用袖子去擦那个字,一下、两下…怎么也擦不净,待他转过脸,学生们还站着。
从此,他不再写那个字了。
他挺感动的。虽然他还不知道感动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