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临离开后，我吩咐李嘉嬷嬷领着众人退下，只留了宝音一人守夜。宝音本来非要在地上铺她的被褥，我好说歹说她才移到一旁的矮榻上。
我见她铺好了床铺，便喊她来我身边坐下。她还是不肯坐我床上，只坐在脚踏上，我也只好由着她。
宝音替我掖了掖被角，望着我眼又红了，“都怪奴婢不好，奴婢再也不敢大意了！”
“别听皇上乱吓唬，明明是我自己身体不好，与你们何干？”
“怎么不是奴婢的错？若是初八那日夜里不由着您自己待着，您也不会在风口睡了一夜。您身上本来就没有大好，奴婢本该更小心才是。”
我苦笑道：“别把什么都忘自个儿身上揽！是我自己半夜睡不着起来看月亮的，你们再小心也拦不住啊！”
“所以皇上说得对，今后可不能由着您的性子来了！”宝音咬了咬唇，似是做了极大的决定。
我扑哧一笑，“你是倒戈了是吧？到底是我同你亲还是皇上同你亲？好歹我们也十几年的交情了啊！”
宝音的脸色红白交加，小心翼翼地看着我道：“主子，您可别乱说，我和皇上可是什么也没有！”
我听了不禁有些失落，知道她是误会了我的意思，便岔开话题道：“这几日太后可来过？”
“太后昨日来看过主子，可是见皇上没有早朝……”她看了我一眼，压低声音道：“便和皇上起了争执。今日太后虽然没有过来，但苏沫儿姑姑巳时来过一趟，申时又打发人过来问过。”
“皇上今日又没有早朝吗？”
“皇上守了您两天两夜，连枕头都没沾，哪里还顾得上早朝？”她见我没有说话，又义愤填膺道：“皇上一直在这儿守着您，擦汗、喂药全都亲力亲为，困了也不去睡，只坐这儿抓着您的手合眼小憩，生怕您醒了见不着他。您倒好，吃饱喝足便赶他回位育宫！”
想到福临这些天衣不解带的照料，我心下感动，却只能正色对宝音道：“我病了一场，皇上便罢朝两日，还因此与太后不合，这往小处说是我恃宠而骄，往大处说却也算得上惑主误国。”
宝音瞬时惨白了脸，小声道：“是奴婢思虑不周！”
我见她似真吓着了，忙道：“不妨事的，我不是让皇上回位育宫了么？明日你再去趟慈宁宫，向苏沫儿姑姑禀明我的情况便是！”
她不知想到了什么，眼里又弥漫起水汽，“太后不是最疼主子的吗？为何如今也变了呢？”
我看着她淡淡一笑，却不接话，只道困了，吩咐她一同安寝。宝音忙替我掖好被角，收拾妥当后方吹熄了最后一根蜡烛。
大约是喝了药的缘故，这一觉睡得极其安稳。醒来时天已大亮，李嘉嬷嬷端来了一碗苦药和一碗白粥进来，我都一一喝下。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如果我不想病成林妹妹，便只好进遵医嘱了。
燕语莺啼，阳光透过碧纱窗投射在窗前的地上，想来天气晴好。
我挣扎着想起床，立刻被宝音扶住。
“主子要什么？奴婢给您拿来。”
我瞧她焦急的样子，有些好笑，便道：“我想要看看那枝头上的雀儿，你也能拿来？”
她嗫喏了一下，忽然跪下道：“主子若是想要看那雀儿，奴婢们给主子抓来便是，主子如今还未好，还是不要下床的好！”
我听了不禁恼火，冷冷道：“我有那么病弱吗？不过下个床还能死了？”
“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主子身子未愈，如今万万不可再有什么闪失。”她俯身拜倒，头几乎触着地面。
我知道自己话说重了，心里不由得懊悔，更何况她又不知道我真正恼的是什么，遭了我这无名火着实有些冤枉。“起来吧，以后有什么就直接同我说，说不通跪着也没用。”我看她仍旧没有起身的意思，只好道：“我不下床便是了，给我拿个靠垫过来吧！”
宝音忙起身拿来个厚厚的靠垫放在我身后，让我倚着，然后又侍立在一旁。
我瞧她这母鸡护小鸡、一刻也不敢松懈的模样，越发觉得愧疚，“我不是故意给你委屈受的！”
她摇了摇头，静默了半晌才道：“奴婢不觉得委屈，只是觉得主子心里苦，却不知该怎么帮主子快乐起来。”
她的声音带着些鼻音，我听了不觉一怔。从科尔沁到北京城，她一路跟随，现在想来却恍如隔世，然而对于她却不过几年的光景。这短短的时光，已让萨琳娜从恣意飞扬的草原公主变成了我这副窝囊样子，她虽不八面玲珑，却并不是愚笨之人，全都入了心底。而我，却很少去在意她在想什么，即使过了一世，我也很少真正去在意她的哀乐……
“宝音，你过来！”我说着又要起来，她连忙按住我。我拉住她掖被角的手，柔声道：“你们去遵化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我这次回来……你却生疏了好多？”
“主子别问了……”宝音好似受到了惊吓，拼命地摇头。
“宝音，从小我们一块儿长大，虽然你名为我的侍女，可这些年来我一直当你是我妹妹！”
“主子……”她的长睫一颤，一颗泪珠从眼里滑落。
“你让我说完，”我止住她，又道：“因为我是家里最小的女儿，所以我一直当你是妹妹，所以我固执地让你来北京陪我，却不想是害了你。”
“不，主子没有害我，是我自愿随公主进宫的。只是……只是……”宝音抽噎道，“我从没有想过宫里会这么可怕……公主失踪没多久，皇太后就到了大公主宅子，当下就把我们几个押了起来。后来不知太后和大公主谈了些什么，太后就领着我到慈宁宫……”
“他们审你了？”我不自觉坐起身来。
宝音点点头，眼神直直地看着前方，似是在回忆什么噩梦一般，喃喃道：“其实他们审我我也不怕，因为公主丢了，我本来也没脸见王爷王妃了，只是……”
“只是什么？”我握住她的手，一片冰凉。
“我被关在慈宁宫里，就在我以为不可能出去的时候，有一天却被送上了去遵化的马车，随行的还有琉璃姐姐和吴公公。我才知道，皇太后让我们装作去疗养，而坤宁宫内的其他人……”
“他们怎么了？”我的心咻的一沉。
“我其实也不清楚。我问过琉璃，她只说让我做好自己的本分，但后来回宫，我再也没见到过坤宁宫里的那些人了。虽然皇宫这么大，但我知道……我知道他们……”她早已泣不成声，说不下去。
“宝音，对不起，对不起……”我抱着瑟瑟发抖的她，不断地重复着三个字。因为我一时的自私，那些曾经在坤宁宫服侍过我的太监宫女恐怕是凶多吉少了，而如果不是我意外回宫，可能后来孝庄就会制造我死于天花的假象，然后，宝音和琉璃恐怕……
我们就这样抱着，想是沙漠之中孤立无援的旅人，恐惧，茫然，无望……
孝庄不是一般的女人，她可以在豺狼虎豹堆里让自己稚龄的儿子登上皇位，又能辅佐年幼的孙子坐稳江山，这不是一般的心智可以做到的。而现在福临为了我和她又闹僵了，我也从她嫡亲的侄女变成了抢她儿子的女人，她会如何对我呢？也许她的心曾经柔软过，但经历了这么多的大风大浪，她的心又有几分真假？如果我由着福临和她对着来，恐怕……
宝音终于停止了抽泣，见我坐起来，连忙要扶我躺下。
我止住她，道：“宝音，因为当你是亲人，所以总忍忍不住冲你使性子，可我不要你逆来顺受，不要你动不动就跪我，更不要你以我的快乐为快乐。你该有你的人生，有你的喜乐，不该为了我丢失自己！”
“主子……”她的眼里又氲满了泪水，嘴唇颤抖半天才道：“我没有丢失自己，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我笑笑，再开口时声音有些飘忽，“宝音，你真的没有自己想要的东西吗？你真的想要陪我在这宫里一辈子吗？”
“主子，我只想陪着你！”话音未落，她又跪了下来。
“宝音，你如此待我，我很感激，可是我却承受不起啊！”我抚上她湿漉漉的脸，叹道：“你看刚才那雀儿，它本在枝头叫得欢畅，如果因为我的喜爱便将它锁在笼子里，你觉得她会快乐吗？如果她郁郁寡欢，我又如何能真的快乐起来呢？”
宝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咬着唇不再开口。
“若你当我是姐姐，便起来吧，今后也别再跪我！”
“主子！”
“你不答应我吗？那是要我扶你起来吗？”
我作势要下床，她只好起来止住我的动作，忙道：“我都答应您！”
我满意地躺下，忽然想到一事，便问道：“那****给你的荷包可有查到什么？”
宝音大概没想到我这么快就转了话题，想了想才答道“奴婢当日便将那荷包送到太医院，何太医说里面的物什是刺槐花瓣，有清热凉血的功效。”
“刺槐？他还有说别的话吗？”我不觉皱起了眉。
宝音见我表情有些不轻松，小心翼翼道：“奴婢按着主子的吩咐，说那是主子准备大公主的，怕里面的物什不适合病人，所以何太医又说，要看大公主是否有禀赋不耐之症，若有，便得担心这刺槐花粉可能会惹风疹。”
禀赋不耐？花粉？风疹？难道是说这刺槐花粉会引起过敏？我呼吸一滞，心里的念头瞬息万变，轻声问道：“那荷包还有别人看到吗？”
“主子吩咐不要声张，所以奴婢连琉璃姐姐也瞒了，现在正收在奴婢房里。”宝音见我如此谨慎，问道：“主子，是不是那荷包有问题？”
“那也未必，不过你先仔细收着吧！”
正说着，琉璃在外间传话说吴良辅来了，带了福临的话，说是政务繁忙，所以午间就不过来陪我用膳了。又说李嘉嬷嬷正在招呼他，问我有没什么话是要带给福临的。
我想了想，便假吗假吗地说了几句感恩戴德的话，宝音听了，差点儿没忍住笑。
过了一会儿，唐嬷嬷抱了冰月来看我。我让她把冰月放在我床上，结果冰月一着床就往我身上扑过来，吓得她们连忙拉住冰月，生怕冲撞了我。可冰月哪里肯放弃，一个劲地要往我怀里钻，奈何人小力单，没一会儿便哇哇大哭起来，众人都是一惊。
“不碍事的，抱她过来吧！”唐嬷嬷只好抱了冰月到我面前，我接过她搂在怀里，却明显发现她沉了很多。
“冰月乖，别哭了，娘在这儿啊！”我亲亲她的脸颊，接过宝音递来的帕子给她擦脸。
她的哭声渐小，却打起了嗝。本来白嫩的皮肤上，稍微一碰便现出一道红痕，再配上汪汪泪眼，看得我心里特别不是滋味，只好一边拍她背心顺气，一边给她哼摇篮曲。
好不容易哄着她止住了哭，却发现她趴在我怀里睡着了。唐嬷嬷本来要抱她回冰月小筑，她的小手却死死地抓住我胸前的衣襟。我折腾了半天，身体也有些不济，便让宝音将背后的靠垫撤了，调整了个姿势，同冰月一起睡下。
午膳的时候，福临又派了吴良辅过来看我，我便让他别担心，安心政务，又嘱咐吴良辅叮嘱福临按时用膳，别累坏了身体。
李嘉嬷嬷给我做了碗青菜咸粥，好歹让我尝到了点滋味。刚用完膳，唐嬷嬷见我精神大不如前，便要抱冰月回去，可这娃娃好哄歹哄就是粘着我不肯走，我也乐意有个小天使陪我，便依旧让她在我床上呆着。又和这丫头玩了一阵，一大一小再次累倒就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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熬不下去了勉强凑了一章，明天继续……——2012年3月15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