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底有多少面是我不知道的?”
他问的轻描淡写,我听的也甚是淡定。倒不是我突然胆子肥了勇者无惧,也不是突然开了窍智者无惑,只是最近在宫里做戏做的十分无趣,这片刻委实不想再搪塞他。
我抬起头正要开口,福临却忽然伸手按在我唇上,他摇了摇头,叹道:“算了!”
我有些惊讶地望着他,这种感觉有点儿微妙。就好像你好不容易想甩掉理智要爆出一个自己的大秘密以舒缓心里的压抑,却被人硬生生打断,如鲠在喉,却再也找不回冲动的勇气。
“不是不想知道,只是……”福临沉默了半晌,轻轻地拥我入怀,“无论怎样,你现在在我身边便好!”
我有些不明所以,却很是贪恋他怀中的温暖,不觉柔声道:“福临,我也觉得很好!我曾经幻想过有一天,穿着白纱站在圣母像前,我的白马王子牵着我的手,一起说‘我愿意’……”
我感觉他的手臂忽然一僵,有些闷闷的声音从头顶传来:“白马王子是谁?”
“不就是骑着白马的王子吗?”我从他怀里探出头来,见他仍是有些不解,只好道:“王子呢,就是皇帝的儿子。”我想了想,又道:“不就是你啰!”
他脸上溢出笑容,却问道:“那为何要在教堂骑白马?”
我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干脆谄媚地笑道:“这不过是个比方,指的是很好很好的夫君!”
他脸上的笑意更甚,重新搂住我,额头抵着我的,眼里满是化不开的情意,“这么说,我在你眼里是个很好很好的夫君?”
“还好,还好!”我莞尔一笑。
“咳咳……”
突然响起的咳嗽声将我和福临从一番你侬我侬中拉回现实,我从他怀里微微挣了挣,眼见几个身着神父袍的人从祭台后走过来。
福临慢慢放开我,侧过身正襟危坐,向领头那人道:“汤玛法好!”
“罗公子别来无恙!”非常纯正的中文咬字,细听的话却仍听得出外国腔调。
汤若望朝其他神父轻声交代了两句,他们朝福临微微行礼便先离去了。汤若望走到我们身边,我理了理鬓角,看向他。
这时已经换上黑色神父袍的他,少了身着祭服的肃穆,却多了份老者的慈祥,只是日耳曼人特有的碧蓝眼珠正一瞬不动地打量着我,让我有些紧张。
福临牵着我的手站起来,向汤若望介绍道:“玛法,这是我的夫人。”
我敛下眉眼,向汤若望微微福了下身,“汤玛法,很高兴认识您!”
“罗夫人,今日一见,甚是荣幸!”汤若望终于收回探究的目光,道:“我已让侍从们在住所备好了点心还有从敝国带来的葡萄佳酿,不如移驾到西跨院如何?”
“汤玛法甚知我心,那是最好不过了!”福临应和着,牵了我随汤若望往外走。
一路行到和大堂遥遥相对的西跨院,这里是神父们的住所,门口挂着福临亲题的“通玄境地”匾额,典型的中式院落里养了许多花草,正房前栽了两棵柿子树。
汤若望推开一扇雕花木门,引我们入内。明间正中放着张黑漆榆木八仙桌,两旁摆着两把椅子,墙上挂着四幅山水画,我还未来得及看清便被福临拉着进了西次间。
这里大约是汤若望的书房,朴素而宽敞。南面临窗设着榉木镶大理石书案,案上摆着印章、砚台、笔筒等物,北面墙上挂着毛笔书写的天主教“十诫”,下面是一张风格简约的原色榉木长餐桌,桌上已经摆好了素净的白瓷餐具和酒杯。
“两位请坐!”汤若望招呼我们在餐桌边坐下,一面让侍从去柜橱里取出一个蓝色刻花琉璃瓶,笑着对福临道:“以君赠我的琉璃瓶装此葡萄美酒甚好,老朽真是感激不尽!”
琥珀色的液体在光线的映照下,透过深邃的蓝色,放出奇特的光华。
“我赠之琉璃,您还以美酒,岂不正好?”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如此甚好,甚好!”
我不得不赞叹一下汤若望的中文功底,只是他这般字正腔圆的话语配上他金发碧眼的长相,委实有些有趣,我不禁偷偷发笑。
一位侍从揭开木塞,为我们一一倒酒,一位侍从为我们端上糕点、蜜饯、果脯等小食。
福临附在我耳畔小声道:“这是西洋来的果酒,你再笑就不让你喝了!”
我瞪了他一眼,笑得更加灿烂,做了个口型给他道:“偏不!”
他没法子,又附耳过来柔声道:“你若想尝鲜便尝一口好了,可别饮多了待会难受。”
我点点头,心却被那透明琉璃杯中的麦黄色酒液吸引了。一股醇酒的幽香扑鼻而来,我的心情一阵激动。看这酒的陈色,十之八九是德国产的白葡萄酒。当初为杂志社拍摄葡萄酒特辑,我专门去了趟欧洲,葡萄酒园、酒庄、酒馆什么的可没少逛,莱茵河畔的古城维尔茨堡更是让人印象深刻。小桥、流水、老树,古堡、教堂、酒馆,这个安静的拜仁小城令人流连忘返。
我端起酒杯轻闻,清纯的果香弥漫鼻端。稍稍旋转酒杯微微荡漾,如珠的细泡在晶莹剔透的酒液中缓缓升起,浓郁的酒香萦绕心间。小口啜饮,丝滑细腻。用舌头慢慢咀嚼,丰富的香味充盈着整个口腔,融化了每一个味蕾。余味清爽,弥久不散。
“夫人倒是懂酒之人!”汤若望的声音传来,我的手抖了一下,酒杯险些掉在地上。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福临,他正举杯畅饮,动作之优雅流畅和我现在心里的七上八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哪里哪里,不过是胡乱喝着玩。”我笑着打着哈哈。
汤若望不置可否地微笑,我却觉得他那拈花一笑甚是意味深长,一时惊愕,竟然将杯中的酒全部饮尽。
“汤玛法这副字可是新近刚写的?”福临望着对面墙上的《十诫》,若有所思。
“正是,最近正在临觉斯先生生前赠我的帖子,想试试他那般淋漓快意的笔法,只可惜劲力不足!”
“原来是王孟津的笔法,果然不愧‘神笔’之称!”福临沉吟了片刻,问道:“‘钦崇唯一天主在万有之上’?汤玛法,世上真有天主吗?”
汤若望摸了摸花白的胡子,慢条斯理地答道:“天地之大,人物之众,若无上帝总持,造化何以不紊不乱?天主者,天地万有之真主也。造天,造地,造人,造物,而主宰之,安养之,故为万物之唯一父母!”
我被他这一通“之乎者也”给镇住了,越发觉得此人中文造诣非凡,又听福临道:“如是说,人之生死祸福全由上帝主宰吗?”
“甚是,吾人之生,四本之立,皆来自上帝。生死祸福,善恶美丑,亦为天主所赋!”
福临似乎来了兴致,追问道:“那朕的皇位也是天主所赋?”
“世间万物,凡有形者,必分品级,必分等类,必有最上至尊至能者,统御一国,故神赋君权,以杜乱端。”汤若望对答如流。
“既然如此,上帝何以要造恶人?”福临不依不饶。
我被两人这一问一答,一来一往弄得有些晕乎,又一杯酒下肚。
“人因灵魂在身,能究是非,能辩可否,肯与不肯能决于己,故天主不能夺人所志。然,今生为恶,来世之害甚大。重来世之益者,必轻现世之利也。”
“人,当真有来生吗?”
福临话音刚落,我的心猛地一颤,下意识地再次端起酒杯,却被一只手按住。我看向他,他的脸上神色未明。我想凝神仔细研究下他的表情,却发现他的眉眼逐渐模糊,这萨琳娜的身体果然沾不得酒。
我依稀记得有个声音说,“灵魂不灭,你若不信,何谈来生?”接着我便被人抱起。我紧紧地拥住温暖之源,渐渐入睡。
梦里黄泉,我徘徊在那咆哮的暗河之畔,寻寻觅觅,等着不知何时才能相见的人。彼岸花开,鲜血从我手腕滑落,岁岁年年,重复着无尽的痛苦和绝望……
“福临……福临……”感受到温暖远离,我轻声呢喃道。
朦胧间,有人轻拭我额头的汗水,再次拥我入怀。我感觉自己似乎徜徉在温暖的海洋里,与波涛嬉戏,慢慢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渐渐从一片混沌中醒来。睁眼便见到一张略显疲惫的脸,我的手也被他紧紧握着。
“醒了!”福临眼中绽出一丝惊喜,却马上被怒火掩盖:“说了只可尝一口,怎么一下子没注意就喝那么多?!”
“又不多,才两杯!”我撅着嘴,哑着嗓子道。
“你还敢说才两杯?”福临皱着眉瞪我。
我只好拉住他的手,冲他笑道:“人家口渴,你不要凶我了!”
福临立刻倒了杯水过来,扶我起来半躺着,一面喂我喝水,一面道:“我哪里敢凶你?若凶你你便能听进去也就罢了,问题是你吃这套吗?!”
我喝完水,人也清醒了些,笑道:“别担心,我下次少喝点……”
话还没说完,头便被他捧起,柔软的唇瓣贴在我的唇上,初时只是沿着边缘轻轻描绘,似是要舔干净嘴角留下的水珠,而后唇被慢慢撬开……
正当我胸闷气短之时,福临放开我,他的呼吸有些急促,却仍好整以暇道:“还敢有下次?!以后滴酒都不准沾!”
“不要!”我大囔道,“你这是专制!”
福临笑道:“我就是专制又如何?”见我气结,他终于放软语气,揽住我肩膀道:“你这般沾酒即醉叫我如何放心?”
我嘟囔道:“不就是醉酒嘛,多锻炼几次就没那么容易醉了!”
福临捏捏我的脸颊,揶揄地笑道:“你还有理了是吧?还要多醉几次?”
我连忙可怜巴巴地望向他,还故意抽了两下,“人生难得几回醉?”
福临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叹道:“你要再多醉几次,为夫可是要担心致死了!”
我忙用手盖住他的嘴,嗔道:“什么死不死的?乱说!”
这次轮到福临气定神闲了,他微笑道:“汤玛法不是说了吗,生死在天,灵魂不灭。就算我死了,灵魂也会寻着你的。”
我听了,心里咯噔一声,面上却笑道:“少来,你若敢死在我前头,可千万别来吓我!”
他眯起眼睛,眸色渐深,我知道他这是生气了,却听他道:“那我便不去找你,就在埋骨处等着你!”
“好好的,乱说什么!你若真是心疼我,就该活的比我久,别让我一个人在世上!”我越说越觉得这个话题太压抑,便挑了另一个话头道:“这是哪?难道我们还没回宫?”
“南堂的客房!”
“啊?我们还在南堂?现在什么时辰了?不回宫不要紧吗?”
“现在知道急了?”福临笑道,“你醉了,回宫给皇额娘知道了难免要受责备。再说万一路上吹了风,染了风寒更不好。反正是要挨骂,索性等酒劲散了迟些回去。”
想到回宫后肯定难逃孝庄的责难,我抚额道:“早知道就不喝酒了!”
“终于悟了啊!”福临拉下我的手,笑意盎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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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太忙了,这章居然写了一周半,写得我死去活来,被突发事件打断n次,重写n+1次,最后感觉在做哲学题目,OMG,天主教、佛教还有马哲……现在凌晨三点半,无线网莫名其妙上不去,只能早上更新了,我觉得我已经昏头了~~~——2012年3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