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石衡掐着我的脉搏,笨拙的想探出“马上就快死了”的声音。
我意识渐渐清醒,才感到寒意一丝丝的蔓延。
对于死亡这种事,本就在我的计算范围内。毕竟人类的身体还是太弱了些,所以被我寄生过的那些人寿命极短。可是沈童舟的身子用了不过十年,怎么会命不久矣了?
那么,只有一个可能。
印十七的力量在慢慢恢复,恢复到了无法寄生的地步。
“你怎么在这儿?”不依不饶的问柳石衡,看他脸色发黑睚眦欲裂。
“大人无公务的时候会过来教孩子们念书。”何晚袖好心解释。
“她到底得了什么病?”打破沙锅问到底的真不止我一个
何晚袖哭笑不得,似乎不能确定我的病症,窗外落日西斜,已近黄昏,她犹豫了片刻,开口道:“不如今日就住在这里,我想仔细为你检查一下。”
“不用了!”我马上拒绝,看她医术精湛,说不定还真会瞧出什么来。
“这是病,得治!”何晚袖也沉下了脸:“你不怕死么?”
“不怕不怕啦,我不怕不怕啦!”
“胡闹!”柳石衡终于愤怒了:“我让人回沈府通报,今日你就留在这里,要是敢跑——打断腿。”
看来这位县令大人善用刑。
要给沈小姐留具全尸,看来是不能跑了。
何晚袖执着银针在火上烤了片刻,眯着眼睛瞧了半天,一步步向我走来。
死拽着床头,我想我此刻脸色一定比吃了屎还惊恐:“到底痛不痛?不行,你还是切脉吧!”
“喀嚓。”
我不由自主的为她的动作配了个音,银针稳稳的扎在脉络上。
“连死都不怕,你还会怕扎针?”
“怕被扎死,怕被疼死,不怕不死,就怕半死……”我看着手臂上一排针毛骨悚然。
柳石衡沉默的坐在门口,似乎怕我突然跳起来逃走,面色阴晴不定。
我也不知道他想起来多少,不过他既然叫了“印十七”,恐怕离真相不远。
让我先叹息一声,下次便一口气都说完吧。故人,我们就要见面了。
“阴液已涸,六脉俱沸。”何晚袖又按了一下脉搏:“外实内虚。”
“什么意思?”
“阴涸以后,无法承受天气的酷热,所以估计能拖延到立夏的时候,接着天气转热,那时候恐怕就无计可施了。”
她叹了一口气,看着我说:“难得一个大家闺秀,居然……”
到天气转热,那还有两个月吧。
我低着头在心底暗自琢磨,她们大概以为我泫然欲泣,纷纷上前表示安慰,何晚袖面色凝重,拿着一排针晃过去:“以后每日施针,说不定能续上一段时候。”
真可怕。
“若是有需要我的地方,就直说。”柳石衡没有看我:“动用州县的力量找点珍稀药材倒不是难事……”
不要啊!
屋里一片宁静,我听见有小孩子嬉闹的声音,晚风送它们入耳,突然感到万分惆怅。
“怎么做都行,不过,别告诉我家人。”
“这怎么行!”
“二哥很烦人,大哥又会阴沉着脸骂我,老爹说不定会从变出很多东西逼着我吃,还有二嫂,就是你妹妹,她会开膛破肚的。”
我翻下袖子遮好针孔:“让我清净过这段日子吧。”
“别说傻话,你不会有事的。”柳石衡打断我的话,语气温柔而坚定。
感动死了,这才是堂堂的县令大人和医者,多么伟大的奉献精神。
“不过我没钱啊,我大嫂管帐,支多了要怀疑的。”
两人尴尬的对看一眼:“好……”
何晚袖又翻了两支人参出来:“算了,给沈老爷多加点补药——老人家需要多补。”
门被关实,却透着零星的光线。我坐在窗前看海棠,总有些花瓣在有风时飘落下来,该去哪去哪。
大概类似于生命,不管如何都要死的,就是时间问题。
以往的被寄生者都是些濒死的孤儿,再加上有谭禹和大花的帮助,我对身体倒未有过留恋,愧疚更加谈不上——至少能让她吃饱喝饱,比饿死街头或是沦为僮仆好。
这次啊,还真有那么点难过。
若我真是沈童舟,那也会很幸福吧,一定是。
胡思乱想着,一张脸突然从窗口冒出来,粉嫩可爱,我伸手去捏,大花一个翻身避过,稳稳跳到桌子上。
“大妈不回家,在这看风景呢?附庸风雅!”
“我要死了。”我瘪了瘪嘴。
“那好,慢走不送,再也别见了。”这话从小孩子口里说出来真是恶毒。
“记得替我烧纸钱吧,啊,记得把你和谭禹扎成纸人烧下去,不然我会爬上来找你们的。”
他眼睛转了几圈,大概是意识到了不对。
“你不是……真的……”
“最多到夏天,这身体就没用了。”
他噎住了,半晌后又不以为然道:“再找新的不就好了,下次选个好看点的吧。”
我摇摇头:“不,就要这个,我不换。”
他这才站起来,声音有些扭曲:“发什么疯呢!?她要是死了,三天内你又没宿体,我就只能烧纸人给你了。”
“所以才找你来啊,毒舌陛下。”我摸摸他的头发:“我想要回——红线,你去找谭禹……”
这大概就算是“死”一般的寂静了。
“你自己还他的,要回来这种事,还是你去做吧!”沉默了片刻,大花从翻出纸笔摆到桌上。
我拿着笔想了半天,却始终不知道该写什么好。
“谭禹,当年我贸然收下红线,却不知是狐族中宝贝,也不知道是定情之物,满心愧疚下双手奉还,但是现在我要续命,你能不能……”
“他会打你的。”
“那么——吾爱,当年一时情迷意乱,明珠暗投,今夕何夕,君已陌路,然妾回首追忆,常念君好,以求破镜重圆……”
“算了你还是死的比较好。”
我飞快的在纸上写完,叠好丢给他:“就这些,不说了,真没意思。”
他翻看来,又差点挥起了拳头。
“老子要死了,想让我陪你多玩几年,就想点法子吧,啊!”
“你真狠!”大花愤愤然唾了一口。
窗外月光皎洁,大花做出跳楼之状,我一把拉住他:“别!我饿!”
“饿你吃啊!”
“没结界怎么吃!会被发现当作贼啊!”我抓着他不放:“大爷,快帮点忙,我现在被针扎的四肢无力,你忍心我饿死吗?”
“饿死最好。”他横了我一眼,回身施了个法术,暗光浮动,我心中窃喜。
“今个去瞧瞧何美人的,啧啧,那么完美……就看回忆之境吧。”
“美人么?”大花跟紧了一步:“我也去。”
记住你心中最深刻的事情吧,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我是最忠实的记录者。
大花被留在梦境之外,他不是食梦貘,只好看看美人入睡。而绘梦引梦大概是我仅剩的一些法力,不过独一无二。
何晚袖的梦中居然是冬日长夜,长夜漫漫,衰星当空。
我坐在一边的小马扎上,那个幼年粉嫩的小女孩大概就是她,穿着花布裙子,头发梳理的很整齐,跪在床头,我看不清楚表情。
看的出来,这个家庭不富裕,却靠着自己的勤劳努力生活。
中年男人从门口进来,带着满身雪花,寒气扑面,何晚袖却一把扑了上去,突然放声大哭。
“爹……娘……娘她……她……”
男人面色大变,疾步上前推搡妻子,我吓的跳起来,这才发现何晚袖的娘居然已经是一个死人。
“庸医!庸医害我!”他大声嚎叫,和女儿抱头痛哭。
突然有了停顿,周围的景物飞速变幻起来。
还是冬夜,却显得不一样了,冬夜上空有双星伴月,皎皎可爱。
前方的路上积着皑皑白雪,我看见何晚袖长大了些,抱着一堆东西蹒跚前进,鼻子被冻的通红,有些委屈的瘪着嘴。
几个同样矮小的身影突然挡住了我的视线。
“臭娃娃,居然想学爹的医术,真可恶!”一个男孩愤愤骂起来,朝她丢了个雪球。
何晚袖被砸的一愣,半天没说出话来。
“还是个女娃娃!女娃娃就该去嫁人!当什么大夫!”
“哼,看爹也不待见她,不然还会叫她深夜去寻药材么!?”
我皱了皱眉头,人之初,性本恶啊。
何晚袖倔强的抱着怀里的药材,一动不动的接受他们砸来的雪球。
“喂喂!小屁孩毛都没长全出来吓人啊!”
又是一个稚嫩的声音,街边围墙上跳下个男娃,穿着一身青色的衣服,叉着腰挡在何晚袖的面前。
看着那张正对着我的脸,我眼皮抽搐了一下。
他挥了挥手,突然间风卷大雪,直直的打到那群恶少身上,几个小孩吓的屁滚尿流:“啊啊啊!有妖怪!快跑!”
小男孩见他们跑远了,才好奇的凑到何晚袖面前,替她拍了身上的雪花:“你不疼么。”
何晚袖摇摇头,一动不动的瞧着他,男孩大概是被瞧怕了:“看什么呢?”
“你真好看……谢谢你……”
“这是什么?药材么?”男孩闻了闻她怀里的东西,捂着鼻子跳出几步:“阿!好难闻!”
何晚袖这下快哭出来了,男孩又急忙说:“不过大夫都是香香的哦!”
女孩沉默了片刻,抬头道:“我也会成为一个好大夫的。”
“恩恩。”男孩漫不经心的回答,又捏了捏她的脸:“要是真成了大夫,就嫁给我吧。”
他跑了几步,跃上墙头,何晚袖追着问:“那你叫什么?”
男孩放声大笑:“记好了,苏寄语!”
啪
我从她梦中撤出来,看着大花嘴角滴着的口水拍了他一巴掌。
“做什么啊你……”他摸着脸:“吃饱了没事打孩子啊!”
“畜生,色鬼,不是人!”
他愣了一下,哈哈大笑:“爷本来就不是人!”
我狠狠的掐他脖子:“苏寄语,你看看眼前这个美人……你这个……连女娃娃你都骗啊!”
“咳咳……咳咳……”他脸色酱紫:“我……我……”
“你什么你!这么完美的人……你是她人生里最闪亮的……污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