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一,残云收夏暑,新雨带秋岚。
薄雾在眼前散开,依稀看见的是红莲夭夭,碧池荡漾。我百无聊奈的趴在石桌上望天,看浮云一朵朵游移。
今日是“我”十六岁的生日,对于寻常女子而言,这大概是锦绣年华,小女子情窦初开,芳心暗许的时候,不过对于我,不过是一年又一年看着轮回的无聊。
至于谭禹去找柳石衡,当初听起来确实是很要命,现在一想……还是很要命。
然而我能做什么,既不能让柳石衡心甘情愿的走开,也不能拖着谭禹让他别轻举妄动——我根本就找不到他,况且他做事,必是有十足的把握。
果然到最后,还是要依靠着他们。
没出息,不如去死。
呼呼呼呼。
裙角带着一阵风,转眼看着一张笑靥放大开来,头上的簪花晃眼。
“在这做什么?整个府里都给你忙的不行,你还在这闲着呢?”
我瞧了二嫂一眼,她如今变的和大嫂一样难缠了。
“今个我可是寿星,自然是要歇着了。”
“有你这么小的寿星么?快快快,有人给你送了身新衣裳,快去试试。”
“谁呀?”我被她推着站起来,拖着我一路往院子里走,手心马上沁了一层汗。
“就你那个老相好。”
我一愣:“谁?”
“我和你二哥成亲时来的那个,一脸邪气的家伙!”
恍然大悟,居然是葛九!
联想到他平时奇特的穿着,突然感到寒意阵阵。
“二嫂,你都成亲了还记挂着别人家男子啊……”
她两眼望天:“好看嘛,谁叫那个作者不让我当主角……”
“猪脚……”二嫂说话一向让人哭笑不得。
好红!好喜庆!
桌上摊着葛九送来的礼物,二嫂看着也皱了眉头,捏着那件薄缎锦衣问我:“这红色……适合嘛?”
上衣是绣着银色翠兰的襦衫,宽袍大袖;下身是黯红缎的束裙,袖口密密麻麻的绣上了图腾,只有我看的明白,那是食梦貘特有的标记。怎么说呢,这就是一件很有“葛九”风格的衣裳……
犹豫再三,还是决定不要辜负他的好意,战战兢兢的换好衣裳,就看见二嫂笑的眼睛都不见了。
“童舟打扮几下还是很漂亮的。”
我对她怒目而视。
“这衣裳还真是……后现代啊……”她又感叹了几句,我也听不明白,懒得理会她。
衣裳下面还压着一封信,清江笺上是龙飞凤舞的笔记,挤着眼看了半天才给认全了:
——“我知道你眼光奇差,所以给你买了件衣裳——”
我低着头看了一眼自己,这种畸形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店会做出来,还是葛九画了图让人家去做?
“别猜了,是西南那边做的,千金难求。”
……
“十七,你最适合穿红色不过,记着了,这红衣最大的好就是——”
我急急的翻了另一页,几个感叹的大字触目惊心。
“吐了血也不会被发现哟。
妈的,我呸!
我狠狠的把信纸掷到地上,一边指着对二嫂说:“这是我今年收的最差的东西!”
她来不及看,只一个劲的拍我安慰:“今天可不能生气哦——他写了什么呀?”
“这个贱人!他咒我!”
“哎呀。”二嫂做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一手捂住脸神秘兮兮的问:“他就是你上次说的‘心有所属’么?”
“二嫂你太可怕了,这种想法可以毁灭天下啊!”
我急得跳脚,脑子里却没来由的想起谭禹来,若是他,会送我什么东西呢?
“听说……”小丫头帮我梳理头发,二嫂在旁边闲闲的磕着瓜子:“爹爹去找我大哥退亲了么?”
我直觉的抬头看她,发丝被扯的生疼,小丫头惊呼一声,我又急忙垂下眼来。
“是二哥去的吧?我看他哭丧个脸,不知道多不乐意……”
我心里忐忑不安,老爹是真应了我的愿望,叫二哥去退了亲事。听说柳石衡只是惨然一笑,便说:“那就由着沈小姐吧。”
他多半是不情愿的,可是为何又答应的如此痛快?算了,懒得去想这些,他肯放过我,我就是求之不得了。
“我没有怪你哟。”二嫂看我久久不语,急忙劝慰:“你不喜欢他,那就不要嫁,我们那个社会讲的就是自由恋爱,可惜啊,我这个包办婚姻……”
见她又扯到自己身上,我又好笑的问她:“二嫂可是后悔嫁给我二哥了?”
她愣了一下,突然笑了起来:“不,我很爱他,不过你千万别告诉他了哦。”
这下轮到我傻眼了。
“小姐,老爷催你过去了。”梳完头发,顶着一堆簪花半天直不起身子,等到有人过来催时才发现天色已经不早了,依稀听见谈笑声,想必是晚宴已经开始。
妍桃几树,背立怨东风,高花未吐,暗香却已远。
传说,这沈府原来是某个文人的家宅,这苑子是当年主人的最爱,多少沾了些诗气,果然是满庭芳菲,风月清淑。据说,这苑子叫“无名”,因为实在无法用字句描绘,所以干脆不语。要我说,果然这世间就数文人是最恐怖的了,连这方寸土地都要抒情一番,真是吃饱了撑的。
今日无名苑里摆满了桌子,金樽美酒,佳肴盛宴,老爹不知道想的什么主意,竟然把宴席排到了外面,现在已经是高朋满座,一大半都是爹爹邀请的客人。我曾说反正婚事取消,不做宴席罢了,他却说反正你就要走了,难得热闹一回。
有人瞧了我过来,击掌喝道:“沈小姐来了!”
呼啦。众人纷纷把眼光投向了这边,那些目光里多半是喜悦和关爱,这些人也是看着我长大,平日里关照有加,想到这里,难免又满心欢愉。
我在苑门处行礼,努力维持出一个大家小姐的仪态:“童舟多谢各位抬爱。”
老爹迎上来:“小女长大了,爹爹心里高兴啊!”
他如今是真的老了,不再像从前一般硬气,脊背微微佝偻,头发也花白了一大片。
“爹爹,这么多年,辛苦你了。”我跪下对他磕头,这次是郑重其事。他这些年来…..对我是无可挑剔。
“一家人嘛,不要让其他人看笑话了,快起来!”
我依言起身坐下,突然看见那耀如春华的面容——何晚袖?她正焦急的四处观望,我马上明白过来,她是在找苏寄语。
真是悲哀呀,大花估计一早就知道了消息,又不知道躲哪去了。
酒过三旬,丝乐尽出,我疲于应付过来道贺的众人。着着翠色烟笼纱的舞姬在苑中弄起水袖,珠缨旋转星宿摇,一时鸦雀无声。一个小厮从后面溜进来,悄声对二哥说了句什么,二哥正大口吃肉,突然被卡的直咳,接着跺脚道:“还不快请!”
然后他哀怨的看了我一眼:“柳大人来了。”
“嘭!”手突然抖了一下,敲击到金盏上,像打碎了琉璃。
那个三百两的壶呀!
片刻之后,我看着一个白衣公子从树后阴影中一步步走出来。眉目可入画,只是气质清华,我恍惚觉得他就要乘风归去,他走到老爹面前,微笑行礼。
“在下来贺沈小姐芳辰,特备了薄礼。”
老爹乐呵呵的回到:“大人多心了——此等家宴,怎敢劳烦大人……童舟,还不过来谢谢柳大人?”
我乖乖的迎上去,躬身一拜:“多谢大人呀。”
“不必客气。”他冷淡的抬了抬手,在我错愕之际又道:“只是这礼物还请小姐过目。”
说着,他从身后取出一把酒壶,玉色端庄,暗光流动,不着任何雕饰,浑然天成。
“这是在下年少时所得的琼汁,今日还望与小姐共饮。”
我犹豫的看了沈家人一眼,他们皆是忧心忡忡的望着我,唯有二哥在一边怪笑。老爹点了点头,示意我不要怠慢了柳大人。
一只酒杯递到我眼前,他微微一笑,恍若流云划过天际,又寻不着痕迹了。
“这酒叫做‘欢正好’”。他又为自己斟了一杯,我看着杯中倒映出他的面容,突然感到了一丝惧意。
于是,退一步。
而他,近一步。
我咬牙,端起酒杯道:“小女子恭敬不如从命。”
他笑的好看,轻吟出声道:“欢正好,夜何其。明朝春过小桃枝。鼓声渐远游人散,惆怅归来有月知。”
说罢,对饮而尽。
接着我听见一声叹息:“十七,来生再会吧。”
惊恐瞬间笼罩全身,捏着酒杯的手也跟着他的笑容颤抖起来,喉头涌起一阵甜腥,四肢百骸像是被抽光了气力,我捂着嘴退了一步,抵着桃树稳住身子。
对面的男人却还是站的笔直,只是静静的看着我,摇了摇头。白衣上沾了点点血迹,从他嘴边蜿蜒而下,比桃花更艳。
那股腥气慢慢涌上来,终于我也忍不住,哇的吐出了一口血。
“童舟!”
场上顿时乱作一团,我看着沈家人像我冲过来,眼前忽明忽暗。最后的一幕是红色,蔓延开的红色,衬着袖口的银色翠兰,说起来,翠兰好像就是一株毒草。
————“吐了血也不会被发现哟。
妈的,真被葛九这个死贱人说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