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深受老百姓喜爱的大众小说：《小二黑结婚》
《小二黑结婚》写于 1943年 5月，华北新华书店 1943年 9月出版，之后被许多出版社反复再版和翻印，收入 1952年版的《高级中学语文课本》，数以百计的剧团改编为不同地方剧种搬上舞台。《小二黑结婚》是解放区“老百姓喜欢看，政治上起作用”的经典名篇。
《小二黑结婚》的原素材是山西省左权县山村一件真实的爱情悲剧：村民兵小队长岳冬至与俊俏的智英祥自由恋爱，遭家长及社会反对，岳冬至被垂涎智英祥的富农村长挟私报复致死。赵树理化悲剧为喜剧，描写成刘家峧新一代农民青抗先队长小二黑与本村纯洁美丽的小芹姑娘自由恋爱，遭到双方家长二诸葛、三仙姑反对和村里封建恶势力金旺弟兄的迫害，最终在区政府的支持下，恶棍被惩治，上一辈被教育，有情人终成眷属。
《小二黑结婚》塑造最成功的是老一代农民形象，是那些精神上背负着封建主义负担，目光狭隘的农民形象。几千年的封建意识和农民作为小生产者的狭隘，自私，早已积淀在他们的内心深处，化作了集体无意识，摆脱起来非常困难。这是赵树理最熟悉的人物，赵树理只需几句话几个情节就能够让他们跃然纸上，栩栩如生。老一代农民在传统道德和人伦关系浸润的家庭里处于主导地位，成为压制年轻一代的顽固势力；他们精神方面的这种状况很容易被地主，混入基层政权中的坏人和变质分子所利用，形成某种共谋关系。二诸葛和三仙姑在反对儿女的爱情婚姻上就与坏分子金旺、兴旺走到了一起。老一代农民也曾经是受剥削压迫的，但他们要获得真正的新生，就必须要摆脱精神上的重负，而这却是一个更为艰巨、更为复杂、更为曲折的过程。因此，赵树理虽然写了他们在生活中的某些转变，但很有分寸感。二诸葛和三仙姑对儿女婚姻的承认不是自觉自愿的，而是被迫的。
具体来看二诸葛和三仙姑的性格。二诸葛和三仙姑都具有封建思想，在儿女的婚姻问题上，都反对小二黑与小芹的婚姻自由，都以家长身份包办儿女婚姻。二诸葛和三仙姑两人都封建迷信。二诸葛做什么事都要论一论阴阳八卦，看一看黄道黑道；三仙姑是个神婆，顶着红布装天神。这是两人的相同点。但两人又有很大不同。二诸葛是真迷信。“不宜栽种”的故事足以说明他真相信黄道吉日，结果误了农时，成为笑柄。三仙姑是假迷信，她是装神弄鬼骗人，“米烂了”的故事足以说明什么天神附身等等都是糊弄人的，也因此成为笑柄。二诸葛性格善良厚道，但是个软弱愚昧的老农民。他反对小二黑和小芹的婚事是由于真迷信，真相信两人命相不对，认为小芹火命要克小二黑金命，在区上还一再向区长要求“恩典恩典”，说这是小二黑一辈子的事；他也真相信给小二黑找的八九岁小女孩是“千里姻缘使线牵”。三仙姑有着极端自私的变态心理。她原本也是封建包办婚姻的受害者，后来装神弄鬼是为了可以公开地使青年围着她转，以满足变态私欲。她反对小芹和小二黑好，是因为她也喜欢小二黑，所以她要急着给小芹找个军阀嫁出去。这种心思和行为对于作为母亲的人实在荒唐。
作者对二诸葛和三仙姑的封建迷信进行了讽刺。对二诸葛的讽刺较温和。小二黑被金旺他们捆送到区上去，他说了一大串什么碰见骑驴媳妇穿了一身孝，早上乌鸦在房上叫等迷信的话，把事情归之于时运，是讽刺他的迂；他占卦后吓得面如土色说小二黑有危险，而小二黑却在区上什么事都没有而且取得斗争胜利，更是对他迷信思想的讽刺。作者对三仙姑的讽刺尖刻得多，在区上的“看看仙姑”那一节，把她老来俏的变态心理和出格的打扮，放在大庭广众之下，让群众的舆论教育她，使她自己感到无地自容，“羞得只顾擦汗”“恨不得一头碰死”。作品最后写了两位神仙的不得不转变。二诸葛不再卖弄他的阴阳八卦；三仙姑也拆去香案不再装神弄鬼，也不再卖什么老来俏了。他们的变化说明了解放区社会风气在变化，封建迷信思想逐渐失去地盘和市场。
小二黑和小芹的形象塑造同样成功、鲜活，是解放区的新一代农民。他们年轻，接受新思想、新事物快，不像他们父母一辈有很多的旧思想旧习惯束缚。小二黑在反“扫荡”战斗中杀敌立功，得到奖励。他们共同的一个特点是对于恶势力，对于旧思想旧习惯，敢于斗争。他们为争取婚姻自主，跟封建家长包办婚姻斗争。二诸葛替小二黑收了个童养媳，小二黑就是不认账，说：
“你愿意养你就养着，反正我不要 ！”三仙姑要把小芹嫁给在阎锡山部下做过旅长的退职军官当续弦，小芹把送来的聘礼首饰绸缎扔了一地，跟她娘说：“我不管 ！谁收了人家的东西谁跟人家去 ！”他们不相信命相和八字那套封建迷信，不做封建家长的孝子孝女，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主，和旧思想旧习惯势力斗争很坚定。他们还敢于和恶势力斗争，金旺和兴旺安排的两个斗争会都以失败告终。小二黑和小芹的另一个共同特点是自信。自信来自两个方面。一个是对自己的自信，相信自己立得稳行得正，自由恋爱、婚姻自主是合理合法的。他们都有较强的法制观念，小二黑嘴硬，面对金旺、兴旺的迫害，毫无畏惧，因为他知道自己“没有犯法”，所以“送到哪里也不犯法 ！我不怕他”！自信更主要是相信人民政府，人民政府会依法办事。金旺、兴旺要把他送到区上处理，他说：“你说去哪里咱就去哪里，到边区政府你也不能把谁怎么样 ！走 ！”反而催促金旺他们一起到区上去说理。
小二黑和小芹是完全不同于二诸葛和三仙姑的新一代农民。新一代农民的成长，是农村社会深刻变化的标志。
赵树理创作《小二黑结婚》红遍中国之后，就执著地走向了一条语言质朴平易，人物形象逼真传神，富有浓郁的乡土气息的通俗之路，最终成为“山药蛋派”的鼻祖。在五十年代“山药蛋派”堪称是色彩鲜明，风格成熟的最完备的文学流派，在中国二十世纪文学史上占有一席不可忽视的地位。
二、民族化与大众化的艺术风格
《小二黑结婚》的艺术成就，表现在其艺术形式的民族化和民间语言的大众化方面。
赵树理由于从小受民间故事、鼓词、快板、上党梆子、评书等中国俗文化的熏陶，形成了以“俗”为主的大众化的审美心理结构和审美趣味，在创作上树立作“地摊文学家”、为农民写作的理念，他的小说创作自觉地与传统的民间艺术形式特别是话本和说唱文学形式有机地结合起来，因而作品的艺术形式具有鲜明的民族化特点。
首先，故事化的结构。赵树理沿袭了中国传统小说“讲故事”的结构特点。小说故事性强，讲究情节的连贯和完整，所讲故事都有头有尾，首尾连贯。甚至故事套故事，有悬念，有伏笔，曲折起伏，引人入胜。赵树理在《也算经验》里说：“群众爱听故事，咱就增强故事性，爱听连贯的，咱就不要因为讲求剪裁而常把故事割断了。”
《小二黑结婚》全篇是一个曲折紧张的大故事，小二黑和小芹争取婚姻自主的大故事中套着小故事，“不宜栽种”和“米烂了”就是两个小故事。无论大故事还是小故事，都情节连贯，环环相扣，没有大的跳跃。节与节之间过渡自然，上节有生发，下节有承接，衔接非常紧密。如第二节讲三仙姑，最后讲到三仙姑又团结了一伙孩子们，三仙姑有什么本领能团结这伙青年呢 ？这秘密在她女儿小芹身上。非常自然地转入第三节“小芹”。故事结构严谨完整，首尾呼应。结尾对作品中的人物，包括次要人物，也往往有所交代。这些特点都切合农民的口味，具有民族特色和地方色彩，为大众所喜闻乐见。
其次，生活化的人物。赵树理与农民血肉相连，他的思想、他的情感，特别是他的审美趣味和生活习惯，基本上是农民式的，所以他塑造出来的性格各异的诸多农民艺术典型，无一不是具有浓郁的乡土气息的生活化的形象。他不但写出了农民的音容笑貌，而且画出了他们的灵魂。他所创造的人物具有顽强的生命力，仿佛如今他们还在太行山区生活着、劳动或工作着。
赵树理为适应农民群众的欣赏习惯，总是像评书体小说那样，把人物放到矛盾冲突和故事情节发展中去，通过人物的行动和语言来展示人物的性格特征，有时也用典型细节来刻画人物。例如在《小二黑结婚》中用“不宜栽种”“恩典恩典”等一连串的故事把二诸葛的迂腐、迷信、厚道、懦弱的个性，刻画得活灵活现。用“米烂了”“下起神来”，到梳妆打扮到区上去闹，把三仙姑假装神仙、又泼又赖、灵与肉被扭曲的性格凸现出来。尽管他们的性格不同，但其气质、心理、个性无不打上民族的烙印，是生活化的农民。
第三，通俗化的口语。赵树理的小说完全没有使用书面语或者欧式化的语言，也没有照搬没有加工过的方言土语，而是注重对群众口语的加工提炼，使用具有大众特色的、活在群众口头上的极富表现力的通俗化的语言。譬如三仙姑这个“老来俏”，都四十五岁了还小姑娘般打扮，只是官粉涂不平脸上的皱纹，“看起来好象驴粪蛋上下了霜”，这句极为幽默的话，既是活在当地群众口头上的，又能恰当地传达出三仙姑“老来俏”的特征，很传神、很诙谐、很符合农民的语言表达习惯。赵树理擅长使用绰号，这种人民群众所喜闻乐见的称谓形式，往往能抓住人物性格或心理的某一特征，对写活一个人有点睛之妙。
赵树理是语言大师，他的语言最能体现通俗美，正如周扬所指出的那样：“他尽量使用普通的、平常的语言，但求每句话都能适合每个人物的特殊身份、状态和心理。有时一句平常的话在一定场合从一定的人物口中说出来，可以产生不平常的效果。”
总之，赵树理作品的主要审美特征是通俗美。这种通俗美既融会了中国俗文化、太行山地区的民俗文化和地理文化的细胞，又来源于社会现实生活，从而形成一种地道的质朴的“山药蛋味”。
三、精彩赏析
小芹和小二黑各回各家，见老人们的脾气都有些改变，托邻居们趁势和说和说，两位“神仙”也就顺水推舟同意他们结婚。
后来两家都准备了一下，就过门。过门之后，小两口都十分得意，邻居们都说是村里第一对好夫妻。
夫妻们在自己卧房里有时候免不了说玩话：小二黑好学三仙姑下神时候唱“前世姻缘由天定”，小芹好学二诸葛说“区长恩典，命相不对”。淘气的孩子们去听窗，学会了这两句话，就给两位“神仙”加了新外号：三仙姑叫“前世姻缘”，二诸葛叫“命相不对”。
《小二黑结婚》第十二节“怎么到底”，是小说的结尾部分，是一个“大团圆”的结局。小二黑与小芹有情人终成眷属。整个故事波澜起伏，娓娓动听，圆满落幕。这样的结局正符合中国传统民间故事好人有好报的理念。小二黑与小芹的现实生活原型争取婚姻自由没有能够实现，小说中赵树理化悲为喜，让小二黑与小芹成为“一对好夫妻”，这里既寄托了作者美好的理想，也符合民间传统的审美心理和审美理想。赵树理常常出于继承并尊重俗文化的审美理想而把故事写成“大团圆”的结局。当然小二黑结婚的“大团圆”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新中国成立后，由于有了新的时代观念，有了婚姻法的保障，农村青年男女的婚恋以“大团圆”的喜剧形式结束，实际上有着坚实的现实社会生活的依据。
附：相关评论
1.《小二黑结婚》中的二诸葛就是我父亲的缩影，兴旺、金旺就是我工作地区的旧渣滓。
赵树理：《也算经验》，载《人民日报》1949年 6月 26日。
2.像这种从群众调查研究中写出来的通俗故事还不多见。
彭德怀：《小二黑结婚。题词》1943年。
3.
短篇小说《小二黑结婚》，是作家赵树理同志优秀的处女作，也是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后结出的第一颗硕果。它，初次表现了作家全部最重要的创作的特点；也表现了在《讲话》巨大而深刻的影响下，当时解放区创作形成的新的特色。
映白：《第一颗硕果——小二黑结婚——为纪念〈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十六年而作》，载《山东文学》，1958年第 5期。
4. 《小二黑结婚》中三仙姑这一人物形象给读者越来越多地呈现了一种丰富性与无限性，如将其作进一步的分析，便会发现在这样一个“喜剧式”的人物形象背后却隐藏着一个严肃的时代主题：即女性群体在其生存历程中主体精神的放逐。三仙姑，包括潘金莲、曹七巧、蘩漪等一系列的女性形象将给读者留下一个关于女性命运的永恒的思索话题。
薛晓霞：《被放逐的精神之旅——〈小二黑结婚〉中三仙姑形象的几点思考》，载《沧桑》，2008年第 8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