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师傅一声号令,后面道士将手中招魂幡迎风挥动,数十人整齐划一的踏着七星步向前行去。
引魂香的烟雾弥漫开来,方才还若隐若现的阴魂,如今已经完全显现出来。连普通人都可以用肉眼见到一个个青蒙蒙的人影。
但出乎我们预料的,这次的阴魂竟然没有呈现出狰狞残破的样子,而是保持了完整的人形。虽然表情木讷,可是那都是一个个铮铮傲骨的大明将士。队伍最前面,几个骑在马上的将领,更是巍然如山。虽然他们已是魂魄,可那凛然的军威犹在。
人影一个接一个出现,排列成整齐的行军队列,浩浩荡荡的向着城门行去。那是近万的阴魂呐,虽然已经收敛了戾气,可是身在其中的我们,还是被浓重的阴气压迫的面色惨白,有几个阳气弱的,甚至从嘴角渗出了鲜血。
在后面虽然看不到师傅和陈真人的面色,可是他们的身体已经不住的颤抖,脚步也倍显蹒跚,所走过的地方,一滴滴的鲜血散落在这条回家的归路上。
想必他们二人已几近力竭,若不是用了命针,我们这一行人恐怕根本撑不过这十里的路程。
应天府的城门前,数千近卫军,以最高礼节列队,城楼上,当今洪武皇帝率文武百官手持酒碗迎接凯旋的将士回朝。
城楼两侧,竟然在常夫人的带领下,上百阵亡将士的妻眷手捧酒碗和红锦,为她们的夫君,唱起了一首战歌。
“当年君欲行边疆,血犹热,志四方;
我为君擦拭缨枪,为君披戎装。
当年君道醉沙场,看九州,烽烟扬;
我唱战歌送君往,高唱。
如今我歌声已哑,难高歌,迎君还;
我站在城楼细数,将士三十万。
忽见君跨马提枪,旧衣冠,鬓却白。
我将祝捷酒斟满,且问,
君可安康。”
嘹亮的歌声响彻天地,一碗碗烈酒,随着红锦飞扬洒下。仔细看去,一些亡魂,竟抬头看着城楼上的红锦,露出了僵硬的微笑。
途经的近卫军,纷纷单膝跪倒,向凯旋的英灵行礼。突地一人抱拳吼道:
“五军营校尉马良,送常将军!”
紧跟着又一声:“围子营都尉冯少年,送常将军!”
接二连三的,城楼下上千军士一一报着自己的名字,一千两百名军士,送开平王凯旋。
高高的城楼上,悠悠的飘下一悲伤苍老的声音:“大明天子朱元璋,送常将军。”
伴随这一送,近万英魂缓缓地进入了应天府。
原本以为全城百姓都会躲在家中,可没想到街道两边竟然聚集了半个城的人。他们身披麻衣,眼神中虽有恐惧,可是更多的,是一种莫名的崇敬。行在洪武大街上,两边楼上的百姓将纯白的花瓣迎风洒落,犹如雪片般飞舞在凯旋将士的队列中。
一些昔日征战中幸存的军士,和那些阵亡将士的家人在人群中早已泣不成声。对于其他人来说,或许这些都是亡魂。可对于他们来说,面前行过去的,是他们的家人,是曾经跟他们同生共死的兄弟手足。
而如今,他们,终于回家了。
城内近万百姓缓缓跪倒,一跪,三叩;二跪,六叩;三跪,九叩。叩拜声如春雷滚滚,响彻应天。
浩荡的队伍,到了最终的目的地,朝天宫。在这里,皇长孙早已派人准备好了祭祀用的祭坛,和用来纪念这些阵亡将士的忠烈祠。
数百道人准备就绪,只等着最后的仪式。
在师傅和陈真人引路下,近万魂魄整齐的聚集在广场内,两位道人毅然走向忠烈祠两旁对应乾坤二位挖好的两个石棺,他们最后要做的,竟是以身殉葬。
场内数百道人带着崇敬的目光,开始吟唱往生咒,而我则抓着师傅的裤脚长跪不起。
“师傅,师傅!我们不管了好不好,我们回破庙,不管这些事了好不好?”
“咳咳···”老道士咳出一口鲜血,面色凄然的对我说:“混小子,我们修道人,就应该有救世爱民之心,以我二人魂魄,封入此阵一甲子,就可让这数千阵亡将士的魂魄安息,道爷我虽死无憾。”
“小易啊,老道我能收你这么个徒弟,甚是欣慰。这个司南,从今往后,就跟着你了。记得要好好练功,师傅,会看着你的。师傅累了,让我,先睡一会儿。”
看着师傅凄然的微笑和平静的眼神,我只得默默点头。那边陈真人则豪迈的说道:
“想我一世徒负虚名,唯有此番修成正果。也算对得起家师和我全真一脉道统了。来吧!送道爷上路!”
两位道人转身跳入坑中,两旁士卒随即盖上棺盖,一下一下的将土填满。
在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中,我渐渐昏了过去。而我眼中最后的记忆,是那慢慢填平的土坑、周围纷纷跪倒的道人和那些带着微笑消散在空气中的亡魂。
之后的三日,我每天失魂落魄的跪坐在师傅的棺冢前。就那样呆愣愣的看着早已被填平的地面,好像觉得,下一刻那个便宜师傅就会从里面跳出来,再劈我一记掌心雷。
然而,一切都只是我的幻想。
期间,常茂将军和皇长孙朱允炆来看过我,好像是道谢,也好像是致哀,浑浑噩噩的我已经记不太清楚了。直到,那个人的出现。
那是第四日的上午,我依旧坐在那里发呆。一身白衣的男子缓缓走了过来,将一壶酒放在棺冢边上。默念了一些什么,就随手将酒洒在地上。
我木讷的看了他一眼,而他那宛如深潭的眸子,也毫无情感的凝视着我。
许久过后,我机械的转过头,继续盯着那块地面发呆。白发男子沉声说道。
“无用的废物,亏了他对你给予厚望,他将魂魄封入阵中一甲子为的是什么?”
我浑身抽搐了一下,有股子怨气在胸中憋得窒息。
见我还是没什么反应,白衣男子接着说。
“哼!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神机军师,徒有虚名罢了。”
一听这话,无名的怒火终于爆裂开来,我大吼一声:“不许说我师父!”然后发疯了一般向着白头发扑了过去。
白衣男子鬼魅般一个闪身躲了过去,脚下一绊,我噗通一声摔在地上。连滚带爬的翻起身,我从怀中掏出一堆雷符,天女散花般向着白衣人扔了过去。
白衣男子重重的一跺脚,一股阴气轰的荡开。那些雷符就这样,在空中逐一炸裂,纷扬的碎屑随风飘落。
“哼!知道生气,就还有救。刘伯温定国安邦,忠义可嘉,是个俯仰无愧于天地的英雄。再看看你?三脚猫功夫,除了自怨自艾还会什么!”
“我!”
还未等我大话,白衣男子以如鬼魅般几个转身飘出去老远,只留下空气中回荡的声音。
“想学真本事,就来十里亭找我。记住,不要因为你的无能,辱没了你师父的威名。”
我僵在原地许久,终于紧握了一下拳头,转身走到棺冢前,重重的磕了三个头。
“便宜师傅,我去练功了,等我成了数一数二的天师,我要让全天下知道,我是神机军师刘伯温的徒弟!”
“到时候,我也找个漂亮媳妇,带着她给您老敬茶。”
说完,我起身收拾物品,向着城外十里亭行去。
从那天起,我便开始跟着白衣吴心学习道术,他并不是个好老师,他只是对我修习的一些道术进行指点和改正。而说完了,就再也不会管我,直到某一刻他心情好了,就再指点几句。
冷血无情这四个字用在他身上,真是再合适不过了。然而,随着在应天府处理的几件事,我发现,吴心并不是一个冷血的人。可能是他活得太久了,很多情感他已经变得麻木了。而且,我发现,他所会的,不仅仅是道术。
这些故事,我们稍后慢慢道来,总之这段时间,我只要有空闲,就会跑到师傅的棺冢前练习道术。指诀、罡步、咒语、画符,我将先前师傅所教的,加上吴心指点修改后的,一遍又一遍的演练。
每错一步,就将一张雷符压在司南下面。
“师傅,刚刚又走错了一步。要不您老出来,再劈徒弟一雷符?”
······
“师傅,您看,司南下面已经积攒了三五十张雷符了。您说,这要是一起劈过来,徒弟我会不会被烤熟了啊?”
······
“师傅,今天跟皇长孙一起巡街了,我看到很多灾民。皇长孙是个好人,我想,他以后一定是个爱民如子的好皇帝。”
······
“师傅,你说吴心那家伙到底是不是人呐?怎么神出鬼没的,不过他教我的东西还是挺管用的,要不,您出来看看?”
······
“师傅,岳家小姐死了,。我本想,有朝一日能带她给您老敬茶的,可惜···”
······
一个月后,朝天宫的广场上。一个身踏着八卦方位影飞快的旋转着。
噗噗声响,少年手中鸡骨应声插入地面寸许,牢牢地封住八门气脉。紧接着,少年咬破左手无名指,飞快的画出几道符咒,手掐三清指,口中念念有词。
“急!”随着一声暴喝,八张纸符应声飞射到鸡骨之上。
霎时间,广场内刮起了一股无名旋风,转瞬间便飞沙走石,阴阳二气以少年为中心穿梭撞击。
少年脚踏七星,口中大喝道:
“天地玄功,万气同宗。广修恶劫,证吾神通。符起!!!”
随着一声符起,少年身周八张纸符悬空飞起,隐隐有着红光闪动。原本压在司南下的五十几张雷符,都被气流牵引着在四周飞舞。
“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击!”
再一声暴喝,五雷指出,几十张符纸,在阴阳二气的裹挟中,如利箭般,飞射出数十丈远,轰轰的爆炸声中,广场内碎石迸裂,烟尘弥漫。
待尘埃落定,正中的石质地面上,竟然硬生生被炸出了一幅八卦的印记。
我拍掉身上的尘土,缓缓走到新立好的石碑前跪下。
“我说便宜师傅,小爷这两下子还行吧?”
“这是吴心那家伙在您老原本的道术基础上改出来的,看气势还挺唬人的是吧?”
轻轻擦拭掉石碑上的尘土,倒上两碗酒,一碗洒在地上,一碗灌入腹中。辛辣的酒液顺着喉咙滑过,呛得我一阵剧烈地咳嗽,眼泪都流了出来。
“师傅,我要走了,玄阴阁有个跟冤魂有关的案子要我去处理。等我们办完事儿,再回来给您敬酒。”
夕阳的余晖下,一个少年靠在石碑旁,一边喝着酒,一边跟师傅发着牢骚。石碑上的司南勺柄,伴随着唠叨声,毫无规律的上下摆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