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永乐河的上游，有一个村子，叫七里冲。七里冲依山傍水，后面有苍老的野鸡岭，连绵不断几十里；前面有清冽的永乐河，弯弯曲曲往下走。因此，它既可算是山村，也可算是水乡。
七里冲稀稀落落地住着半百户人家。村里的人员杂，半百户人家就有近半百个姓。村里的人有的吃山，有的吃水。近几年，人们的生活安定了，不像以前那样你斗我、我防你。吃山的，狩猎伐柴打石头。吃水的，撑船撒网放木排。各得其所，很少发生什么事。村里的房屋也杂。有现代化的漂亮洋房，也有古老的杉皮土墙屋。但是，有一点，村里的人都是一致的：不管谁家打人吵架，那怕是打得天翻地覆，吵得昏天黑地，旁人也不会去劝解。
七里冲的事情就是有点怪。
可不，又一桩怪事在七里冲发生了。
一天夜里，村里那只送来往客人过河的渡船泊在岸边。半夜，船上的竹篷子里面，传来船老板粗野的骂声，接着，船老板的女人呜呜嘤嘤地哭了。停了一会，骂声没有了，那女人却像杀猪似的嚎叫起来。寂静的夜里，凄惨的叫声传得很远，许久许久，才被轻轻的流水声淹没……
后来，世界又静了。只有呼啸的北风，在寒夜中尽情地发泄着淫威。
有人听见吗？肯定有人听见。
第二早晨，就有闲话传出来：船老板的女人挨了她男人的打，她和原先的支书、现在的“暴发户”陈胡子勾搭上了。并且说得活灵活现，前几天的夜里，月黑风紧，两人在河堤上的柳树下，抱成一团……
很快，闲话传遍了七里冲。
2
听到这闲话时，陈胡子正在指挥人装车。几个小青年把一袋一袋的粮食抬上陈胡子那辆东风汽车。
陈胡子吃山，但不单是吃山；陈胡子吃水，但不单是吃水；陈胡子吃土，但他也不像村里那些作田的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整天耕耘在村里那几块沙土上。他现在主要是跑运输，他有一辆新汽车。
他叫陈山水。小时，他聪明灵俐，逗人喜爱，七里冲的人没有谁讨厌他。他后来长大了，生出满脸的络腮胡子，村里人才叫他陈胡子。
他和船老板的女人是在一块长大的。他叫她莲花。两人同年同月生，从小青梅竹马。陈胡子的家和莲花的家只隔一堵土墙。小时候，他们爬野鸡岭，拾蘑菇，砍茅柴，看蛇游小溪，看鸟雀打架，假扮夫妻生小孩过日子。野鸡岭上栽着他们两人天真无邪的笑声。他们也下永乐河，抓鱼摸虾，游狗扒，翻在水面晒肚皮，比谁在水里闷得久。永乐河里流着他们两人的笑声。两人年纪大了一点后，都懂事了，他也上学了，才不在一起疯玩。
两人私订终身，大概是在十六岁的时候，他初中毕业了。那是在山上，对着山上的喇叭花，对着山上的万年松，他一本正经地对莲花说：“我要娶你做老婆。”
莲花听了一愣。她哭了，但哭得并不那么伤心。哭了一会，她在他背上捶了一下，骂声“不要脸”，又笑了。
从此，在人前，他和莲化也变得一本正经了。两人单独在一起时，指天为证，指星为媒，说尽了海誓山盟。
山上的喇叭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山上的野草荣了又枯，枯了又荣。他二十岁时，托人到莲花家去说亲。可是，莲花的父母却没有答应。
他的家里穷，祖宗四代单传。那两间半土屋，还是他爷爷的父亲盖的。他虽长得虎背熊腰，英俊潇洒，能配得上漂亮的莲花，可他没有资格娶莲花。
莲花的父母把莲花许给了撑渡船的船老板。船老板一家会过日子，家底子厚实，盖了一间七里冲独一无二的青砖瓦屋。莲花的父母看上了这间青砖瓦屋，说只有船老板能娶村里最漂亮的姑娘，陈山水伤心透了。
不久，在莲花父母的操纵下，莲花同船老板订了婚。订婚那晚，莲花的父母把莲花灌醉了。这天晚上，船老板没有回家。
订婚第二天，陈山水在井台边撞见了莲花。莲花在打水。他见四周没人，悄悄地走过去，像往常幽会一样，他捏住了莲花那柔软的手背。
莲花一见，惊慌地甩掉他的手，丢下水桶便跑。
他拦住莲花，两眼直视着她，问：“你，变心了？”
“不，不，山水哥，我……”莲花的眼圈红了，“我不能……我已经是他的人了。”
他惊昏了。任莲花哭着从身边跑过去，他呆呆地站在井边……
后来，莲花嫁给了船老板。小夫妇的日子倒也过得和睦。陈山水呢？他却没有再提亲……
日子永远那样过下去倒也罢了，谁知，文化大革命来了。在那个疯狂的年代里，人的灵魂都扭曲了，许多正正经经的人都变成了歇斯底里狂。
狂风刮到七里冲后，陈山水一下活跃起来了，打人、整人，说假话，干昧良心的事。七里冲的人暗暗惋惜一个好端端的伢子变坏了。但是，阴差阳错，这个变坏了的伢子却入了党，当上了七里冲的党支部书记。过去的那个陈山水不存在了，外地人都知道七里冲的党支部书记叫陈胡子。
莲花父母的如意算盘打得并不准确。莲花跟着船老板还没过多久的舒心日子，就跟着他背了时。
船老板的日子过得活。他撑船，有时，忙里偷闲，扯起绳网到河里撒几网，捕来新鲜鱼虾卖出去，不愁没有零钱花。可在当时，谁穷谁光荣，谁富谁倒霉。因此，当反面典型、挂牌子、站台子，七里冲回回少不了船老板。而船老板又根本不把这当一回事，今日挨斗，明日回来，照样扯起绳网，站在船上，“扑”地往河心抛。
这样，苦就苦了莲花。丈夫在人前丢人现眼，她抬不起头，一双眼睛，经常哭得红肿。她劝丈夫，船老板又根本听不进耳。
风声越来越紧，公社派工作组住进了七里冲。在一次批斗会上，船老板公然敢顶撞堂堂皇皇的工作组与陈支书，让民兵给打得鼻青眼肿，关在大队部，一日三餐送饭吃。说是让他触及灵魂，触及皮肉。
一天深夜，陈支书正独自坐在大队办公室里，苦思改造船老板的良策，突然，“梆，梆，梆，”有人敲响了门。
他刚打开门，就见一团黑影扑进来，跪在他的脚下。
他伸出手，摸到了一头柔软的头发，摸到了细嫩的皮肤，摸到了圆鼓鼓的胸部。
“谁？”他问。
“我。”是莲花的声音。
莲花是来替船老板求情的。她哀怜地对陈胡子说：“山水哥，我求求你，看在我的面上，你放了他吧。”
“不行。”当时，他正心满意足，春风得意，俨然一副铁面无私的样子。
莲花绝望了。她轻轻地抽泣着，跪在他的脚下，口里叫着“山水哥”，苦苦地哀求他。
天空漆黑一团，河风呜呜地吹过来。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细雨敲窗。
他的心中，突然生出邪念，接着，他猛然把她掀翻在地，朝她扑去……
莲花吓坏了。她根本没想到他会这样。但她由于悲伤，整整一天，滴水未进。面对忘了羞辱，不顾一切的陈支书，她的反抗是徒然的。一滴泪水，从她的眼睛里流出来……
过了好一会，她听到陈胡子在她身边，对着她的耳朵说：“明天，我把他放了。”她渐渐回过神来，狠狠地打了他一记耳光，从地上爬起，冲进茫茫夜雨中……
第二天，他没有放船老板。夜里，他进了船老板的屋。但是，莲花把他的脸抓烂了，并且大哭大闹。他再也不敢去找莲花。
这事过后，他慢慢冷静下来，把船老板放了。他受到了良心的谴责。在路上碰到莲花，他从不敢抬头正视她。直到中国的历史翻到崭新的一页，七里冲选举村长，他理所当然地落了选。
那次选举会，就等于是谁用砖头在他的头上重重敲了一下。听到父老乡亲愤怒地列举他平日所做的荒唐事，想起自己平日的所作所为，想起那夜对待莲花……他惊醒了。他惭愧了，悄悄地溜出了会场。
他知道，他欠了七里冲父老乡亲许多算得清与算不清的债。
有一天，陈胡子碰到邻村一个以前的支部书记。那支部书记对他说：“过去，我做了十多年的梦，现在，我才醒过来。”并且告诉陈胡子，他准备买汽车，把自己的心思用到正经事上，干一番真正的事业。陈胡子听后，心里一动。三个月后，他也贷款买了一辆汽车，跟人家学驾驶。
陈胡子如今发起来了，成了远近皆知的富户。村里那些小青年都爱围着他转。他老爷爷盖起的那两间半土墙屋被推翻了，一栋漂亮的楼房盖了起来。但是，七里冲的人们搞不清是什么原因，他们亲眼看见许多媒人踏上了陈胡子的门槛，可陈胡子总没娶个女人到屋里来……
难道真像村里谣传的那样，他和莲花仍还有一手？
此时，陈胡子皱着眉头，听一个小青年惴惴不安地给他讲村里的那些闲话。意外地，听完后，他既没有发怒，也没有辩解。
车装好了。陈胡子的心却沉重起来，他突然挥手叫道：“下车！把粮食都抬下来，我今天不出车了！”
小青年一个个莫名其妙。
“我要去找船老板。”说着，他带上车门，迎着寒风走了。
3
陈胡子没有找到船老板。船老板撑着渡船过了河，到河对面的酒店里喝酒去了。
船老板名叫刘杠子。谁也说不清，从哪朝哪代起，他家就在这永乐河上摆渡了。他是个贷真价实的酒鬼。味道纯正的糯米酒，他可以连续喝尽十海碗，喝完后，不带半点醉意。有一次，外村一户人家办喜事，主人不相信船老板的酒量会这样大，就跟他打赌：他能喝完二十碗地道的糯米酒，宁愿输给他十斤猪肉。船老板冷笑一声，看了一眼盛得满满的一坛酒，对主人说：“这坛子，盛得二十五碗酒吧？”等主人点头后，船老板端起酒坛子，一阵猛灌，不一会，把酒坛子里的酒喝得精光。然后，咂咂嘴，把酒坛子“砰”地甩烂在地上，提起十斤猪肉，扬长而去。他有只漂亮的酒葫芦。他总爱把酒葫芦盛满酒，挂在腰上，有事无事，常常端起酒葫芦，对着嘴巴，“咕咕噜噜”灌几口。叫他一天不吃饭倒可以，叫他一天不喝酒，难上加难。
船老板不仅爱喝酒，还爱打纸牌。这个一字不识的睁眼瞎，却像读书人一样是个近视眼。要考究这眼睛近视的原因，很简单：常在昏暗的油灯下打牌，睁着眼睛看牌看坏的。说来也怪，打牌时，纸牌上的“壹”、“贰”、“叁”、“肆”……他喊得惯熟，平时，要把这些字写在一边叫他认，他抓破头皮也认不出。船老板从不打耍牌，不摆出钱，他绝对不会上牌桌。他若从外面兴冲冲地回来，老远就主动跟人家打招呼，不用说，他今天打牌赢了钱，财星高照。他若垂头丧气地从外面回来，对别人的问话不理不搭，那他一定是今天手气不好，输了钱。
原先的船老板可不是这个样子。他既不打牌，也不喝酒，全村大小个个夸。父母在时，对他管得严，他天天从早到晚，只知埋头做事。他信奉父亲对他说的那句古训：“多做事，少说话，不会吃亏。”
父亲的话，不久就得到了应验。船老板连想也没想到，他家里的人由于做事勤快，家底子厚，他竟得到了莲花父母的青睐，击败了情敌陈山水，同七里冲最漂亮的姑娘莲花订了婚。
订婚那天晚上，他被两家的长辈推进了莲花的闺房。闺房被反锁上了。他望着沉醉在床上的莲花，看着她那花一样好看的脸孔，身子飘然起来……
三更后，莲花酒醒了。她既没有同他讲话，也对他没有半点亲近的表示。她穿好衣裤，瑟瑟地抖着身子缩在床的一边，小声地抽泣起来。他知道，莲花喜欢的是山水。他暗暗垂泪地在床上坐到天亮。
出乎意外，过了一些日子，莲花变得格外温存，对他非常好。那一段时期，他出门，总觉得天也分外蓝些；他摆渡，总觉得河水比平时也要碧绿。他更加舍己地做事、养家，他更加信奉父亲对他说的那句话。
然而，后来，日子却越过越不像话了。他多做事，撑船之余，到河里捕点鱼虾卖，并不妨碍他人，大队却抓他，让他挂着牌子挨斗。他家的人会过日子，比别人家的日子过得好一点，大队每次开会，都要点着他的名批判。陈山水特别地神气，整天游手好闲，动动嘴皮子，骂人、抓人，不但没吃亏，反而青云直上，坐上了七里冲的第一把交椅，掌握全村的大权。
他开始挨斗时，并不十分在意。因为，他记着父亲对他说的那句古训：“多做事，少说话，不会吃亏。”这样，台上挨斗，他事先用纸卷成团塞住耳朵，不听人家胡说八道；台下，他照旧做他的事。
他永远也不会忘记，父亲去世时，把他叫拢来，想说什么，但又未说出口。良久，父亲没有像以前那样叫他记住那句古训，只是长长地叹一口气，说声：“这日子……”就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船老板迷糊了。在又一次批斗他的会上，他实在忍不住了，怒气冲冲地问批斗他的人：“我只是多做了点事，我有什么错？一个人不做事，东游西荡，就好么？”结果，他没弄清这个问题，在会上却遭到了民兵们的一顿毒打，被关了起来。
两天后，他被放回家了。莲花哭着告诉他：“山水，那不要脸的，昨天夜里，他到屋里来找我……”
一股热血涌到脸上，他咬着牙齿骂：“畜牲！”一脚把莲花踢开，从厨房里摸出菜刀，要出去同陈胡子算账。
莲花爬起来，死死地抱住他的双腿，死活不肯他出去。
“他欺侮你了吗？”他红着眼珠问。
“他……”莲花吓得把下面的话咽了回去，哭了一会说，“他刚进屋，我把他的脸抓破了，把他赶出去了。”她苦苦地劝他，叫他不要去闯祸。
他喘着粗气，嘴唇咬出了血。菜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当天晚上，他把家里的酒坛子搬出来，拿只海碗坐在酒坛边，一碗接一碗地喝酒。他喝醉了，睁着眼睛，世界上的一切东西在他的眼里都失去了本来面貌。他想起自己多次被抓，多次挨斗，多次被批，想起这次挨打被关，想起陈胡子对待他的妻子……他狠狠地把碗打在桌上，流着眼泪，口齿不清地喊道：“都……都是因为……我多做了点事……”
船老板变了，由一个只知做事的老实人变成了一个万事不管的酒鬼。撑船就撑船，再不忙里偷闲往河心撒网。人家有急事要过河，喊破了嗓子，他照样躺在船上，用酒葫芦对着嘴巴，爱理不理；等他喝够了酒，才懒洋洋地爬起来，不紧不慢地把船撑过去。有时喝醉了，他会口里叫着他的父亲，说些无头无脑的话：“你错了，不……谁说不会吃亏呀……”每次喝醉了酒，他都要打莲花。每次打莲花，她都得忍着，不敢大声哭。
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么怪：船老板的性格这么一变，一切祸事就全脱了身。大队开批斗会，再也没有让他站台子了，这样一来，船老板可算是彻底地大彻大悟了。他认为父亲说的那句古训，完全是欺人之谈。于是，他就成了一个货真价实的大酒鬼。于是，他就沾上了赌钱打牌的坏习气。于是，他的家里搞得越来越不像样。
星移斗转，月亏月盈。日子按它不紧不慢的节奏一天一天过去。船老板还在糊里糊涂过日子，世界却变了。
首先，船老板察觉到：田土包下来了，村里不再开批斗会了，村里人都变得比以前勤快起来。接着，他又发现：村里有许多人富起来了，神气起来了，而自己的家则在村里成了完完全全的贫困户。可是，这一切的一切，在船老板眼里，都好像与自己无关。他已经陷入了难以自拔的泥潭。一天无酒喝，他难得过日子。一天无牌打，他会坐立不安。
最让船老板费解的是他的仇敌陈胡子。自从那晚他第一次喝醉后，无论何时何地，看见陈胡子，船老板都是咬牙切齿，怒目相向。陈胡子选村长没选上，船老板曾高兴过一段日子。可是后来，陈胡子发起来了，买了汽车，盖了洋房，屁股后头经常跟着一帮小后生。
他妈的！他有什么本事？船老板经常在心里骂着陈胡子。但是，他永远想不清楚：当年，陈胡子不做正经事，整天游手好闲，自己拼命做事；为什么陈胡子青云直上、自己倒霉背时？现在，自己学当年的陈胡子，不务正业，陈胡子像当年的自己，整天埋头做事；为什么陈胡子照样神气十足、自己照样倒霉背时？想了一会，想不清楚，他也就不去想了。
船老板那一向温顺的女人莲花，也变得不安分起来。以前，船老板喝酒，她从不劝阻，只是叫他不要喝醉了。如今，船老板喝醉了酒，她也吵；船老板打牌，她也吵。整天在他面前啰里啰嗦，烦死人了。船老板打她，她就大声哭。哭后，照样吵。
昨天黄昏，一个赌友告诉老板：前几天一个夜里，他曾亲眼看见，船老板的女人和陈胡子在河堤柳树下，勾勾搭搭……
半夜，船老板黑着脸回到家，把莲花叫到渡船上，用绳子绑住她的手脚，审她。只要莲花一说出来，船老板就要跟陈胡子拼命。可是，莲花死也不承认。船老板气得直咬牙，又把莲花打了一顿……
早晨，船老板过河走进酒店，一直喝到太阳沉沉西落去，夜幕悄悄扯下来。酒店要关门了，他才踉踉跄跄往回走。一路上，他恨恨地骂：“陈胡子，狗娘养的，总有一天……”
天太冷。星星月亮全躲了。脚下的土地摇晃起来。
4
这时，陈胡子也在朝船老板的家中走。他白天没找到船老板，晚上又来了。
选村长没被选上，陈胡子也伤心过一段时期。后来，他带着负疚的心理，默默地在七里冲干开了。他知道，经过这些年的风风雨雨，自己的威信在乡亲们面前已完全扫地。他说话，村里的人再也不会听。徘徊几个月，他决定埋头做事，多闯出几条致富门路，给地处偏僻的七里冲的父老乡亲做点有益的事，挽回自己失去的威信，改变村里人对自己的看法。他在沙地上种西瓜赚了钱，村里就有不少人跟他学种西瓜。他在山上挖草药赚了钱，村里就有不少人学他的样子挖草药。他在山塘里养鱼赚了钱，村里也就有人专门在山塘里养鱼。他买汽车跑运输赚了钱，现在，村里也有几户人家打算买汽车……终于，七里冲的人重新对他刮目相看了，很少有人像以前那样骂他、恨他。村里的几个后生，每天跟着他转，把他的话奉若圣旨……
尽管如此，陈胡子的负罪感也没有减轻。因为，他的心里还欠着一笔永远也还不清的债。本来该过舒心日子的莲花，现在仍然在受罪。他完全清楚：船老板沾了坏习惯，他陈胡子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早先的船老板根本不是这个样子。每次从船老板那间青砖瓦屋旁经过，陈胡子的心里就阵阵绞痛，这里住着一户不幸的人家，自己原先造了孽。
每天清晨，陈胡子出车，就会看见瘦小的莲花挑着水桶到井边去打水。每天黄昏，陈胡子出车回来，就会看见莲花拖着疲倦的身子，挑着一担干柴，气喘吁吁地从山上下来。莲花太可怜了。
船老板是个除了进酒店、上牌桌就什么也不顾的人。他包了几亩沙田，包了一条渡船。沙田里的事，几乎全是莲花一人对付。有时，船老板喝醉了，莲花还得上渡船，替他撑船给来往客人摆渡。
前几天的一个夜晚，下了一场小雪。陈胡子挂念自己的汽车，就穿上衣服向外面走去。到了河边渡口，呼呼北风吹皱了河水，不时有冰冷的水滴溅到岸上来。刚好，莲花这时也到了渡口。她是来看她的渡船的。风大天冷，她重新拴好渡船，才上岸，她的脚在岸边光滑的石头上一滑，她“哎呀”一声惊叫，眼看就要摔到河里……
黑暗中，陈胡子一步上前，慌忙把她拉到岸上。
天上没有月亮，只看见人影，看不清脸。但很快，莲花就知道了，拉她的人是陈胡子。
陈胡子紧紧地搂着莲花。待莲花站稳后，他的手慢慢松开了。
两人都不作声。自从那年的那个夜晚发生那件事后，这还是第一次两人面对面站在一起。
过了一会，陈胡子才打破沉静：“他到哪里去了？”
“夜里喝醉了，他什么都不管了。”莲花想起自己命苦，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陈胡子想安慰她，又不知说些什么才好。莲花开口对他哭诉，他的心里涌出一股自己也说不清的复杂感情。
沉默。就这样，两人面对面站了半个时辰，都没说话。然后，陈胡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转身走了，消失在夜色中……
陈胡子没料到，船老板会为这事冤枉莲花，莲花会为这事挨船老板的打。他在村里听到闲话后，心横了下来，决定不顾船老板对自己如何仇视，也要当面对船老板把这事讲清楚。他已经欠了莲花家一笔无法算清的债，他不能再欠新债。
黑幽幽的夜里，从船老板家的窗口里透出昏暗的灯光。陈胡子在门口重重咳了一下，就去推船老板的门。
门是虚掩的，一下就推开了。可是，船老板并不在屋里。昏暗的油灯下，莲花面容憔悴地坐着，眼睛红肿。
“你来干什么？”
“他不在？我来跟他把事情说清楚。”见船老板不在，陈胡子想走。
莲花痛苦地说：“不用了。你说了也不会有用。昨晚上，我不是没有对他说。他打我……他不相信我的话，也不会相信你。”
“是我……又害了你。”陈胡子声音沙哑地说。
听了这话，莲花的眼泪流出来了：“我的命好苦呀……”
村头传来几声狗叫。寒风把灯光吹得摇摇摆摆。
“我受不了！我再也受不了啦！”莲花突然站起来，“早先，他挨斗受批，我不怨他，我愿跟着他。如今，村里谁像他这样？他这样下去，我们一家人都会死绝。我挨了他多少次打，我也无法记清了。昨夜里，他……拿剪刀刺我的大腿……”
太惨了！陈胡子无言以对。
“山水哥，我知道你的心……你不能丢下我不管。”她一双明亮的眼睛望着表情漠然的陈胡子。
一阵风吹进门来，油灯被吹灭了。莲花不要命地扑过来，扑进陈胡子的怀里。
黑暗中，陈胡子慢慢地把身上的莲花轻轻推开：“不，莲花，你听我说，我不能这样。我不能再害你和船老板。”他摸了摸莲花的脸蛋，从身上拿出火柴，点燃了油灯。
莲花伏到桌上无声地哭了。
“莲花，早些年做错事，我的名声已经很臭了。我要做一个正正经经的人。我不能再让村里人看不起我。”因内心痛苦，陈胡子脸上的肌肉抽动起来。
“其实，他并不很坏。世上有些事很难说得清，就像我们永乐河，七弯八拐的，绕来绕去。他本来是个老实做事的人，可在那个年代里，容不了他。如今世道变了，又容不下不务正业的人。唉，永乐河呀，七弯八拐……”陈胡子的眼睛望着门外的天空。门外是黑的，什么也看不见。
莲花抬起满是泪水的脸，说：“到了这个地步，再也没办法救他了。”
“不，我要找他，要跟他说说。”陈胡子的内心很不平静。
莲花又放声哭了：“他恨不得找你拼命。他不会理你。跟着他，这日子过不下去了，你……不要我，我就去死。”
陈胡子的心在流血。他望着灯下的莲花，想起小时候，两人一起上野鸡岭，一起下永乐河；想起十六岁那年，两人在山上私订终身；听到莲花今晚上的话，此刻，他真想走过去，亲亲这个他心里一直爱着的女人，然后，把她带到自己那栋漂亮的小洋房里去。但……他咬咬牙，说声：“我去找他。”就快步走出屋。
莲花呆呆地坐在油灯下。夜更深了。从永乐河那边吹来的风更加猛烈。她正准备出门，门却“砰”地被撞开了。她抬头一看，心吊到嗓子眼上。门口，船老板拿着一把雪亮的斧头，正睁着眼睛盯着她……
5
陈胡子前脚走，船老板后脚就踏进门来。莲花吓坏了，望着船老板的斧头：“你……你做什么……”
船老板走进屋，关上门，意外地用温和的语气对莲花说：“没有什么事，去睡吧。”
莲花很久没有听到自己的男人这样对她说话了。她更加不安，手脚无措地看着船老板，身子没有动。
船老板仔细地看着站在灯光下的女人。他慢慢地走近桌子，把左手放在桌子上。突然，他的右手猛地一扬，雪亮的斧头一闪，往他的左手砍去。
“啊——”莲花一声惊叫，吓得闭上了眼睛。等她再睁开眼时，船老板左手的小拇指已经掉了，血，从他的手上喷出来……
莲花手忙脚乱地刮来锅灰，撒到他的伤口上，又用破布把他的手扎起来。船老板的脸上没有一丝痛苦的表情。
雪下得更大了，一片一片的，飘到窗台上。
船老板阴沉着脸对莲花说：“从明天开始，我要舍己做事。我也要给你盖一栋漂亮的洋房。”
“你不喝酒了？”
“往后，滴酒不沾。”
“不打牌了？”
“看我掉在地上的手指”。
莲花望着船老板的眼睛。过了一会，“哇”地一声哭了。
这一夜，船老板对莲花格外亲热。莲花枕着男人的手臂，很快香甜地进入梦乡。十几年来，她今晚第一次睡得这样香甜。
船老板却一夜没有合眼。他从酒店回来时，见一条黑影进了他的门。他看清了，那是陈胡子。船老板不声不响，从屋檐下拿起一把劈柴的斧头，悄悄地凑到窗下。
陈胡子，你也欺人太甚！今天撞在我的手里，是你自己找死。船老板心中的怒火在燃烧。屋里黑灯时，他摸到门口，正要冲进屋去杀人，忽然屋里的灯又亮了。他只好又回到窗下。
屋里人说话的声音他都听到了。他听到了妻子撕心裂肺的话，听到了陈胡子讲起永乐河……他震动了，十多年来，他内心第一次在震动了……
启明星已经挂上天空。他轻轻地把右手从莲花的头下抽出来，轻手轻脚地穿好衣服下了地。
陈胡子，我要和你比一比。要知道，我做什么事都不会比你差。我会混出个人样子来的。你说得对，永乐河，七弯八拐……
他从箱子里翻出莲花从娘家借来过年的一百元钱，想了想，又抽出二十元钱放回箱子；然后拿起一根竹篙出了门。他要到外面去放排。他相信自己的水上功夫。他很自信。
七里冲沉睡在坚实的大地上。
雪大风紧。船老板拍拍身上的雪，摸到了那只平时总是挂在腰上的酒葫芦。他把酒葫芦解下来，拿到手里小心地转动着。“多做事，少说话，不会吃亏。”他又想起了父亲十多年前对他说的那句古训。他看了看酒葫芦，断然把它砸碎在地上。然后，他扛起竹篙。
突然，船老板愣住了。前面，雪地上，陈胡子正叉开双腿，站在汽车旁。
“你要出门去挣钱？”陈胡子看了看船老板打碎在地上的酒葫芦，问。
“嗯。我也要盖一栋洋房，让莲花住在里面。”
“你走了，老婆怎么办？孩子怎么办？”
船老板低下了脑袋。
“你知道我开车来干什么吗？”
“你……”
“昨夜里，我听了她的话，从你家出来，就想找到你，我要对你说，我要娶莲花。可我没有找到你。她太可怜了。今早晨，我打定主意来接她，可我见你打碎了你的酒葫芦。不用了，你不用走了。”陈胡子面向着七里冲、面向荒凉苍老的野鸡岭、面向七弯八拐的永乐河……他说，“我……要走了。我要离开七里冲。早些年，我欠村里父老乡亲的债，基本上还清了。”
“昨夜的事，我都听到了，我不怪你。你还是留下吧。”船老板动情地说。
“不行，”陈胡子大声地说，“你知道，我爱莲花。昨夜里，听了她的话，她也还爱我，并说要跟我走。我对她的感情复苏了，昨夜我就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行动。我爱她，爱了几十年……我不能做对不起你的事，再在村里犯罪。如果我开车把莲花带走，那我在村里犯的罪，就真的一辈子也赎不清了。”
“陈……大哥。”
“不要说了，我非走不可，你回去吧。要赚钱，不一定远走他乡。”
陈胡子一步一步走向他的汽车。寒冷的山风抚摸着他的脸，淡淡的曙光恋恋不舍地拉住他的衣角。七里冲啊，生我育我的七里冲。他哭了，这个几十年没哭过的男子汉，伤心地哭了。他鼻子一酸，两行浑浊的泪水从他的眼睛里涌出来……
车门“砰”地关上了，陈胡子发动了汽车。他回头深沉地看了一眼七里冲，心里默默地说，我要走了。他重重地按响了几声喇叭。汽车飞快地驰去，很快，车影看不见了，只有清脆的喇叭声留在七里冲的上空。
大雪纷纷扬扬地飘洒。粉妆玉砌的雪地上，一片洁白，映着两行车轮印和两行粗大的、弯弯曲曲的脚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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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谷鸟一声声地唤来了春天，又悄悄地把春天送走。野鸡岭上的喇叭花谢了。永乐河里的流水清了。陈胡子走后，没有一点音讯。
陈胡子走了。在村里的威信又慢慢提高了起来的陈胡子走了。连村里的那些挨过他的整、吃过他的亏的人，也都为他的出走感到惋惜。
船老板已经改变了恶习，又变得像以前那样勤快了。他常替附近的人在河里放排。他常向外来人打听陈胡子的下落。他知道：永乐河虽然七弯八拐，但河里流水的归宿却是一致的，都要汇入湘江，流进长江，奔向大海。陈胡子虽漂流在外地，但他的归宿也只有一个，他总有一天会回到七里冲来的，也许还会带回一个女人。船老板毫不怀疑这一点。
七弯八拐的永乐河呢，照样曲曲绕绕往下游流去。
谁也不知道，它要流到哪年哪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