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是在不断地遭遇和解决各种矛盾中度过的。由于死亡是人一生中遭遇和面对的最后一个(也是最重要的)矛盾,生前从未遇到过,死后又无法对人言。所以,能说得出死亡感觉的人,实在是少之又少。
北魏孝庄帝元子攸,是这为数有限的人中间的一个。他临终前写的一首五言诗,不仅坦言了自己对死的畏惧,而且生动地描绘了自己离开人间,走向地狱时的感觉:
权去生道促,忧来死路长。
怀恨出国门,含悲入鬼乡。
隧门一时闭,幽庭岂复光。
思鸟吟青松,哀风吹白杨。
昔来闻死苦,何言自身当。
元子攸是个短命的、不幸的皇帝,在位三年,就被叛臣绞杀而死,死时年仅24岁。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按理说,这个连正常人应当享受的生的乐趣都没机会品尝的短命天子,没资格也不可能把死的滋味感觉得如此到位。但考虑到元子攸即位三年,由于最高权力的反复争夺和转移,一直生活在死亡的阴影中。期间,还体验过一次用头巾自尽未遂。因此,他对死亡的感觉虽然有些单薄,但亦可算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说元子攸对死亡的感觉有些单薄,是因为他对死亡的感觉可以概括成一个简单的公式:恐怖 黑暗=死亡。失去权力,意味着生路无多(“权去生道促”),此恐惧者一;哀生路之短暂,忧死路之漫长(“忧来死路长”),此恐惧者二;怀着满腔的怨恨离开人间(“怀恨出国门”),此恐惧者三;含着无限的悲伤进入地狱(“含悲入鬼乡”),此恐惧者四。这重重的恐惧,在墓门关闭的刹那间达到顶点。接着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漫漫长夜。恐惧增加着黑暗的沉重,黑暗助长了恐惧的浓烈。死亡的滋味可比活着时想象中的像无依的小鸟在松枝上低吟,像哭泣的白杨在哀风中摇曳,要凄惨千百倍!在元子攸的感觉中,死亡的滋味,仅用一个“苦”字,是万万不能涵盖的。
生活在魏晋六朝多事离乱之秋的陶渊明,虽然没有北魏孝庄帝被人缢杀的亲身经历。但是,由于对“老少同一死,贤愚无复数”有深切的认识与充分的准备。因此,他对死亡虽未亲历,却感觉逼真:
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
昨暮同为人,今旦在鬼录。
魂气散何之,枯形寄空木。
娇儿索父啼,良友抚我哭。
得失不复知,是非安能觉。
千秋万岁后,谁知荣与辱。
但恨在世时,饮酒不得足。
这是陶渊明《拟挽歌辞三首》中的第一首。讲的是陶渊明对自己初死时情景的想象:昨天晚上自己还在人间,今天早晨姓名已登在了阴间的签到簿上。魂魄灵魂不知飞向何处,只留下枯槁的尸身寄放在棺木中。爱子的啼叫,好友的痛哭,与我已同隔世。我不仅不知道何为得、何为失,而且连是非善恶也难以辨别。我不在乎千秋万代后人们给我什么评价。要说遗憾只有一个,那就是生在世间时,酒没有喝够!
在昔无酒饮,今但湛空觞。
春醪生浮蚁,何时更能尝?
肴案盈我前,亲旧哭我傍。
欲语口无音,欲视眼无光。
昔在高堂寝,今宿荒草乡。
荒草无人眠,极视正茫茫。
一朝出门去,归来夜未央。
这第二首描绘的是,诗人想象自己灵魂出窍后,归家时见到的景象:活着的时候,酒没喝够,生前留下的酒杯中此时却盛满了酒。清醇的美酒飘溢出阵阵幽香,供案上摆满了美味佳肴。而已经死去的诗人,却一点也不能消受品尝。有口发不出声音,有眼射不出光芒,只能眼睁睁地任亲朋好友围在自己的尸体旁大放悲声。诗人清楚地意识到,用不了多久,他的尸体将被从昔日的高堂大屋中抬出。从此,将置身于一眼望不到边的旷野荒郊。一旦思念故里,也只能乘夜暮前去,天不亮就得归来。在死亡与黑暗相伴这一点上,陶渊明的想象与元子攸的感悟,不谋而合。
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
严霜九月中,送我出远郊。
四面无人居,高坟正嶣峣。
马为仰天鸣,风为自萧条。
幽室一已闭,千年不复朝。
千年不复朝,贤达无奈何。
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在最后一首中,诗人想象的是众人为自己送葬的情景:送葬那天,正值深秋九月,古道、瘦马、旷野、荒草、白杨,再加上瑟瑟的秋风、萧萧的马鸣。字里行间无不流淌着一个“悲”字。虽然陶渊明也悲叹墓门关闭后,将千年万年再也不得见天日。但他却从葬礼完毕后“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中悟出了当时人没有悟出的人生真谛:死亡并非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只不过是将身体委托给山陵而已!
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未死前就被死亡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