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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苗宫寂静中,千树琼花,一轮冰月,红楼半角,粉槛千重,沉沉碧纱幔帐中,雕镂象牙床,卧着一个绝色女郎,以金绣碧凤衾覆之,女郎向壁睡,殆宸掉惊慌过度。而睡去如陈死人者,榻沿复坐两女郎,蛮衣秃袖,风范至娇贵无伦,此何人,卧者盖冰娘,坐者一斌琼,一斌玉也。噫。冰娘胡为至于斯。彼非受创失魂,负于生之背,追兵一至,而双双坠于悬崖者乎。坠于崖者,忽而卧于榻,此岂幻人之魔术耶。而抑知不然,生负冰娘,失足之余,自分必死,讵坠至悬崖之半,忽有万年藤,如撑臂于石罅中,伸开数尺,枝叶殊茂密如张铁网,二人有天幸,恰坠藤络中,生尚清醒,乃反两手,紧揽冰娘,疾声曰:“妹。慎勿动。”实则冰娘半死,彼尚安能闻。生稍宁神片响。昂头侧耳,听见下方人马,追奔向前途,良久寂然。天空残月朦胧,上下依稀可辨,欲飞而上,殆飞雀乌不能,欲缒而止,更非猿猴不能。噫,我郑蓑庵奔走天南,不期毕命于此。虽然,我尚为不寺中之大幸,一于未死之前,重逢琼妹。一于濒死之际,仍紧抱冰娘,古今有言,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我虽死,我目瞑矣。忽又念我浪迹天涯,无非访我踪影毫无之义弟,此义弟者,实为我精神毕注之一人,访之而不遇之,义弟生,我先死。此后茫茫国事,付托何人,身入夜台中,遗恨只争一点,思及此,恍如万箭攒心,英雄热泪,夺眶而出,旋举其可怜之槁目,审视四周,觉藤络至厚且坚,大类天然之坐褥。其傍有巨藤蟠曲,绕而围之。更不虞堕落。于是细心加意,运用反腕之力,卸下冰娘。使屈卧,如攀攀,防其冻也。解衣覆之,默坐沉思,思得飞天遁地之术,嗟夫,以读破万卷,行破万里之蓑庵,至此竟一筹莫展,而英雄绝络,天命却在须臾,上不在天下不在田,著者珥笔至斯,亦悚然为之毛戴,至险至危,急的时候。瞥窥悬崖之顶。睽胧月光中有黑影一团,仿佛似人影,俯瞰而下,作吹口声,微咳嗽,生大喜,跃然动。意其为过路客也,大呼求救,此人摇其首,禁勿声,垂长绳,绳有结,可数十丈。生执其绳端,先将冰娘缚紧,从其两肩之下,分缚之。套其腰,伸手示意,使上方之人抽之,抽及崖巅,松解其缚。缚缒绳而下,生自缚其身,结束停当,其上复抽之,生及地。亟抬头,审视此黑影之人形,咄咄,此人形者,不雄而雌,苗女装至英特掉手他向,以雪帕掩而,嗤然笑。变其声吻曰:“君猜侬,是何人。”生起立,贴其身,磨利其目光以审之,月亮乍明,庐山毕现,顿地大喜曰:“玉妹。汝耶。”此等变幻,乃从天外飞来,噫,此即本事之重要角色,其征号曰夜合花,其易名曰斌玉公主是也。玉辗然笑,生亦笑,忽问曰:“玉妹,汝曾见余之义弟耶,此事真奇幻。原来义弟即义妹。一而二,亦二而一。同为一人,我胡为知之,缘于昨夜月光中。我于无意中,发现其云鬓之脚,两耳之孔,余始恂然大悟,不意汝等愚弄我至此。但我仍作迷离惝恍状,若知之。若不知之,呼为义弟也可。即呼为义妹也,亦无不可,故意颠倒之,使其自生愧赧,用为笑谑,然今方逃难,尚未假语此琐琐。彼救我,我坠于崖,彼不知何往,以彼孤身,敌贼多人,恐不能脱险,余必奔救之。”绝裾而狂奔,其势甚仓猝,忽有自后而掣其肘者曰:“兄勿忘,妹固在斯也。”原来先前之女子,其来也,实与斌玉偕,彼担任前驱,入五华山,救落难之人。而斌玉为之后盾,俟彼于半途,及遇追兵,彼则躲于石穴,追兵不及觉,及见男女之坠于崖也。则以为尽殆,故舍而去之,斌琼获免,斌玉适以是时,飞身至此,天与其便。遂救生及娘冰,此为过去之小史,生未知其故,意斌琼力薄,必陷军虏中,拟追之,而突然有掣其肘者,回顾是斌琼,喜欲狂,握其手,至坚且久,喜极而欲涕曰:“弟亦忒忍行,自南京一别,睽违至今。我访弟,弟不知,伯父义妹诸人,隐不以告我,使我长昏惘,堕五里雾中,我为弟郎,万种相思。千般撩恨,弟也究从何处去,我自入山,始终不面我。却缘何故,弟乎。汝知之乎,余之间关入滇,盖误闻弟之噩耗,元弟既首义,被吴逆所擒,余是以来滇,奇外出奇,错中更错。而不图晤弟于此,此老天之见怜,亦愚兄之至诚感格,有以致之也。”斌琼不答,一味憨笑。忽正面曰:“我几忘一事,兄之患难女友,今生死何如。”掉转身来,见冰娘,卧于地,缩作一团。渐转动,然而目尚瞑,口尚闭,简直昏不知人,斌琼发令曰,事不宜迟,恐追兵复至。天寒甚,再过数刻,兄之女友,或且僵死,其速行,于是斌琼自逞奋勇。以背负冰娘,生居中,斌玉殿其后,历尽千山万径,天未破晓,已到琼花山,已上出险情由。一一补叙之,所以清吾书之眉目,今冰娘卧病,两女公主俟之。

斌琼微歉曰:“彼创伤,已平复,神思亦稍清,惟惫卷之余,长日昏昏睡,脑筋感觉,不甚灵活,姊亦尝探其幽隐乎。”斌玉摇首。徐徐曰:“幽隐耶。余何能探之,刚然至此。”冰娘忽呻吟,转身向外,半舒其睡眼,惕然醒,见二女郎。失声曰:“噫。此何地,君等何人?”且言且推衾,蹶而起,斌琼趋进曰:“姊勿起动,姊之病,未痊也。”因按之,仍为之覆其锦衾,而坐于床沿。低声问曰:“姊渴乎,抑饥也。得勿思饮食否?冰娘摇首,斌琼弯腰微俯,细意熨贴,出玉手,按其圆圆之额,若探取温度,而验其发炎与否,复展衾之角,伸手入里,摇其背,十分关切,真挚之色,露于眼角眉梢,冰娘颇感动,属又手招斌琼,使近前,捉其手,俾按额而摩背,冰娘见状,泪滴沥而下,颤声曰:“姊等仁慈,生死人,肉白骨,自非木石,宁不知感。然我病后失性,以前事,若浑忘,我缘何至斯,累姊等躬亲看护,垂死之人,罪过不少矣。”斌琼笑曰:“姊勿太撝谦,同属闺流。人生何处不相逢,谁主谁宾。原无一定,况在患难。尤宜互相轸恤,但姊必安静养,视我等,如亲妹,于愿足矣。”冰娘忽醒悟,左右顾,如有所觅,既而曰:“我尚有言。”未半,霏红晕颊,牵被角,覆其吻,用作遮羞。斌琼忍笑,故挑之曰:“姊之外,尚有何人,幸明以告我。”冰娘赭然曰:“尚有同行之男子。我猛然忆及,想日偕男子,人五华山之吴王府,意将劫吴王,而不图疏泄事机,彼先有准备,伏兵一起。我两人转战宫中,我受伤仆地,此后不复知人事,我今幸脱险矣,嗟夫。我之…”言至此,咽呜不复成声,斌玉搀言曰:“此男子,端的是姊妹何人,姊语我,我必告以男子之所在。”冰娘焦急曰:“好姊姊,此男子或生或死,在此间,抑别投他处,吃一言告我,我便感恩不浅。”斌玉慰之曰:“姊勿忧,男子固在也,在此间,安全无恙,我非欺人者。”冰娘乍喜曰:“蠢耶。此如天之福也。”斌琼变色,以后目视斌玉,如暗相表示,谓此为非常之警讥,久久不语,亦不敢再问,冰娘自言曰:“此男子非他,为东向无生郑某,生平尚意气,抱排满复明的宗旨,奔走半天下。妹妹兴彼,初不过志同道合,相逢萍水,便作患难交,彼有故人,隐其名曰猎叟,叟被逮,几论死,此男子出力以救之,妹也亦并力以救之。迨猎叟出牢,而吴逆又穷兵于缅甸,思追杀桂王,此男子忠勇性成,怜幼君,思故国愤逆藩之无道,轻身入虎穴。将有以劫持之,但是孤掌难呜,妹不才,不度德量力,乃执弓鸣镝以从彼男子之后,男子殊慷慨,以一布衣而与王侯抗,其遇可哀,其志亦伟矣。姊等以为然否?”斌琼应声曰否,此男子,尚不足为奇,而莫奇于偕行之女子,冰娘意其诮已也。谦且赧,俯首无言,既而徐察两女之风貌,暗讶曰骈珠俪玉,二美当前,此天生尤物也,夙昔蓑庵,期期称我美。以我较彼,望尘不及矣,虽然觇彼言论,胡于庵蓑方面若有无涯之隐秘者,此曷故,因以片言刺探之,冷笑曰:“姊等亦知此男子之性情乎。彼固持独身主义,对于世界女子,固落落无情慷者,姊知之乎。”斌琼亟驳之曰:“此恐未必。姊之言,恐不由衷。”冰娘愕然曰:“何故,岂姊等固稔识彼人,而探知其用情之所自乎。”斌琼未答,斌玉代答之曰:“姊出言,毋乃怏,殊轶出于闺流轨道之外。夫闺流于普通男子,胡能知其用情之所自在者。”冰娘哑然笑,谢失言,仍进逼一步曰:“然则姐等于彼人。非深交,亦固讥之矣。然否?”斌琼曰:“良然,彼固与吾兄,亦肝胆患难交也。”冰娘曰:“令兄年几何矣。”斌琼几无以答,强应曰,长于妹一年,冰娘笑曰:“姊之风范,不啻天人,然则令兄亦美男子矣。”曰:“否。余兄妹生长山间。貌至寝,弗足道。”冰娘曰:“姊言乃为妹写照,抑何撝谦,令兄安在,可许妹一参谒否。”斌玉以他语乱之曰:“彼此皆苗族,皆以女子而具排满思想。艰贞蒙难,相逢虎穴中,不可谓非异事。”斌琼曰:“斯固然矣。吾意尊公与家君,当为寅僚世谊,今日山中聚首,良非偶然,不揣愚陋,拟与姊共订金兰,姊其许我否。”冰娘谦让未遑,斌玉固央之,于是焚香视天,重新结为姊妹,玉居长。冰次之。琼又次之,易其名称,大家十分亲热,琼追问详情,知彼石叟,身陷滇城中,几致全军覆没,冰娘日夜泣,一人向隅,满座为之不乐。琼乃商之猎叟,乞为向导,乘夜起千里,飞入滇城,侦知石叟之所在,手刃狱卒,凡数十人之挈百叟以归,首尾不过三日,须弥土司适卧病,竟未之知也。琼为介见于老父,父大喜,盖十年前故交,意气甚相得,山中三叟,亦订耆年谱,结为兄弟,须弥土司长,与石叟同年,而须弥土司长于石叟一月,僭称兄,石叟为二弟,猎叟为三弟,斌琼等闻之,盛加亲爱,吾书今补叙蓑庵矣。

彼自脱险来归情知义弟即斌琼,心中欢喜万状,自语曰余自南京肃寺,结识少年郎,即觉其美貌英姿,不类男子汉。私心即慕悦之,诚不知其何心,人谓男与女相思,我念义弟,其相思郁结,不知何若,废心恨绪,至于愿牺牲夫妇之爱情,故冰娘与我结婚。而我意不属之,为其眷怀义弟也?此种不可告人之私衷,为爱义弟之才者半,抑为爱义弟之貌者亦半,然我郑蓑庵自问居心正大,万不敢以子都宋朝拟义弟,而爱之之念,必欲走天涯海角,与之证夕世因缘,此无他。为南京某寺夜谈时,见其遗下女郎之玉影,此时此际,我已悟其为易雌而雄,今果然矣。但我既有未婚妻,将如何处置之者,思潮至此。中心如焚,又两相比较曰,斌琼冰娘俱美,琼之美,美在卓然名贵。冰之美,美在超然出尘,苟世无斌琼,则百美图外,冰娘定当独步一。二美并具,吾将何以左拥右抱。一齐消受之,既而拍掌曰,二美之外,更有一,可谓三英粲兮,则夜合花斌玉其人也。一个风流倜傥之英雄,而有三个美貌娇娆之女侠,入据彼之灵府,痴思冥想,有如兔起鹬落,煎熬到得不开交,但是此次人山以来,另安置一所精美地方,对于内眷诸人,堂远帘高,形迹顿形隔膜,匪特斌玉两姊妹。不得见面,即已之未婚妻,都不得见面,女眷不得见面,犹可言也。并东道主人之须弥土司,欲觐见而不可得,私问侍者,则以大王有病对,生之心理,十分怀疑,虽然生固不速之客也。彼不接见我,我独不能走谒之乎,岂知对禁森严,司阍者婉谢之,谓大王有令,即使至亲人等,凡在男界,暂勿进宫中,问何故。则以知门。生乃哀恳之曰:“我欲谒斌琼公主,所有关白,今既不得谒,幸为我惩传,我同来之女郎身被重创,女否不知何如,我但欲探望之,无他意也。”司阍者据以人告,既而反命曰:“女郎无恙,能起动矣。能食饮矣,客日可相见也。”生默然,退而修笺启一通。质问斌琼,谓何故下逐客令,蹇倨无礼若此,某将不辞行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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