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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卷一

金陵为古帝王都会,龙蹯虎踞,气象巍峨,限南北于大江,千涛汹涌,浴日月于长荡,万斛灌输,玮矣哉。雁门半首之故墟也,宿雨初霁,夕阳始昏,萧萧穷巷中,有少年芒鞋竹杖,状若病丐蹒跚而来。坐街头作喘息,仰首天末,泪眼欲枯。有过客见而怜之,给以钱,予以食,少年愕然起,愀然答曰:“谢长者,某虽贫且病,然生性不受人怜也,傥来之惠,心志焉耳矣。”过客感叹而去。少年何人?吾书之主人翁,所云端州郑蓑庵者是。其先世不可考,或曰:其父群为潮州总兵,潺虏之南下也,殉于官,阖家被歼焉。或曰:其母死于贼,其姊妹陷于贼,被强奸,不屈死。或曰:生亦被俘,守者怜其幼,纵使逃。概略如是。然彼讳莫如深,从无一言一字之披露。谶音觇之,但知其为亡国遗民而已;有从生之父执,探其隐秘,云有佟某者,李成栋之偏稗也。李夙号杀人大王,吾粤先受其赐。五羊浩劫,血流成河。婴儿刺于竹林,少女奸于桑陌。李成栋下广州,手书奏报,上睿亲王侈陈其杀人之方略,实言曰:“巅峤多朱明遗孽,非尽薙之,余烬当复燃,杀戒一开,遐方永奠。苟有以姑息之说进者,涵淹卯育。为患新朝,匪细故也。”等语。王之温谕答之。李既嗜杀,李之稗将佟某,侦知潮州总镇,有二女甚美,杀其父,掳其妻若女。佟即自摄潮州镇使,寻以所至屠城,杀首级以万计。累功擢授广西巡抚,生之大仇,即李将佟某云云。吾书今转入正文矣。

郑生家本小康,遭巨变鬻田产挟赀走,上拟访三江豪杰,议恢复大计,而陈今声黄淳耀等,先后复或被执,骂贼不屈,间有一二世家名士,啸聚门下客,将有所举动。然而逻者载道,皆不得逞,辄轻世肆志,沉酣于美人醇酒之场,侯公子即其伦也。生访旧金陵,中经世变迁者,迁遁考遁,犍虏鹰犬林立,望门投止,人莫之应也。乃变服为病丐,整言于市中,或就狗屠,沽酒痛饮饭辄醉,呜呜而歌,奋瘠拳,自挝其面,面之血涔涔下。市人则大哗,谓是伧者,殆以贫病发狂自戕其生命也。故金阊门之左侧,有旷野焉,白苇黄茅,一望萧索,寂寂如鬼墟。中有石坊,石质剥落,牧童所过,牛角磨之,渐变嶒峻之石。骨坊之上,榜有大字曰“驸马坊”,字模糊,不可辨。当日纷侯赐第,门第不减乌衣。今则日炙雨淋,大如园林,鞠为茂草;迤坊而北,是有短巷。俗称之曰鱼子巷,矮屋无算;****之外,尽张蜘蛛之八卦网,而虱垢之衣服,陈列于豆架瓜棚,质言之,一贫窦民圭之焉耳。巷之中心点,有下等旅店,招牌可半截,曰长丰旅店。主穿犊鼻裤黑且胖,天气尚清和,彼之汗,涔涔下。自执扇以当炉。顾客并不多,所栖止者,非江湖术人,即市廛乞丐。郑生居于是食于是,主人意其为丐也,贱视之,饲以粗粝,眠以藁草,生安之饱食两餐心清梦稳。豪与有时暴发,探手入破袋出白金,掷之于案上其声锵锵然,呼店主人曰:“拿酒来,拿酒来!”店主人大惊,念此伧胡腰里有多金,岂其为盗耶?又念人无贵贱,苟多金即足称豪士。豪士而惠顾我,我与有荣施。因是之故,恭敬惟命,沽酒以进,生苦无下酒物,命买彘肩一使烹而熟。熟而烂,盛之瓦盆中,热度篷然,索主人踞于床相与酢酬。主人徒脯啜饮且面赤,说市井秽语,其声呶呶然。生斟目睨之,捧腹笑。忽问曰:“主人生斯长斯,亦知明太租之皇陵,剩瓦颓垣。今尚有存焉者乎?”主人蠢蠢,初不意郑生有是言。乍闻之,面色陡变跃而至于门,窥张邻右幸无窃听两人之言者,主人颤声曰:“客官杜汝口,汝居此,勿得妄言。苟妄言者,官府闻之寸磔汝矣,汝自作自受,尚可甘心,无幸如余,乃被汝波及一杯酒,卖汝以头颅。代价殊不值,客官殆醉矣。毋妄言也!”生瞠目,怔然良久,罔识其发言之朕兆,低声问之曰:“店主人吾何妄言者,吾但叩此间名胜,所云明太祖皇陵,如是而已耳!”店主人亟张其目,蘧伸黑毛之手,如葵扇形,为之掩生之小口。生以手推之,店主人怒曰:“汝真愦愦,汝不知明太祖皇陵五字,为今日新朝之忌讳名词耶?即此五字,足灭汝九族矣!”且言且战栗,生变色。知市井辋流,震慑于帝王之余威,龌龊弗足与语,笑谢曰:“异方之人,罔识忌讳,惟长者谅之。”翌日,托言性喜野山,迁寓于南城萧寺,禅房花木,丈室琴书。寺僧潭影,耄而聋,惟雅重文人,延生就居,不稍计值。寺之西偏草阁五楹,绕以梅花百本。维时初夏,黄梅颗颗,缀于柿头;宿雨滋之,晶生如玛瑙,生居第二楹。开窗一望,近水远山如一幅天然图画。生行囊非不充裕,特时当乱世,不欲以豪富示人。彼鱼子巷之店主人,鼠目聋头,尤为生所畏怖,避之益谨、藏之愈深,自移寓禅房,稍稍御长裘,乘肥马。雇奚僮便执衅,暇谒寺僧潭影,彼趺坐蒲团。闭目不妄语,强聒之,愀然曰:居士处境,与老衲不同,居士讲人世法,老衲谈出世法。主旨不同,酬对自少。居士志之。人生只相印以心耳,胡喋喋为?生颇疑其简傲,自是相见一合什无他言。

某夕漏下四更,凄风乍来。寒月初上枝头小鸟,啾啁作异声。生心绪不宁,兀坐高阁中,当窗夜读,读司马迁史记刺客列传。至高渐离闻击筑声徬徨不能去,因取戒尺,挝其砚石,铮铮作声,曰:“嗟夫高渐离,汝入耳而能聪,汝循声而会意,殆古所称知音人哉。吾奈何并世而无此知音人也。风尘漭漭,吾其只影以终乎?”止自言自叹间,瞥见白光一团,起于梅林之东北,似电非电,似虹非虹;阴森栗冽之气,上凌星斗。生固好奇,要亦自命好身手者,开其窗,钻首外望四无朕兆,乃跨足于梅梢,如猿猴抱树,由枝而及干。骎骎已陟其巅。登高下窥,原来有瘠如僵尸之老人,在正望月长吁,临风舒臆、跳跃上下。手中如有一物,抚弄如弹丸。生偶作咳声,老人倏然没,并此光芒万丈,都付之茫茫大地之中,生骤打一寒噤,仍循古树槎枒,跃而归于寐至。灭烛就榻,惺惺不寐,念此深宵怪剧,是人是鬼,是山贼是僵尸,真真莫名其妙。此时忽见有青衣策马者,排闼而入,生视之,则盈盈含笑之美人也,问为谁,笑不答。惟右手拈一雪英玉瓣之花,左手拈一绿衣银甲之花,其人娇娜无伦,一步一颤巍,招生以手,生迎而就之,若就若拒,若合若离,卒乃接其一置掌中。则雪瓣琼英其大如斗之花也。欲更接其第二之花,措手不及,花委于地,如蝴蝶乱飞。女青衣顿足,似深致惋惜,惜彼得其一而遗其一者。生平视女青衣,苗条艳冶殆非凡品,心一跃,猝然起,思揽而抱之。青衣夺裙色骤变,猛推生于粉壁,首触壁而隆然,呵唷失声。原来南柯一梦,红日起矣。梵王宫殿,钟声铿铿然,生起床,拾级下楼,至于梅花树底,俯仰观察毫无朕兆,觅潭影老僧问之。合掌微笑曰:“居士多心,乃惹外缘,是间如太古荒山,安得有僵尸剑影,甚矣一邪之足以召魔也。”生悚然而退,龙堆萧瑟,鸱吻荒凉,十里柳楸,一犁桑柘,金陵王气,问犹有存焉者乎?明太祖以枚竖生涯缁流徒理,出身皇觉,一跃而为白水真人,虽日天命使然,然推倒其胡虏之功,挞元人还汉族,革命英雄,功不在汤武下。伟哉?布衣作天子剑李以下此为第二人矣,惜夫玉步未更,金棺巳掩,龙飞凤举千古无不入土之帝王。草创方新,奄然此矣!三都龙起之地,即为万年蜕化之墟。于是屹屹皇陵,萧萧梓殿,明月露冷,儒足供后人之欷歔凭吊,而后世枭雄怪杰,或睹此少戢其野心,概自永乐北迁而祖宗体魄之留存,亦仅剩此一坯黄土耳。

某日旭阳初耀,朝露未唏,纵横阡陌间,大地作黄金色,雄鸡四叫,伏蛙不鸣,远远有此少年,丰采甚都,披白狐裘,乘款段马,鞭儿得得,直指阴森鬼域而来。少年游目聘怀,为状滋可乐,额角腮边,时时出汗,则探手入怀检其雪帕,且拭汗,且嘘气,顾其马后之奚僮,竭蹶奔驰,携壶挈榼,追之如不及。生笑曰:“僮惫矣,余将下马,息于树之阴。”言时以手执马缰,腾身而下马。此间有柏树,绿叶如幢,其下乃有石凳,生偃息于此,出酒瓶,饮酒自劳。与奚僮笑语。瞥见柏树之背,似有黑影一度,抓手抓足,如张鬼脸以伺人,生大骇,循其影而视之,如有如无。莫节得其真象。问奚僮,则对曰:‘吾目迷未之见也。”维时麦田之上,另有一少年,骑一匹桃花马,飞风而至,斜掠故柏树之侧。倏然跑掉,不知去向,而先前之黑影,亦消归于无何有之乡,生有戒心。亟解马,腾于马之背,立鞍镫,呼奚僮,使并乘,挥鞭挝马腹,马着痛,发足狂奔。至五正十二时已至皇陵地点矣。以帝王发祥之地,宜何如庄严瑰丽,使人生景仰心,庸知世变时移,自胡虏入关,窃据京畿重地。朱明之祖家陵寝,久已发掘无遗,北方且然何有远在于南中之古墓,其间强藩悍镇,投降鞑虏者,更顺承其意意旨,搜索胜朝之遗迹,芟夷而蕴崇之。嗟彼皇陵,特其眼中钉之一物耳。生到是间,举头一望。烂瓦颓垣,鞠为茂草,有石楔,有隧道当其门,有缘营队长守之,红缨帽,白石顶,腰佩长刀,狞恶如天神。见郑生横刀一喝,声如怪鸱,郑生镇静如常,下马执缰,鞠躬为礼,前致词曰:“远方之人,偶然过此,闻南京古迹,莫著于朱元璋之故陵,拟流览一周以新眼界,老将亦许之乎?”此营长者,方盛气以临又闻为参谒明陵,益凶怒,疑为朱明遗孽,潜至此间,作不轨举动,揭其刀,欲砍之,生疾退数武益为恭顺,出白金二十两,双手献于营长曰:“游客但欲观光,别无他意。此区区者,用佐贵弁之酒钱也。”著者曰:“郑生洵可儿哉,此辈降虏顺民,遭时鼎革,穷饿且死,乃靦颜向虏,乞得一守陵之差便,作威作福,鱼肉小民,实则与鬼为邻,镇日在草间,恒不得一饱,苟有以白金为寿者,虽至下贱亦优为之,况其参观迹古乎!果也,仗二十尊番佛灵运化此凶神恶煞,帖然而就彼范围,立即霁颜改口曰:“先生,汝欲谒明陵耶?”言至此,摇其首,低声曰:“此须密缜切小可声张,否者,君与我皆感不便。”因招以手,使尾之而入。国变以后,陵谷变迁帝骨已寒,王灵不振,只剩有白杨衰草,哀哀黄鸟,向天乱呜,似诉说泉下人之盖世英雄,今则马鬣就封,而龙鳞委化者。此时生入隧道,由高而下,阴森不见人,惟闻土气刺鼻中人欲呕,夹壁皆苔藓,暗中以手摸之,胶潺如涕唾。生止步,划燐寸遍照隧道之上下两旁,时有石刻文字,磨灭不可卒读,意为朱明臣子,游踪至此,以寄其景山松柏之思,回顺奚僮,面白如雪,陡陡一寒噤,生失笑,扶而掖之,镇之以霭语温言,守陵者急叹曰:“此地如鬼墟,履其地者,无不惊怛欲绝,齿牙战战有声,宁惟孺子,甚矣!客官之冒险而好奇也。”生漫应之,俄而出坠道,仍不见天日,但有空虚寥廊之殿庭,地上遍黄色之设瓦缸。凡数十具缸满贮鱼膏燃之作灯清澈光明,百年不灭。此外陈列御用品物。一如帝者生时,若紫铜彝鼎,有作鹿者、有作牺形者、有作鸟形蛙形者,自余则为元之武器,盖元人入主中夏,为日已久,稍稍以胡俗易汉习,兵器亦为之改观,朱元璋之起义也适当兀造之衰,彼亦自称马上王,故死后冥器盛陈兵备有长可丈二之矛槊,其柄作蛇形,其蜂作鹦哥嘴形,红缘斑驳;锈印起苔花,梓寓之前,落一玄纱幔帐,横列一琴台;其上置宋元数磁事,最映郑生之眼帘者,有黄绢一端,包裹大书一卷,欲展而阅之。守陵者进曰:“客官勿尔,吾若展之。”乃珍重而解其黄绢赫然灵丹书,盖以朱色涂其篇皮也。阅者诸君,试猜为何书?此并不是什么秘密奇书,却为一部苏批孟子,但书之内容,眉端有细字似为当日太祖御字。经筵进讲,若刘基宋濂等,附以启沃敷陈之接语,而此书文为朱元璋艮前摈斥之而后推崇之者,故龙髯上升。亦遗命以七篇为殉殉,生流览四周,无意中发现图画一幅,悬于正殿上,不觉毛发森竖,肺叶大震,登时一腔热泪,大类水晶之箭,夺眶而去。投于地,呜呜哭,哭到天昏地黑,不知所为,噫!此明太祖之千秋遗像也!人情于国破家亡一腔怨愤,无地发泄,有时触于物而伤心眼泪,拜而哭,哭而踊,生亦当世有心人哉!守陵者止不曰:“客官勿尔,此大干法纪也,设有狙伏而窃听之者,君其危矣。”生止哭顾奚僮,取名香清茗,一一供于御座,傍徨几案间。良久不能去。守陵者促之曰:“客官,可以去矣,时辰已届,余方瓜代也。”生不得已遂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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