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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天擎十五年来并非不知玩乐,只是历庭视他若宝,他也不忍令师父失望。
历庭亲传弟子之中,杨远初排行第一,年已二十,十八岁便下山在江湖中走动也算是一方少侠,每每任天擎见到这位师兄都有些莫名的害怕,他只是一板脸就好似自己欠了他的借债未还。
王卜与王十则是二师兄与三师兄,历庭义弟江都镇守的宝贝儿子,若非这层关系,以历庭的稳重还真是不大可能收下他们。有了这两人蜀山派便变得有些热闹,平日里那些聚众玩色子、刮拳,或是教训山下调戏姑娘的登徒子的,准会有他们一份。历庭管也管过,罚也罚过,可那二人转脸间就能好了伤疤忘了痛,随着年龄增长滑得跟泥鳅一般,要多逍遥有多逍遥。
有时望着他们,少年那淡淡浅浅的玩心总是会有些雀跃。
可他总是更习惯做师父的好徒弟。
今日却不一样。
杏花树的妖精带他重走山野,每到一处,她便停下来说些故事给他听。
她走到破黛沟旁会说:“你瞧,这就是你们开山祖师苍衡子所留下,相传他只是一剑便劈开山峦,镇压千年黑蛇于沟底——你不信?呵呵,他的那剑可是青龙剑,为龙神所化,可破三界斩鬼神!”
她路过回望溪又会说:“你且站到它的对岸,我倒要瞧瞧会不会真如传闻中的对面相逢却无法看明!”
还有龙牙柱、睚呲壁、会剑台、青玉洞……
他听得目瞪口呆,自己在这里住了五个年头却从未听人讲过这些事情。自清晨起她变拉了自己在山中戏耍,每每自己想要回派她便变个花样出来阻挠,玩到最后就连自己都忘掉了时间。
“姑娘,你……”
“我?你是不是要问我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她从怀里掏出本书,“小呆瓜,有空读读书,总是练功会把人练傻了的!”
任天擎慌忙接过,看了书页上的《蜀山传》顿时无语……他曾记得刚入门派时大师兄曾送过自己一本,可还未翻看就被二师兄拿去做厕纸毁了个干净。事后还极其无赖地为自己解释:“小师弟啊,年纪轻轻总是看些怪力乱神可不好,这种山下一文钱一本的东西,他也好意思拿来做礼。”
“我、我是想问……”他红着脸,吞吞吐吐地说,“姑娘怎么称呼?”
“泠泠,我叫穆泠泠!”
她在晨曦中对他灿烂地笑,仿佛清晨的露水停在她眼中,闪动着比溪流里的鱼儿更为俏皮的光亮,他呆呆地看着,突然觉得:她长得并不丑。
泠泠,这个名字很适合她。
“你看,蜀山这样大,这样有趣,但你们一辈子只是打坐、练功、参与武林会议岂不无聊?”她指指道旁大石示意他坐下,“我听说求道者所求的不过是个‘觉’字,若想出世必先入世,可你们这样生活一生也不会看清楚真正的世。杨远初算是个侠士,可他好大喜功,结交权贵又好听恭维之言,涟水畔停花楼的一个姑娘仅仅只以御使之子的寿宴为名就能哄得他忘记与绘州五谷村民的七月十七之约,这样的入世不过是学得一身污浊,再难自拔。历庭算得上正人君子,但做事循规蹈矩,这一生留了好名声,却离修道更加遥远。还有你们蜀山前任掌门在我看来才最最的不可原谅,将成悟剑法学了个虎头蛇尾便拿来教徒。”
泠泠侃侃而谈,对江湖杂谈可说是信手捻来。竹语是飞鸽门莫家的三小姐,七岁起便开始帮助飞鸽驯养信鸽,每日经手的消息没有三百也有一千,种种辛秘不过是两个丫头说笑间的谈资佐料。
只是任天擎听得却不大乐意,这姑娘看上去年纪不大,口气却不小。
“怎么?你不信?”她依旧是低身拾根树枝,“我再舞给你看!”
说罢她却并不急着动,呼吸两次,静静合上眼去,朗声说道:
“当年柳夏奚在会剑台迎战你太师父青莲道人,我母亲也不过十三岁的年纪,对那一战却是终身不忘。对战初始青莲被让十招,十招过后他却连人家的衣角都碰触不到。而柳夏奚——你可知他与天下第一的神刀客交手,胜他不过一招之间,对你太师父却是连半招都不必用。”
说着,她双目一睁,精光内敛,那纤细腰肢在一旋之间,树枝沉于腹前一个小挽花微微上挑。像极了成悟剑法的那招起手式。
任天擎暖春之中生生打了个寒战。
他似乎看见自己正舞至成悟第十一式,而她转身逼过,手中雪剑竟避入自己那本该滴水不漏的剑影之中!
太师父如何才能不败!
——自己生平苦练技艺,竟敌不过对手片刻间的偷师。
“你可明白青莲道人输在了哪里?”
她收剑站好,双眼晶亮。
“在……在……”他咬牙,却不肯承认是输在天赋。他自问天分可说是万里挑一,但却不可能在短短对战之际竟可以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更不用说将平凡无奇的起手式改做那样奇巧的一剑。
“呵,”她知他想岔便索性说个清楚,“我小时候也想不明白,后来见到我爹,他说柳夏奚胜在‘剑意’。那人自四十之后,草木皆可化刃,举手投足尽是招式。我虽未见过你们蜀山剑仙,但这其中必是有些异曲同工之处。你想想看,人人都说剑出蜀山,惟有你们蜀山弟子才配得起‘剑侠’二字,可堂堂震派之宝成悟剑法却看似不过尔尔,这是为何?兴许你们师祖不过是想告戒弟子们化繁为简的道理。”
任天擎安静听着,半晌未曾答话,此时忽而抬首道:“万剑归宗的境界?说得容易——我问你,若是我以剑这般刺你你该如何抵挡?”
说着,他并指成剑,直指泠泠右臂却在半途手腕堪堪一沉改刺为削。
“我自当是来招‘击竹迎客’。”她树枝贴了他手一缠一拨,巧力引开,随即剑势突变刺了回去。
“瞧,这无招胜有招的境界总是极难的。”
穆泠泠偏头想想,笑说,“原来还有几分聪明。”
“不过——”她又道,“若我是北庭弟子,红尘掌法中的粘字决对付你再好不过;若我是飘乐谷人,清波弦舞里的会宫弦也可接下这招;就算不必那些个,轻功逼开也未尝不可。天下之大,破解这招的法子就是数还要数上好一阵子,它们虽然尽不相同,但必定有些精髓未变。今儿个看不破,但我总归有一日定能明白!”
任天擎心中不服,却又觉得她说得似乎有些道理。这小姑娘口口声声都是爹娘自然不会是妖精,却也显是有些来头,那些天边的人物在她嘴中点名道姓,不怯不惧。
历庭在旁听着早已是心中悸动,一个女童的话他自是不信的,但这些话却激得他想及一些久久未解的心结。
蜀山浩劫之后所存留的弟子不过零星几人,就连师父青莲原本也不过只是名扫地小童,机缘巧合之下蒙太师父临死传授绝技。虽说蜀山位列四大派之一,可实力早已大不如前。
师父与自己一生所想皆是如何能够重振蜀山,甚至不惜接下个沽名吊誉的武林盟主的位子——这般心思不知算不算是入了魔障?
念头在肚中转过一圈,竟是汗湿脊背。
可再让她说下去不但自己颜面无光,就连师父的脸面也会被个外人糟蹋得一败涂地。
于是当下也不再听,朗声说道:“姑娘说得有趣,不知是哪门哪派的弟子?”
泠泠正教训得痛快,被人家掌门抓了个正着也不害怕,反身笑着行了礼:“掌门人有礼了,还梦谷穆泠泠在此拜上。”
“哦?”历庭微微一顿,“你怎知我的身份?”
“若是其他人听了我的胡言乱语只怕早就跳出来,只有历掌门海量才容得晚辈在此放肆。”
泠泠舌灿莲花,笑得愈加恭谦,却在心里一吐舌头,总不好告诉他说是因为小呆瓜一脸见鬼似的惊耸。
历庭看见女童两眼眯眯,眼珠子却在滴溜溜地乱转遂开口道:“姑娘同伴一个时辰前就已回程。”,说着,他面色一板,“若非得他告知,我还不晓得来了个如此了得的小姑娘,竟能替历某管教徒儿?”
任天擎是他亲自领进门的,自己对他可说是半父半师。全派上下莫不被王氏兄弟两人带得有些松散,可就是这个徒弟,别说是刮风下雨,就算是重病也不会偷懒不去听教。今日却被个小姑娘迷去了心神。
泠泠听他口气不善,却因他前半句心中一跳。转瞬间便想通他话中的意思。
她不肯平白与夕晖联手,便与他打了个赌,赌谁能最快拿到天香百合根。既然他已回程,想必是拿到草药急着为太师父送去。
她看看历庭,想到竹语对自己说过的话,可说是气急反笑。
千算万算竟想不到堂堂蜀山掌门竟如此好面子,想来夕晖必是拿太师父救他一命的人情压他,再用话激得他亲自赠药。想那天香百合是蜀山之宝,历庭却也义气,竟这般轻易地送予他人。
自己在这边说得口干舌燥花费功夫,这般比来竟被比成了个傻子!
“真是……天意如此。历掌门可还记得青莲道人曾发下宏愿说若有人能助派中弟子重归蜀山便倾派以报其恩?”
历庭皱眉道:“确有此事。”
泠泠一叹,苦笑道:“掌门人竟不知自己错过这百年才遇的良机。”
青龙乃上古神兽,更是护道之神,夕平帝屠四圣以夕家之血为印封印青龙于断龙池,她诱夕晖前来无法就是想要逼他解放神龙。她为小呆瓜开解无非也是引他早日得悟。若是青龙相助,呆瓜飞升也并非难事。可……竟是让历庭将人放跑了?
难不成冥冥真有天意一而再、再而三的保他平安?
她回想这几日来的事,越想越是自觉可笑至极,她看看任天擎,不由得有些怔愣,自己方才还在夸夸其谈,可其实不过只是按照爹娘的话依样画葫。他却不同,也只是这般干净的人才有资格谈论成仙求道。
这般干净的人。
她看看自己,眼中一模糊笑得有些勉强。
爹娘慈悲心肠,她却费尽心思想要报仇害人,这样的自己兴许真的就如父亲所说……
猪狗不如呢。
“你……”她开口道,却又转了口锋,胡乱一揖,“既然如此,晚辈不敢叨扰,就此告辞。历掌门,早晚以神魂叶煮烂服再佐以汤药,对你伤势有很大的好处。”
拜过一拜,失魂落魄地转身去了。
任天擎要追,却被历庭伸手拦下——这女孩的身法哪里会是还梦谷所出。他越看越是眼熟,方才听她说起医术,心里一亮,竟当即被这女孩的身世激得立时汗湿手心。
多年之后任天擎同泠泠说起蜀山的那一遭时,女子便不由得苦笑。不过是稚龄孩童不深思量所做的荒唐事,谁会料到竟会误打误撞结下一个恩情。
只是尽管如此,梦空空却终是未等到他们送药回谷。
泠泠追夕晖入谷,迎向二人的是铺天盖地的白。
<未完待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