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自我膨胀呢,车来到外公家楼下,苏记中药行的大门紧紧关着。外公和外婆住的老宅就在药铺背后,是一幢自成一统的三层小楼。
在我印象里,药铺一般是晚上九点才打烊。看着今天这不同寻常的阵势,我和半夏对视一眼,都有大祸临头的不详预感。
推开外公家虚掩的房门,只听见妈妈正跟二姨聊着:“长安怎么没过来?”
苏老爷子的三个女婿,大女婿,也就是我爹,很早就因为车祸去世了;三女婿,无论是老中医朱清远先生,还是美国人大卫先生,都不在外公的承认范围之类。就剩下二女婿,也就是我的二姨父余长安,不时还到苏老爷子家走动走动。
“生意忙呢,在外应酬。”二姨淡淡地说。
我怕我妈八卦,露出什么蛛丝马迹,忙一个箭步冲到客厅:“我来啦!”
妈妈轻轻地咳嗽了一声,我回过头,只见苏老爷子威严地坐在太师椅上,端着茶杯细细地抿着茶。我赶快陪着笑脸迎上去:“外公,我来啦。”
苏老爷子眼皮也没抬一下:“多大的姑娘了,一点家教也没有。走路惊风火扯的,没规矩。”
我吐吐舌头,不敢再言语,悄悄地走到妈妈身旁坐下。半夏也走进来跟苏老爷子打了招呼,还是外婆最好,端来切好的果盘,招呼我们吃水果。
看见最喜欢的橙子,我大喜过望,拿牙签叉起来正待往嘴里放,却听见苏老爷子的茶杯重重地搁在桌子,吓得我连忙丢开手中的东西,正襟危坐,等待老爷子发话。
沉吟半晌,苏老爷子清了清嗓子,开口了:“朱砂没跟你俩一块儿过来?”
小姨家的人在外公家是不能提的禁忌,私底下是我们几个小辈共同的秘密。外公怎么会知道朱砂回来了?这一惊非同小可,我用铲除内奸的凛厉眼神狠狠瞪着半夏,半夏连忙摆手:“不是我啊!”
我又望向妈妈,她也是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二姨更是眼神飘渺地坐在那里,她从来都是这样,好像周围一切都跟她没有关系。最后我的目光落在了外婆身上。
老外婆笑眯眯地:“我昨天在街上碰到朱砂啦。六七年不见,都成大姑娘了。又漂亮又水灵,她不叫我我几乎都不敢认她呢。”
我一时酸溜溜的,腆着脸凑到外婆面前:“外婆,那我就不漂亮,我就不水灵啦?”
“都漂亮!都水灵!”外婆很开心的样子,“我这三个宝贝外孙女儿都长大成人啦,一个个儿出落得花儿似的。”
“把朱砂叫过来吧,算算也快二十年了。”苏老爷子发了话。
我知道他这个二十年说的是小姨。朱砂从出生到十二岁跟小姨出国之前,不时还是会到外公家来玩一下,外婆喜欢她得紧。也难怪,一个大眼睛卷头发洋娃娃一样的小人儿,任谁见了都喜欢,所以外公也没反对她来家里。可是小姨就不同了,自从她跟外公斗气,自作主张嫁给朱清远,整整二十年外公就没让她再踏进过家门。
我这个人就是讨厌,一看外公的脸色稍微有点活络了,就蹬鼻子上脸:“既然是家庭大团圆聚会嘛,要不要叫小姨也来?”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居然一激动就说出了这个二十年没人敢在外公面前提的名字。妈妈拼命地冲我使眼色,我只好厚着脸皮,走到外公面前倚小卖小:“外公,我说错啦,自己掌嘴行不行?”
苏老爷子看我这副没皮没脸样子,无可奈何地笑起来。随即他又叹了口气:“飞蓬飞远啰,回不来啦。”
躲到一旁的半夏早已接通了朱砂的电话,把手机递到我手里:“姐,你跟她说。”
“快到外公家来,老爷子御驾亲召。”我压低了嗓门。
“我在约会呢!”朱砂的声音听起来很兴奋。
“跟谁啊,不会是邱展堂吧?”我想起那张总是笑嘻嘻的脸,突然有点莫名其妙的嫉妒。
“什么跟什么呀,我跟罗大奇在吃饭。”
一听不是邱展堂,我松了口气,但立刻又提高了警惕:“罗大奇又是个什么东西?”
“罗大奇不是东西,是个人!行啦行啦,我马上过来。”朱砂没好气地吼了我几句,然后又想起什么似地问,“我要不要带点什么礼物?”
“什么也不用带,面纸我早给你准备好了。”怕她不明白,我又补充了一句,“待会认亲用的。”
在朱砂的哈哈大笑声中我挂断了电话,却见一屋子的人都看着我。
“我刚才讲电话的声音很大吗?”我紧张地问半夏。
半夏点点头,促狭地笑着:“既然担心别人跟你表妹约会,就自己先去约啊。”
“你在说什么呀!”我此地无银地嚷着,却见二姨微微一笑,递过来一包东西:“喏,面巾纸。”
哎,在他们眼中我一定很脱线很脑残。
朱砂很快赶到了,一进门就给了外婆一个美国式的熊抱,差点没把乐呵呵的老外婆给扑倒在地。然后她走到苏老爷子面前,轻轻地叫:“外公!”
苏老爷子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点点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想象中痛哭流涕感人肺腑的认亲场面并没有出现,这些人也太能克制自己的感情了。要换了我,绝对抱着外公的大腿涕泪齐下。自然,我的面巾纸也没能派上用场。
朱砂分别跟我妈和二姨打了招呼,然后一屋子女人团团坐好,静候苏老爷子发话。
苏老爷子想必也发现了这阴极盛阳极衰的局面,环视我们一周之后,长长地叹了口气:“我最近闲来无事,研究了一下风水。你们也看到了,我们苏家男丁不旺。”
岂止是不旺,简直是压根儿没有男丁!
“然后我终于找到了症结所在,这原因啊,全出在这个宅子上。”一听这话,估计所有人都跟我一样默默流了一把汗,这都什么年代了,生男生女还怪在风水上。
“你们信也好,不信也罢。”苏老爷子悠悠地说,“我跟你们外婆已经商量好了,在水木风华买了一套房子,过段日子就搬过去。那房子依山傍水,向阳避阴,位置好得很。”
水木风华啊!这个城市最高档的住宅区!没想到外公这么有钱!我花痴地流着口水,靠我那点时有时无的微薄稿费,怕是一辈子也买不起水木风华的房子。
“至于这边的药铺和老宅呢……”苏老爷子的目光扫过我和半夏还有朱砂,犹如一阵飕飕的寒风吹过,让我们不寒而栗。“我行了一辈子的医,到老也没个接班人。”
“有半夏呢,半夏学的是中药学!”我最看不得外公这种人到老年后继无人的凄凉神态,忙把半夏往前一推。
“姐,你有点文化好不好,中医跟中药不是一回事!”半夏生怕殃及池鱼,连忙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
“算啦算啦!我也打算退休了。这药铺和房子……”苏老爷子目光再一次扫过我们三人,我们赶紧坐得笔直,“就看你们三姐妹了。谁要是先让我抱上外孙,就全部归谁。或卖或租,悉听尊便。”
原来大张旗鼓的家庭会议就是为了这事儿啊。
“我弃权!”朱砂跳起来,“外公,我才十九岁,还不到法定结婚年龄呢!”
“瞎扯吧你,你是美国友人,拿中国的法律往自己身上套什么呀!”我嘀咕着。
苏老爷子的目光扫过来,半夏立马老老实实地说:“我二十一。”
“我……我二十二……”我也赶紧跟着报数。
“都不小啦!”外公欣慰地笑起来,“你们外婆跟我结婚的时候,才十八岁呢。”
我们三人齐刷刷地看向外婆,她那张满是皱纹的笑脸上,竟然流露出羞涩和幸福的奇异光彩。
“外公,知道你心疼我们,可是生小孩这事儿……”我犹豫地开口,“谁说得准啊!”
谁知苏老爷子半点情面都不留给我:“我才不心疼你们,我就想抱外孙!”
“要不你把房子分给大姨和二姨……”朱砂想了想,“至于我妈,就算了……”
苏老爷子不耐烦地摆摆手:“什么都别说了,就这么定了。谁先让我抱上外孙,药铺和老宅就归谁!”他突然又想到什么似地,自顾自地笑起来,“当然,如果外孙还能姓苏的话,我就把我这些年全部的积蓄都给他!”
“你们外公这些年积蓄不少呢。”啊,一向和蔼慈爱的老外婆居然为虎作伥。
“姐,我看这个重任还是交给你吧!”半夏看着我,朱砂在一旁猛点头。
我几乎没跳起来:“凭什么啊!这又不是什么好事儿!”我这两个表妹总是这样,人家唐僧让至尊宝送死之前好歹还要背背黑锅,她们倒好,背黑锅也是我来,送死也是我去。
“怎么不是好事?又有房又有钱,李连翘你连正经工作都没一个,要真是拿下这第一名,我看倒是一箭双雕,了了我两桩心事!”外公又拿出杀手锏戳我软肋,吓得我赶快低下头,不敢再多说什么。
“连翘,我跟你说那个张阿姨的侄子,刚好姓苏呢,要是你们真成了,岂不是两全其美的事?”妈妈笑眯眯地坐到我身边,“我看就这样定了,你怎么着也跟人家见见面。”
“姐,以后我有姓苏的男性未婚朋友,一定统统介绍给你!”半夏煽风点火,还不忘拉上她妈妈,“妈,你也多留意啊!”
二姨但笑不语。
朱砂更是语出惊人:“姐,我看你搞个试管婴儿也成。在我们那儿这项技术已经相当成熟了,精库会对双方的资料完全保密,没有后顾之忧。到那时你自己一个人的小孩,想让他姓什么就姓什么!”
“得得得,打住!”我看她完全不理会这三世同堂的庄严场面,生怕她再说出什么离谱的话来,连忙掩住了她的嘴。
苏老爷子发话了:“既然是众望所归,你可得加把劲啊,李连翘。”
看着四周像我团团围过来的笑脸,我觉得自己俨然坠入了深不见底的天罗地网之中。
天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