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脸上的肌肉抖动了起来,洁白的牙齿也深深地陷入到了嘴唇当中。此刻的他完全是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演技实在是逼真到了极点,连他自己都忍不住在心中叫了一声好。可是令少年大为吃惊的是,老牧民不但没有半点气愤的样子,反到哈哈大笑地抚mo起了他的脑袋:
“哈哈,哈哈哈哈……你啊,你啊!正义感倒是挺强,可惜用错了地方。优先供应第一军是广志将军主动向谢将军要求的,而且谢将军一开始根本就不同意,足足跟广志将军吵了三天才算是勉强答应了这个要求。唉,真不知道广志将军为什么要这么做,不过人家毕竟是真刀真枪干出来的将军,我们这些百姓肯定是不能理解这其中的绝妙的。”
就像所有的老百姓一样,老牧民对上位者有着一种天生的敬畏。不过少年并不是老百姓,他也是上位者当中的一员,不但不会对张辉感到敬畏,而且还会当场毫不留情地对他做出评判:
“这有什么不好理解的?他从一个六品官一步登天变成了将军,当然不能继续让士族们眼红,必须做点事情来自谦一番。主动要求削减军费无疑是最好的方法,既减少了支出又减轻了对士族们的武力威胁,至于士兵们的战斗力,那就只能推后了……”
少年微笑着离开了围栏。他自认为已经看的够多了。正面无敌却笨重不堪的山阵,与以往相比毫无变化的刀牌手,看似吓人实则虚弱的大型木弓……张辉的这支第二军的确有很多新东西,但很可惜,全部都是一些没用的小玩意儿,完全无法对同等数量的秦军形成压倒性优势。
“副使大人。有些时候事情远没有看上去那样简单。”
一个浑厚的男中音突然在苻坚的耳边炸了开来,震得这位15岁少年耳膜嗡嗡直响。苻坚立即警觉地回转了身子,右手悄然地放入了怀中,紧紧地攥住了那把精纲匕首的骨柄——不过他立即就放弃了抵抗的打算,怡然地站直了身体。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潜行到他身边的,只可能是久经战阵的高手,这样的人他有信心一对一,但如果同时出现三人并且全部装备精良明光铠的话,那他是完全没有胜算可言的。
“请带我去见正使大人。”
苻坚遵守了与苻法的诺言,没有承认自己的身份,尽管这个做法已经毫无意义。失手被擒是一件很令人沮丧的事情,好在该收集的情报已经收集了个精光,而且人身安全也绝对不会受到威胁,接下来只需要再忍耐几个时辰就好了。
“这是我们的职责。不过,广志将军有句话带给副使大人。”
领头的黑大汉怎么看怎么都是在冷笑。他是张辉的老朋友兼老部下谢宝,现在已经升级为了中央方面军第二军斥候旅旅帅,穿上了通常只有高级军官才有资格穿着的明光铠甲。似是无意地,他将护心镜的反光投射在了苻坚的脸上,逼得这只骄傲的小公鸡不得不把视线挪开。
“请说吧。”
苻坚虽然被迫挪开了视线,但却阴差阳错地撞上了老牧民的目光。恼怒,不安,担心……这位老人突然使他产生了一种负罪感,使苻坚产生了一种道歉的冲动。
“‘大弓配用的箭失,簇重二两半(约78克)。”
谢宝面无表情地传达了张辉的口信。在宾馆的探子传回苻坚出城的情报后,张辉并没有马上将之逮捕,而是故意把他放进了第二军的营地,甚至还告诉了苻坚这个尚属机密的数据。暂时,只有谢宝才明白他这样做的目的。
“簇重……二两半?”
苻坚不可思议地咀嚼起了这个情报。他见过的箭实在是太多了,无论弓箭弩箭都能顺口说上十几种,例如鸣镝,大习箭,三叉箭,飞凫,飞虻……但这些箭失却没有一种使用二两半的重箭头的。张辉搞出的这种新式兵器,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
“真是好笑,广志将军到底把箭失当成了什么?!这么重的箭头,光是与之配套的箭羽就得好一番设计,而且就算设计出来了也绝对射不远,能到七八十步就可以烧高香了!”
虽然一时搞不清楚张辉的目的,但在敌人面前是绝对不能示弱的。按照以往的经验,苻坚暂时抛开了满腹的疑问,以轻蔑的笑声回应了传递情报的谢宝,并试图以此来打击他的气势。
“副使大人自幼聪明绝顶,在下深感钦佩。不过副使大人,请您不要以为自己的推断就是真理。这种新式箭失是广志将军亲手设计的,而且在所有的试射当中都有着上乘表现。另外——难道弓箭就非得射远吗?”
谢宝嘲弄地对苻坚发出了疑问,并随即对身边的两名部下使了眼色,而那两名精挑细选出来的两司马也马上会意地站在了苻坚了身后,封锁了他所有可能的逃跑路线。
“吾乃堂堂大秦副使,汝等不必如此戒备。”
苻坚冷冷地瞅了身后的两名凉军一眼,干净利落地脱掉了身上那身用于伪装的毡袍。他没打算反驳谢宝,因为他并不相信张辉这位心腹对重箭的赞美,在他看来这只不过是强词夺理。
“年轻人。你还是太自负了。”
沉默良久的老牧民突然间开了口。换作平常,谢宝等人的明光铠绝对能把这位鲜卑老人吓得跪拜行礼,可苻坚这种顽固不化的态度却激起了老人心中的教育yu望。尽管知道了对方的使节身份,但他仍想帮助这个年轻人多少去掉一些胸中的自负。这也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老爷爷,骗了你真是很抱歉。没办法,谁让咱们各为其主呢?”
苻坚友好地冲老牧民笑了笑,和面对谢宝时的冷酷态度简直判若两人。从小到大,说他自负的人简直不计其数,但不知为何他却总是正确的一方。因此,现在的苻坚只要听到别人说他自负就会立即条件反射地将其当作耳旁风处理,对老人的那一笑已经算是破例了。
“唉。孩子,我是个老放羊的,肚子里没那么多墨水,大道理什么的说不出来,况且就算说了你也不会听。我只给你说一件事情:在广志将军到来之前,这个地方的轻骑兵就跟几十年前一样,闹哄哄的活象一窝小狼崽子,看上去就让人心烦。但自从接受了广志将军的训练,这帮小狼崽子就好像脱胎换骨了一样,队列齐的活象刀切。明白了吗,孩子?不要总是用自己的想法去套别人。”
“多谢。那么再见。”
苻坚毫不在乎地抛下了这么一句,迈开大步走向了自己隐藏在别处的马匹。老人的提醒让他明白了张辉在装蜡像之外的另一种本事,就情报而言具有很高的价值。不过,现在的苻坚暂时还看不出驭兵术与重箭头之间的关系。
“明天的朝会和后天的燕礼,希望副使大人不要再次缺席。”
谢宝并没有帮苻坚推导的打算——他是张辉的心腹而不是苻坚的心腹,犯不着多此一举。况且,如果这么快就把张辉的新战术告诉苻坚的话,最终倒霉的只能是凉军。
“视健康状况而定。”
苻坚没有回头。和假装的酒醉不同,他现在是真的觉得胸口有些堵得慌了。不过,龙骧将军苻坚暂时并没有抓药看病的打算。
七月二十八日戌时一刻(19:15),姑臧旧城秦使宾馆。
副使苻坚的会客室与正使苻法是不同的,从街头小贩的木雕到正规商店的绸缎,整间屋子几乎摆满了从各处搜罗来的小玩意儿,甚至把宾馆方面摆放在屋内的案几都给挤了出去。不可思议的是,这些种类繁多花色各异的器物居然被主人收拾的井井有条,如果不经说明的话甚至会让人误以为自己闯进了杂货店,而不是氐秦副使的私人住处。
“你就是这么回答张辉的手下的?很嚣张嘛。”
难得过来做客的苻法略带吃惊地打量了一下弟弟,对他白天的冒险经历感到后怕不已。人有失手,马有失蹄,一向小心的苻法这次也失算了,他过分相信了弟弟的实力,而且低估了张辉的手段。
“我确实很头疼啊~明天的递国书我就不去了。今天回来的时候在街上见了块挺好的玉佩,可惜一时手头没钱,好说歹说老板才答应给我留一天,去晚了可就买不到喽~”
苻坚完全没有紧张的样子,完全像是一个终日在街上闲逛的纨绔子弟。实际上,他屋子里的东西都是这么来的,可说是给凉都姑臧的商业发展做出了杰出贡献。这些天来姑臧城的商贩们已经记住了一个出手阔绰的异乡公子。
“你啊……果然是少年天性。也罢,反正明天也办不成事,你不去也行。但后天的燕礼你无论如何都要参加,因为参加完燕礼我们就得准备辞行了。”
苻法很能理解弟弟的心情,因为他少年时比苻坚还要好奇。而且明天的活动他也是一百个不愿意去,理由很简单,在谦光殿迎接他的只有屈辱与失败,而这两样东西是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不会喜欢的。
“我买这些东西也是为了研究西凉特产。他们这里的玉饰和绸缎都比我们那里要好,听商贩们说在泰西之国也是抢手货。而我们的就只能自产自销,利润比他们低的多。好了,这些回去的时候再详谈吧,现在我有个问题要问大哥:为什么凉国要这么着急地赶我们走呢?他们不是准备了全套周礼打算好好整治我们么?”
苻坚嗖地一声从草席上坐直了身体,将一直放在手中把玩的玉壁放回了身旁的木架。他本来打算在一系列的园游与宴会中好好跟凉国官员们顶顶牛的,没想到原本排的满满的日程安排现在只剩下了一场燕礼,这让他很是失望。
“因为南朝已经坐不住了,根据眼线的报告,他们的使者已经在昨天晚上越过了边境。”
苻法的嘴边挂上了掩饰不住的笑容。凉国搞的这套周礼虽说主要目的是为了折腾氐秦使团,但毕竟是逾越了礼制,触到了东晋士族们最紧张的那根神经,他们不派使者过来兴师问罪那才真叫有鬼呢。虽然借封王逼迫凉国臣服的打算已经注定无法实现了,但只要能够离间西凉与晋室之间原本亲密的关系,苻法这趟就算是不虚此行。
“后天的燕礼有事情做了!”
苻坚大笑着拍起了手来。此刻,他的全身都已经充满了斗志,恨不得立即就杀到张辉面前,和这个在政变中上台的新将军大杀三百回合。
“大哥,一起干了这杯烧酒吧!我们一定要在燕礼上把凉国人打趴下!”
热血沸腾的苻坚,兴高采烈地为两人的玉杯添满了凉宫馈赠的蒸馏酒。与苻法不同,苻坚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种辛辣的饮料,并且在第一时间为它起了一个恰当的名字:“能令一切燃烧”的烧酒。
“嗯,一定!”
苻法豪迈地仰起了脖子,一口气把杯中的酒液全部倒了进去。他清楚等会儿回房后自己就得吃上至少半斤的蜂蜜发糕来保护胃壁,但是他不在乎这些。自从出使以来的第一场胜利,此刻就在触手可及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