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九年(东晋年号，公元353年)七月二十六，姑臧城东三十里铺。
“今日便请下榻于此，穷乡鄙壤，令诸位见笑。”
名为张嵩的年轻官员恭敬地长揖到底，信步退出了氐秦正副使在驿站的住处。他的品级并不高，仅仅是正七品下，所担当的职务也不过是驿长。不过从他收拾的整整齐齐的介帻与朱色朝服来看，这个年轻人对待自己的工作很认真，没有什么不满之意。实际上，氐秦使节一路而来所见到的所有官员，几乎都是如此。
“如果这是特意为之的形象工程......那凉国还真是费了不少工夫呢。”
副使苻坚盘腿坐在了柔软的皮质坐垫上，顺手从案几上的瓷碟里抓了一颗干樱桃，故作雅观地将之送入了口中。在之前的一整个白天，他都在维持那个严肃认真的使节形象，早就已经被憋坏了。既然现在屋里只剩下了自己与兄长两人，那当然要好好地放松一番。
“凉国的事情暂且不提，我担心的是你的毅力。才这么会儿工夫就受不了，明天的聘享该怎么办？那可是要从天刚亮一直进行到正午的。而且在行礼的过程中，即使敬酒都只能象征性地喝一口，哪怕是口渴难当也不能主动取饮；你肯定会饥肠辘辘，但就算席上的肉被太阳晾干了，也不能去吃上一口。万一拖到了日暮时分，所有人都被疲倦搞得懈怠不已，但你仍然得庄敬、整肃，认真地履行每一个仪节......”
因为是成年人而非半大小子的缘故，苻法实际上比苻坚还要累，但是他却靠着毅力硬是抗下了这几天来的一系列仪式：首先在国境上演习聘问，全部的一百多名人员还得起誓决不违反凉国国的礼法；随后谒见金城郡官员说明来意，请他向国主发出奏章，待国主同意后使团才能入境；好不容易到达了三十里铺，凉国国主又派遣尚书携带束帛前往慰劳，代国主致慰问之辞，而苻生也得用皮与束锦酬谢尚书，算是礼尚往来。事情到了这里并没有结束，凉国太后随后还派了内侍带着枣和栗前往慰劳，苻生照样也得用皮和束锦酬谢，否则就是失了礼数......
“我这就睡觉去，一定要多储备点精力。”
苻坚显然被这种酷刑吓得不轻，转眼之间就失去了继续与哥哥胡吹海侃的兴致。在进入凉国国境时他因为坠马受伤休息了一整个星期，算是躲过了那一连串的繁复仪式，但明天的聘享却是无论如何都要参加的，否则就等于是丢整个氐秦的人。
“话说回来，凉国干吗要搞什么‘匡复周礼’？这样做除了给宾主双方找罪受外有任何意义吗？”
在回到寝房之前，心有不甘的苻坚仍然没有忘记发上一句牢骚。他这样做也不算是无的放失，因为凉国搞的这一套繁复礼节全部都是来自《周礼》，只是在各个环节的负责官员上做了一些变化。实际上，如果不是千年后的现在已经完全找不到卿大夫的缘故，负责礼仪改革的辅政谢艾甚至不会改动原书的一个字，而是直接就搬过来用了。
“现在我也不知道凉国的意图啊。算了，永固，既然凉国准许我们入境，那我们的目的就算是达到了。他就算把礼仪搞的再繁复，那也就是一个过场，真正的交锋是在朝堂上。”
苻法强作欢笑地鼓励了二弟——虽然他对朝堂上的交锋完全不抱信心。身为战胜国的西凉在接到氐秦派遣使团的请求后，就在一系列的交涉当中占据了主动地位，强迫苻法等人遵守周礼就是一个明证。而且氐秦使团的要求也确实非常过分，苻健封张耀灵为凉王并不是闲的没事干，而是要借机令凉国俯首称臣。在军事上丝毫没有落于下风的凉国，完全可以把这纸诏书当作垃圾一脚踢开。
“只要凉国的官员们不在朝堂上把我们当靶子射，我就有信心和他们周旋。”
苻坚从那扇绘有关中风光的屏风后探出了脑袋，冲着兄长做了一个鬼脸：
“大哥也赶快把‘茶’喝了，早点睡觉吧！这种凉国饮料虽然苦苦的，但喝了后确实很清爽呢！”
“好的，好的，我这就去喝。永固，明天大哥会尽力帮你的，放心吧！”
苻法微笑着冲苻坚摆了摆手，送走了这个调皮的弟弟。宽敞的会客室中再度安静了下来，一时间竟令苻法感到了些许不习惯。为了排解这股暂时的空虚，他轻轻地端起了那只精致的白瓷杯子，在欣赏了一会儿遍布镂空虎纹的杯盖后终于饮下了那盏碧绿的清澈液体。交织在一起的苦涩感与清爽感顿时袭向了苻法疲惫的大脑，在令味蕾告警的同时，也使他产生了几周以来都不曾有过的清爽感。
从巴蜀传来的这种饮料果然不错——
心满意足的苻法再次往瓷杯里注满了绿色的茶液，美滋滋地开始品茗了起来。明天的聘享是一场身不由己的酷刑，在赴入刑场之前，他要好好地享受一番自由自在的感觉。
永和九年七月二十七，姑臧旧城张氏宗庙。
“三象构氛，九土瓜分。鼎迁江介，地绝河濆。承天景命，美矣张君......”
现在大约是刚过辰时（7：00——9：00），黑眼圈的氐秦正使苻法，正在面朝东方代表国君苻健致词。虽然仪式已经进行了很长时间，但是聘享四仪节（聘国君、享国君、聘国君夫人、享国君夫人）甚至连第一项聘国君都还没有完成。具体来说，这一项仪节的流程一般是这样的：在东方刚刚露出鱼肚白的时候，凉国国君张耀灵就得派遣仆射前往迎接氐秦使团，而使团也得在宗庙门外展陈币帛等礼品，供凉国仆射观看。随后，张耀灵还要任命尚书为上摈，仆射为承摈，主簿为绍摈，自己则在宗庙大门内迎请正副使者，等到使者们迈着规定频率的步伐进庙之后，才能用规定语速念颂那一大篇又臭又长的骈文......
“有苗攸窜，帝舜投而不羁；渠搜是居，大禹即而方叙......”
缓缓流出的骈文在催眠方面具有神奇的效果，几乎就要令副使苻坚当场栽倒.但他必须依靠毅力撑到最后，因为等苻法致完了词，他们还得把玉圭亲手呈递给凉国国主，并接受张耀灵的再拜之礼。把这些全部搞完之后，兄弟二人还得下堂出门，然后再次入门行享礼。这次他们不但得捧着束帛与璧，而且还要面朝东方再次代表国主苻健致词，并向张耀灵赠送币帛，然后接受凉国小国主的再拜之礼......现在，苻坚恨不得杀了那个把饮茶习俗带到凉国的张辉，如果不是因为那些该死的苦水，他昨晚根本就不至于通宵不眠，今天就不会强忍着疲惫上庙遭罪了。
没关系，尽管来吧，有多少来多少，我不在乎。
——望着那些幸灾乐祸的凉国官员，苻坚突然间产生了一种逆反心理。他挑衅一样地迎向了宾主们的目光，故意在他们面前把腰杆挺的更直了。他知道凉国的上下都在等着看氐秦使团的笑话，但这种繁复的古礼对所有人都是一种折磨，只有毅力最强的人才能笑到最后。
有意思啊。那我们就比上一比吧。
——一名看起来大概有20多岁的高个武官回应了苻坚的挑战，用眼神传达了以上信息。他的肤色相对其他官员更加白皙，胡须也要比一般人要重，与那位传闻中的前金城摄太守特征完全相符。没错，这位就是现任骁骑将军的张辉，也是“匡复周礼”活动的最初发起者。
“那就来吧！”
苻坚有些恼怒地用眼神回应了张辉，差一点就要脱口而出。不知为何，他一看到这位前摄太守就是无名火起三千丈，恨不得当场和他大打一场，而张辉显然也对这个15岁的少年保持着同样的感觉。四道仇恨的目光很快就在宗庙当中撞出了火花，诡异的气氛使在场的所有人全部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在张耀灵与苻法不安地注视下，一场纯粹斗气的比试揭开了序幕。
二十七日未时整(13：00)
“大秦皇帝恭祝大凉太后安康。”
苻法僵硬地为凉国太后斐氏献上了玉璋。向国主夫人——这里由太后代劳行聘礼时玉器用璋，行享礼时则用琮，其他仪节与聘享国君时是一样的，已经有了经验并且午饭吃饱喝足的苻法完全没有感到困难。唯一使他感到难堪的是站在身边的弟弟苻坚，这家伙直挺挺地几乎杵了一个时辰，而且那幅面无表情的样子简直就像是一座蜡像。同样地，斐太后也对儿子的重臣张辉感到了尴尬：这位前任摄太守不但蜡像程度与苻坚不相上下，而且一直没有停止过眼神的挑衅。
二十七日戌时整（19：00）。
“尚书令苻法拜见西平公。”
在恭敬地跪拜的同时，苻法的冷汗已经浸透了整套内衣。他尽可能地将视线集中在了漆几与醴酒（甜酒）上，但是在整个私觌过程中他是不可能不挪动视线的。事到如今，他简直无法想象一会儿上堂时应该怎么办，那可是要一手捧束锦，一手总揽四匹马的辔绳的，仍然保持蜡像状态的苻坚能否完成这个流程还是一个未知数。唯一令他安心的是，苻坚并不是一个人在坚持，凉国那边的张辉也在一直都在保持这种状态。
二十七日亥时整（21：00）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