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是在笑什么呢?
在这一刻,无论是那个秀美无畴,款款而来的男装少女,还是那些正围在四周,虎视眈眈的黑衣大汉,在这一刻,都于叶簪的脑海之中离散开去,化为了隐约模糊的残念。而她凝神怔思的,只剩下了王遥嘴角便挂着的那一缕包涵了无奈,讥讽,苦涩,残忍,彷徨的微笑。她只觉得这千情万绪似乎皆在他的唇边化作了一种新的情感。
那便是苍凉。
叶簪伏在王遥的身上,螓首便自然而然的搭在他的肩头。其实她目光所视之处,也只能看着王遥那苍白的侧脸。但她却是用心去看,去读,去品的,所以她仍旧是懂了。懂了这少年心中那骤然涌起的,未能用言语道出的百味杂陈。
她咬了咬粉嫩的唇瓣,凑在王遥的耳边,轻问道:“阿遥,你怎么了?”
王遥一怔,不过继而便明白了少女话语所指,心中不由也泛起一股温暖,轻声回道:“没什么,只是觉得有点倦。”
倦?叶簪在心中喃喃的重复着。
经过这几月的相处,她自觉对于王遥的性子知晓了九分。知道自己心仪的这个少年实在是一个自个儿从未见过的淡淡漠漠的脾性,这天下万物竟似乎是没有一样能够放在他的眼中的,故而,他此刻说的倦了,必不是简简单单的说眼前这番纷纷扰扰的场面,定是另有所指。
可他究竟说的是什么呢?是什么让他总是这么一副快乐不起来的模样?叶簪无论如何琢磨,却也只觉得一片茫然。这便若不管她怎么努力,即便是此刻她紧紧的挨着王遥的身体,可也始终觉得和身下少年有着一线之隔一般。
看不穿,摸不透,更穿不过,那一线便若天堑,她无法也不能真正触碰到他。
她突然觉得一片惊惶。因为她蓦地发现,自己其实对他竟是一无所知。她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从哪里来,也不知道他家中是否还有父母兄姊,更不晓得他为何到这临安城来,又是为何在那日遍体鳞伤的昏迷在西湖湖畔。
他就仿若是一颗绚丽的流星,蓦然出现在了她的生命中,然后呢,也会如那流星一般倏地消失么?叶簪骤然紧紧的搂住了王遥的脖子。不,无论如何,自己也绝不让他离开!
而便在叶簪柔肠百结之时,那边贾千斤也是陷入了左右为难的境地。
“你……你说你叫什么?高潇月?你是青叶庵,高潇月?”贾千斤瞪大眼睛质问道,脚下不动声色的向后退去。而十数个原本包围着王叶二人的黑衣汉子顿时将他护在了身后。
少女见状微微一笑,一股让人心弦也为之跌宕起伏的高洁出尘之气顿时呼之而出。固然她此刻身上穿着的是简简单单的一身鹅黄色长襦,可在这一刻,却让人觉得那绝不比这世上最高贵雍容的华服彩霓差了分毫。
“小女子初入江湖,未想些许微薄名声未想便传入了贾帮主的耳中,实在是荣幸之至。”
贾千斤闻言额头上登时出了一层毛汗,干巴巴的笑了两声,道:“哪里哪里,高仙子的侠名贾某早已是如雷贯耳,素来便是敬佩不已。若是早知道高仙子芳驾至了这临安府,贾某早就扫塌相迎,以尽地主之谊了,哪有什么荣幸不荣幸的,能见着高仙子的仙颜,已不知是在下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一边在嘴上说着一些不着边际的客套话,贾千斤心中也不由计较开来。自己前几日便已经得了消息,知道因为那屈家老狗六十大寿的关系,临安城最近来了颇多江湖中人,可是……却未想到其中竟有这位青叶庵的高徒!两相比较之下,那叶家丫头倒还真算不了什么了。如果能将这高潇月拉到相爷麾下,那肯定比送一两个女人更得舅舅欢心。毕竟,叶簪虽美,舅舅府中的那二十几房小妾也不是庸脂俗粉。而那孤绝峰、青叶庵却是天下就此一家,别无分号的啊。若是能引为舅舅于江湖之上的助力,日后这大宋朝还有人敢捋我贾氏一门的虎须么?
心中主意已定,贾千斤便干笑着道:“原来这两人竟是高仙子的朋友,误会,真是误会,贾某唐突了,高仙子还请勿怪。你们这些没长眼的东西,还不快滚过来,莫非还敢在高仙子面前放肆么?”
待得围着王叶二人的黑衣汉子们纷纷收了兵器,散了包围,贾千斤又一抱拳,黑脸上全是诚恳,哪还有半分刚才的嚣张跋扈之意,“今日之事,皆是贾某的错。这会儿也不便再耽误仙子与旧友叙旧,只有改日再设宴给高仙子赔罪,到时高仙子一定要卖贾某一个面子才是。”
高潇月淡淡一笑,道:“贾帮主无须如此客气,届时潇月自会登门拜访,叨扰一二。”
贾千斤拱手道:“那便就如此说定了。过几日在下自会让人将请柬送至仙子手上,告辞!”说罢,一招手,竟真的便领着他那一帮子手下在片刻之间就走了个干干净净。
高潇月轻轻一叹,道:“此人虽说其貌不扬,倒也颇有几分拿得起放得下的气概,难怪于这短短几年间,就在这临安城中混得风生水起,还建了这诺大一个六合帮!看来,也并非全是贾似道照拂的缘故。他自个儿也算得上是一个英雄人物了。”
屈炎微笑道:“高仙子所言甚是,这贾千斤虽说在人前一副粗鄙不文的模样,但心中的确颇有城府,并非真是一个简简单单的粗人。不过,便是任他再了得,在高仙子你面前不也是只有俯首听命么?如此说来,若要论英雄,在高仙子你面前,哪还有他的份儿!”
高潇月淡淡道:“屈兄过誉了,潇月不过是一女子,哪称得上是什么英雄,传出去莫要笑掉旁人的大牙。”只听她固然话儿说得谦逊,但眼角眉梢却隐隐有不屑之意。看那样子却非是认为自己配不上英雄这一称呼,而是觉得英雄这一个时时刻刻都被人挂在嘴上的词儿配不上她。
屈炎眼珠一转,嘴角泛起一丝微笑,道:“是是,高仙子乃神仙中人,什么大侠,什么英雄,固然说得好听,但也皆是俗名,名不副实者多矣,高仙子自然是不屑一顾了……龙大侠,你说是么?”
“是,是……”一个粗粗的声音略有些结巴的应道,继而一个身着茶褐色短褐的男子便从高潇月身后走了出来。却见他几步行至那柄插在地上青石缝隙之中的青钢剑前,而后“噗”的一声,握住葛布剑柄,将它拔起,慢吞吞插进自个儿腰际挂着的墨绿剑鞘之内。
他整套动作皆是慢吞吞的,混没有半点潇洒干脆的作风,与他脸上憨厚迟钝的表情正是相得应彰。
这个褐衣人是在高潇月淡淡定定的向贾千斤走去之时,便一直跟在她后面的。只是在场的所有人都被高潇月那绝代芳华吸引了目光,却是无一人注意到了在她后边儿还有一个人。
而看他皮肤微黑,身材魁梧,浓眉大眼,阔口宽鼻,比起在场的众人来说,显得格外平凡普通。只有那一双浓眉便宛若两把阔刀般飞扬而起,带了些浩浩然然的气势,但奈何他看上去年纪也不算大,这表情却一直木呐得犹如垂朽之人,故而轩昂的气宇又骤然弱了三分。
而除此之外,他无论衣着五官,皆显得寒酸之极,没有任何起眼之处,一眼看去,真个儿就如一个随处可见的乡野村夫一般。只唯有他腰间佩着的那一柄长剑显出他应是一个江湖中人。可便是那柄长剑,看上去也似乎不过是哪个铁匠铺里最便宜的货色而已。挂在他身上,只怕也是做做样子罢了。
高潇月似乎也于此刻方才想起自己还有这样一个同伴,朝他微微一笑,道:“龙兄,方才小妹擅自将你腰间长剑掷出,还请你勿要见怪。”
那汉子闻言咧嘴一笑道:“不妨事,不妨事。”一个词嘟囔了半天,却也再憋不出一个其他的字来,于是只好摸了摸头,朝高潇月又是一笑。
高潇月微一颔首,旋即轻轻吁了口气,眼波流转,终究仍是越过数丈的距离,落在了王遥的脸上。
虽然时隔经年,但她仍然清晰的记得,那一日清晨自个儿听爹说那个陪着自己捉蚂蚱,看蚂蚁的小道士竟然不知所终时,心中涌起的那股失落忧伤。一直到自己随着师父回山后的几年里,那个小道士的音容笑貌都始终萦绕在自己的梦中,不曾散去。
其实在知道这个少年字也唤作王遥的情况下,高潇月一眼便认出了那熟悉的眉眼,故而她才毫不迟疑的掷出了那一剑。但此刻看来,他无论神情还是穿着,却都与那个和自己欢笑嬉戏的小道士不同了。
他这些年来一定吃了不少苦头罢!高潇月轻轻叹了口气,旋即衣袂飘飘的走到王遥跟前,以极柔和怜悯的声音道:“小道士,你还认得我么?”
叶簪陡然一惊。她万万没想到这个人居然真和少年是识得的!而且,为何她叫他小道士,莫非他以前当过道士么?叶簪心中又是慌张,又是兴奋,在看到王遥略略的点了点头之后,更是涌上了一股子莫名的酸涩,不由大着胆子,捏着王遥的几绺头发,故作随意的拉了拉,道:“阿遥,放我下来。”
王遥回首道:“你的伤……”
叶簪瞥了一眼高潇月,却见她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不由脸蛋腾的一下红了,甚是坚决的道:“不妨事了,阿遥,你快放我下来。”
王遥从未见过少女在自己面前用这种口气说过话,一怔之下,便松了手。旋即叶簪落下地来,因为在王遥背上呆得久了,腿上血气不通,膝盖一软,差点便要坐倒在地。幸好她从小在西湖之上打鱼,练就了一副好腰力,这才稳住了身形。
可她却自觉已是丢脸之极,脸上红霞陡地蒸腾得更加鲜艳,但仍强自轻咳一声,学着黄府里那些丫鬟小姐的做派,端端正正对着高潇月裣衽一礼,道:“见过这位姑娘。”可动作之间便已是牵动了伤口,情不自禁的便轻呼了一声痛。
高潇月淡淡一笑,乍现的丽色仍旧是说不尽仙姿卓越,颔首“嗯”了一声,便又扭头对着王遥轻声道:“小道士,这些年来你跑到哪里去了?”
王遥瞅了窘得不知所措的叶簪一眼,不由迟疑了一下,却终究还是伸出手去,抓住了她的柔夷,而后方淡淡对高潇月道:“四处为家。”
高潇月扫了一眼王遥和叶簪牵着的手儿,眸中闪过一丝鄙夷,不知不觉口气也冷淡了许多,“既然如此,你便跟我走罢。我下山以来,还听我爹念叨过你呢。他此番去了福州,不日便会回来。到时我便领你去见他。如此,你日后也不必再像现在这般到处吃苦了。是了,你是如何惹到那贾千斤的?”
叶簪伫在一旁,自然是已经将高潇月的那一抹轻蔑的神色收入了眼中,但她不仅不觉羞涩,反而心中骤然还涌起一股欢喜,他果然还是在意我的。此刻听了高潇月的问话,便道:“是因为我。那人想要把我送去给他家那位平章大人当小妾,阿遥是为了救我才惹上他们的。他平日里可本分得很,绝不惹是生非。”
叶簪终究是不愿意心上人在旧识面前丢了颜面,于是便才抢在王遥说话之前,如此辩解着。而在她从小受着叶天淳淳教导的脑子里,平日里舞刀弄剑的都不是什么好人,只有老老实实的过日子的男子才值得心仪,所以她隐下了王遥之前那黄府之内的那番杀戮不提,撒了她平生的第一个谎言。
而且这也未必就是谎言,阿遥本来就是极好极善良的,那次不过是因为我才失了常性。少女天真的在心中对自己如是说着。
可未想她话音甫落,便听得“哧”的一声轻笑,笑声中满是讥讽之意。她愕然偏头一看,却见正是之前那个绿衣少年,且他还正在上上下下的打量着自己,眼中的神情分明和那贾千斤一般无二。
“你,叫什么名字?”屈炎高声问道。
在听了方才高潇月和王遥的对话之后,他自觉已是明白了他们之间的关系。什么旧识,这个少年多半不过就是一个高家的一个童仆罢了,而且瞧他那副模样,便是个高府养着的娈童也说不定!故而,虽然在宋时,主动问女子的姓名是极其失礼的行为,但他此刻对叶簪问话的口气却是分外傲气逼人。
叶簪哪能听不出他口气中的侮辱之意,俏脸登时又红过耳根,只不过先前是因为羞窘,此番却是因为恼怒。
“屈兄,你鲁莽了。”高潇月蹙眉道。
屈炎闻言嘿嘿一笑,立马换了副脸色,拱手道:“高仙子说的是,在下只不过觉着这位姑娘颇有几分眼熟,似乎是在哪儿见过似的,故而一时心切,倒是忘了礼数,勿怪勿怪。嗯,今儿个高仙子与这位兄台久别重逢,在下也着实替二位高兴得紧。那这样罢,择日不如撞日,咱们几人这就去临安城新开的那家迎仙楼中共谋一醉,如何?”
他这番话儿看似是对着高潇月说的,但他一双眼睛却是带着几分戏谑死死的盯着王遥,想要从这个少年脸上看出几分受宠若惊的神色来。可是,出乎他意料的是,少年表情自始至终都是一派淡定从容,便好似来自他这屈家大少爷的邀约与隔壁王三麻子没有半点儿区别。
“这位兄台,不知意下如何?”屈炎心中骤然生起一股怒气,看着王遥,一个字一个字的再次问道。
王遥轻轻叹了口气,垂下自他开口说话时起,便一直眺望着远方天际的目光,淡淡的瞥了屈炎一眼。
刹那之间,屈炎便仿若被一口深不可测的幽潭淹没。全身寒毛根根战栗,口不能呼,耳不能闻,就连体内真力也仿若凝固成冰,再也运行流转不得。他只觉得身体四周已没有空气,没有人声,压迫得他几乎下一刻便要窒息。
只因那潭水非水,而是血。
幸好随着王遥眼神移开,这幻觉在屈炎脑海之中也是倏现即逝,快得让他几乎怀疑那感觉是不是只是一个错觉。但是,此刻他全身上下却分明便仿若是与别人厮杀了千百回合一般,大汗淋漓,疲不可支。
“若是你爹回来,便到西湖边来寻我。”王遥淡然道。
高潇月一怔,旋即嫣然一笑,道:“好,这样也好,你既然不愿随我去,那便如此罢。你……”话儿嘎然而止,只因王遥说完之后,竟然压根儿就没有听她回话的意思,甚至连看也没看她一眼,便牵着叶簪的手儿向远处举步而行。
高潇月见状微微一笑,神色依旧淡定,好似对王遥这疏狂的行为毫不在意,可在她所着襦衫的湖纱宽袖之内,一双素手却早已是紧紧的捏成了拳头,几乎便要从掌心掐出血来。而屈炎看着王遥背影的目光之中也早已全是惊疑不定的神色。
只见这结伴同游的三人之中,便只有那个褐衣大汉仍是那副憨厚平静的模样。只是,他额前的那两条犹如升天飞龙的浓眉也不由得微微蹙了一蹙。
好厉害的杀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