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贵公12岁时跟随篾匠父亲走出家乡莒江,到福建一带做云游篾匠。几十年过去了,父亲早已入土,他还没找到个落脚点。
带着满身疲惫回到家乡的阿贵公,住在他祖父留下的旧房里。阿贵公的回乡让小小的莒江村活泼了不少,至少他那个破败的木屋子比原先多了几倍几十倍的笑声。回到家乡的阿贵公带回了满口的闽语口音,把莒江方言篡改得面目全非,但他却坚持声称自己的莒江方言最正宗。
和阿贵公讲方言是件很开心的事。每逢周末我们没有课,都会找阿贵公讲“游南洋”,其实我们对阿贵公怎样游南洋并不感兴趣,只是想听他变味的方言。阿贵公每次都是这样开头的:以前啊,福建一带叫做南洋……没等他讲上几句话,我们会故意插话捣乱:阿贵公,我们的历史书上可不是这样讲的哪?这时阿贵公就很不屑地瞥一眼插话的人,继续讲他的“游南洋”。过不了几秒钟,我们中又会有人嚷嚷:阿贵公,“吃饭”这个词你发错音了!阿贵公,“东西”你也说错啦!阿贵公,你的方言太正宗了我们听不懂哦!阿贵公被捣乱得讲不下去的时候就生气,胡子一翘一翘的。每当这个时候阿贵公就正色道:“我小的时候莒江方言就是这样,你们这批后生仔从小吃着皇粮,竟然把老祖宗的口音也吃掉啦!”我们在阿贵公气得手舞足蹈的当儿,以麻雀受到惊吓飞离谷场的速度离开他,在接下来的一周里,哥们几个学着阿贵公的口音把“吃饭”“东西”等词语当作相声小品来演。尽管阿贵公让我们的顽皮气得翘胡子,下次去找他,他照样乐呵呵的。好象他的方言确属“唯一正宗”,我们这帮小屁孩,要成为正宗莒江方言的传人。
阿贵公放弃自己的方言“正宗”,是因为石头叔。
石头叔年少时被抓壮丁,后来跟随军队去了台湾。回到村里的石头叔已经年逾古稀,头发花白。人们对石头叔的肃然起敬不是因为他的箭步如飞,是他那一口极其地道的莒江方言。“该清化的浊声母均已经清化,不带半点含糊;该保留的阳调类仍保留着,绝对没有遗失。”这是村里对莒江方言很有研究的格子老师给石头叔的评价。
听说石头叔的方言“极地道”,阿贵公有点坐不住,他决定找石头叔说说方言去,他要让自己的“正宗方言”与石头叔的“地道方言”比试比试。
到石头叔家,两位年纪不相上下的老人以辈份大小,礼貌地寒暄几句后,石头叔的亲人端出台湾水果招待阿贵公。
阿贵公以长辈人的口气叫石头叔讲讲阔别家乡五十年的感想。
石头叔说:身在他乡最最想念的就是听听本地方言,听不见方言,时刻让孤独感包裹着,透不过气。
石头叔的话把阿贵公的比试劲头打消了些许,他倾听了起来。
阿贵公到底还是亮出了来意:你在他乡怎样讲练的方言,才保持如今的“地道”?
石头叔说,方言是祖宗留下来的东西,得知A城有个战友也讲莒江方言,他就每周去一趟A城,和这个战友天南地北神侃。有时聊过瘾了就转头,有时聊出亲切感了才走,常常是聊着聊着他们都泪流满面,然后带上满怀的泪水返回。
石头叔说,他去A城要坐四个小时地铁,然后步行五里山路才到战友的家。石头叔还说他在台湾为了讲方言走的路,比二万五千里长征路还要长。
阿贵公听后,再不坚持自己的方言“正宗”,他承认自己天天在心里头跟自己讲的方言,不如石头叔的方言正宗、地道。
之后的周末,我们这帮小屁孩再找阿贵公“学方言”,他仰脸把山羊胡一翘,指向隔壁石头叔家:去去去,他的方言才正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