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六十四岁那年得病瘫痪，整整六年，吃喝拉撒全在一张木板床上。床板当中锯出一个缺口，供外婆大小便，缺口正下方置一塑料桶，算是马桶。
在一个大晴天里，大女儿来看外婆。带来一袋香蕉、一袋橘子、一箱饼干，还有一些补品。也是在一个大晴天，二女儿来看外婆，带来一箱苹果，还有其他吃食。外婆可真多人疼啊！我和小山这样说着，就跟客人走进外婆的小房间。
外婆是小山的外婆，作为小山的同辈同龄邻居，我也屁颠屁颠地跟着叫外婆。
外婆的房间好臭啊！我和小山都捂住鼻子。
如果不是为了吃上香蕉苹果橘子饼干之类美食，我永远不去那个房间！小山这样说，我也这样说。
每次见到来客，外婆都问：“今天外面太阳大吧？”客人说：大。其实，透过薄薄的窗帘，外婆能判断天的阴晴。可是外婆却一直不改她的问候语。这让我和小山感到莫名其妙。更让我们感到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有时外婆几乎是小心翼翼地问这话，只怕自己问得一不小心就把那话给吓坏或者摔伤。
听多了外婆的问候语，不等客人接话，我和小山时常抢先替客人答了：大！声音响亮亮的。外婆就朝我们笑，然后把瘦如鸡爪的手伸进枕边的箱子，摸出吃食打发我们走。有时我们刚走到门口，又听见外婆那问候语。这种重复式的问话大都发生在晴天太阳当空照的时候，我记得外婆从来就没在阴天重复问过。
又是一个大晴天，三女儿来看外婆。
外婆问过“今天外面太阳大吧”之后，就叹气，叹自己不早点死，叹自己拖累了大伙。
外婆问三女儿，老五怎么还不回来呀？这是外婆问了六年的问题。
老五是外婆最小也最疼爱的女儿。三女儿说，老五在美国做生意，忙着呢。说完，三女儿递给外婆一沓钱。外婆说，你交给小山他妈吧，让她存好给老五做嫁妆。
外婆从来不要客人给的钱，都说“给小山妈吧，让她存好给老五做嫁妆。”所以我和小山都觉得外婆的老五是个富婆，至少她有很多很多钱在小山妈妈的箱子里头，等着她办嫁妆。
老五终于来看外婆了。她空着双手来，这令我和小山很失望，说句心里话，我们甚至有点瞧不起她，她也太吝啬了，竟然空着手来看她的妈妈！当然，直接让我们失望的理由是，她没带吃的东西可以让我们分享。
出于习惯吧，我和小山还是尾随着去了外婆的房间。
外婆认出她的小女儿之后，问：今天外面太阳大吧？老五没有回答，反问道，娘是不是想晒太阳？
外婆突然放声大哭起来，她一边哭一边指着窗外，说，快背老娘出去晒回太阳，老娘有六年没见过天日了……
老五不再说一句话，边流泪边把臭烘烘的外婆拉出被窝，背到天底下。外婆在阳光里笑得真灿烂。
从那以后，有客人来看望外婆，我和小山再也听不到外婆的问候语：“今天外面太阳大吧？”为此，我和小山子一直觉得很纳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