洁白的毡毯像云朵般点缀着绿色的广袤原野。河流宛如白色腰带穿越草甸而过,远处的皑皑雪山绽放迷离的光雾。
千百座褡帐之间,有一座挂满彩幡的高顶巨帐像帝王般凌驾众帐之上,气势迫人。彩幡中耸立着一根巨大的金色旗杆,晃眼的金边迎风飘扬,上面大大的“擅”字像是用鲜血浇筑而成,红得令人心悸。
蓦地,万道雷鸣声遮盖了悠长的马铃声,挂满枝头的鸟鸣也发出哀怨与恐慌的尾音。草甸上劳作和走动在褡帐前的人们纷纷伏下高贵和不怎么高贵的腰。
族王归来,谁敢不恭。
奔腾的铁骑如潮水席卷草甸,顷刻间,黑黝黝的铁蹄翻飞而至。当先一人披青色大氅,胯青色大马,是一个看上去还不到三十岁的剽悍男人,健硕的体魄将大氅撑得浑圆,一头金色长发如狮踪般流泄,似一头来自雪山的雄狮闯入草原。
如此人物,自然是擅部族主擅石垣。
胡族三部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部族之主,亦是擅部涌现出一位勇健而有智略的强势首领。日渐式微的擅部在檀石垣的带领下大断壮大,一统段、薛、勍、笾等弱小部族,建王帐于曲柳。与慕容、拓跋两部分庭抗礼,并隐然成为一统胡族三部呼声最高的人选。
“恭迎大王胜利凯旋!”王帐前十余名男女伏地。一干仆人熟练而敏捷地铺开一卷黄地毯,然后跪立地毯两侧,屏住呼吸,连眼睫毛都不敢轻颤。
“免!免!免!”擅石垣一连三个“免”字,看得出他的心情极好。毡靴踩上地毯,留下一排褐色的脚印。他的眼睛从匍匐迎接的人群上空掠过,落在王帐巨大彩幡之上,微微皱了皱眉头。
巨幡之下,一道身影站立,手持粗大的棕毛大毫,认真地在巨幡上涂抹着朱红色。
“大胆!”擅石垣身后一名将领面色一寒,刷地从背后擎出牛角弓,张弓搭箭……
“慢!”擅石垣看向巨幡的神色又是一变,令大家意想不到的是,擅石垣居然向巨幡下那个巍然不动的男子走去。
他走到帐前,然后停步,抬头注视着帐顶上的巨幡和巨幡下的人。
场间顿时变得鸦雀无声,只听到画笔着布的细微声响。所有人的视线都跟随者大王而去,眼睛跟随着一支鬃毫画笔滑动。然后,所有人的眼睛都不可避免地落在那只手上。
那是一只永远不可能属于胡族各部的手,即使是胡族最好看的女子,亦要在这只手面前羞愧;这只手干净,即使染上点点朱红,亦如羊脂白玉映红霞,叫人忍不住想伸手摸上一摸。
修长有力的手指挥舞着鬃毫,在巨幡上点下一道道朱红,使得原本充满杀戮血腥的王幡变得多了些许生气,甚至能感受到一股春天的气息扑面而来。
“不是血?”擅石垣盯着画笔主人的手中托盘。
“是一种颜料。”画笔的主人头也不回。
“颜料……”擅石垣微微侧首,冷冷道:“颜料代替鲜血?谁的主意?”
“禀大王!没算准大王归来的时间,临时杀两腿羊取血来不及……所以……”说话的人叫擅翼,在擅部是万人之上一人之下的人物,大王的族叔。大王主外,擅翼主内,把持除战事外擅部的一应生活与物质调配。四十出头的年龄,身体比擅石垣犹要大上一号,长的像头人熊。
擅翼忽然压低声音,道:“都是擅日娜的主意,她偏要这两腿羊来画……我马上换自己人来重画,就地取材,拿这汉羊的血来祭奠王幡。”
擅石垣有七个孩子,擅日娜是他的大女儿,他十五岁时俘虏的一名汉族女子所生,自出生起就遭到族亲的白眼,从一定意义上来说,擅石垣年少奋发,早期是为了这个获得女儿的保护权,没想到后来一发不可收拾,直至登上族主王座。
擅翼说到擅日娜这个名字时,两只微垂的眼皮暗中观察擅石垣的表情。作为擅部本来最有资格登上王座的人选,他承认自己的失败,无论在武力与智力上,他都无法撼动擅石垣的地位,但擅石垣却有个最大的污点——生了个带有汉人血统的女儿。
“整日与血腥味打交道,连王帐都不能避免,很好!我喜欢这样的颜料。”擅石垣轻描淡写道:“以后王幡的重塑工作就让他来作。”
擅翼眼皮愈发下敛,如果不出意外,他会和以往任何时刻接受命令一样,恭身应好。族王的话就是天经地义,接受是他和族人的义务,就如同人要吃饭呼吸一般习惯成自然。
然而这次擅翼却破天荒地出声反对。
“禀大王!这只汉羊十天后就要处罚,王幡的整修……”
擅石垣沉默半晌,再次抬头看向年轻画者的背影。
擅翼微微抬了抬头,解释道:“这只汉羊是定德节度使王瀚然的五儿子,大王在平山大捷中的战利品,已经给王瀚然下书半年,赎金遥遥无期,离斩头只剩下十天之期。估计……不可能收到半头牛的赎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