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可以写入史册的一切君王与贤才的际遇一样,宣帝与黄霸在之后一个时辰的谈话在历史上的影响是难以估计的。这次谈话再次证明了真理往往在少数人的掌握之中,而真理可以发挥的作用完全依赖于掌握真理的人必须是时代的舵手。
黄霸之所以愿意和宣帝说这些话,也许是因为在风雨中煎熬之后骤然得到的释放,才对这个看起来仅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倾诉自己的想法。
黄霸的话题很简单,自己遭逢的际遇一点也没有说起,切入点只是押送自己的几个人。当年的太尉周勃也曾说过,我就是带领过百万大军,现在才知道狱吏的厉害。身在庙堂之上的宣帝当然无法理解为什么。
黄霸的一句话道出了问题的本质,县官不如现管,狱吏虽然职微言轻,但却是事关朝廷大计。说到这里,黄霸有些兴奋的说道:“古往今来都说,民以食为天,《洪范》八政,食货排在第一,就是孔子也说过:‘足食足兵’,但这是在建国的时候。到了平稳的时候,普通的平民最关心什么,只要可以吃上一口饭,平民就不会造反,但是无论在什么情况下,牵扯到刑狱上面,就会滋生很多问题,有些到了最后极有可能造成****。”
宣帝听得惊心动魄,几次都想打断,但是又让黄霸说了下去,好容易等到一个停顿,就说道:“黄先生,这样说,难道吃饭就不重要?”
黄霸轻轻一笑道:“无论什么时候,饭总可以吃的上。只要不是没有什么大的变化,以现在的形势和政策,老百姓吃上饭已不是问题。但是问题的关键就在刑狱上面,要知道刑法宽大,才是治国之道,要是都想秦朝那样,就会搞得天下大乱。当年陈胜吴广起义的时候,说了什么,一句话,就是‘天下人苦秦法久矣。’高皇帝可以在关中站住脚跟,凭借的是什么,还不是入关之后,就立刻约法三章,‘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也是为了清除秦朝繁苛的刑法。所以要想天下人安定,就要清理刑狱,以宽大为本。”
黄霸的意见,曾经有人也这样向宣帝提过,不过很是简约,只说近来下面好像都在抱怨现在的刑法是不是稍微苛刻了一些。宣帝也只是听听就过了,什么也没有在意。但是现在听黄霸这么一说,再联想到在外面的所见所闻,知道黄霸将问题说到了点子上面,不自禁的问道:“黄先生,对此有什么意见呢?”
黄霸昂首一笑,说道:“如果当今天子可以以平理刑狱为己任,把这件事情当作一项基本国策,同时还要选拔一批良吏到地方去主持,这样上下协力,我想没有什么事情做不成的。”
听到黄霸这样说起来,就连宣帝身边的几个侍卫也不禁兴奋起来,但是宣帝却不是这样想。兴奋的情绪也只是一闪而过,却很快又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之中。现在的问题也不仅仅是一项平理行狱一件事情,在朝内霍光的势力仍然是制约着自己的,如何将它们连根拔出,根本不是简单的事情。而且朝廷这几年一直在西域地区处于收缩的态势,转眼让匈奴的势力一点点的向前延伸,自己这个作为天下共主的政令根本出不了玉门关。在地方,一些大族的势力已经侵蚀到了各个地方政权的威信和权力,这样的情况再不遏制,到时候出现天下分裂的情形,也不是什么危言耸听的玩笑。这些情况,当然都不是黄霸可以了解。
想到这里,宣帝不动声色说道:“黄先生大才,此番进京,定能逢凶化吉。”
送走了黄霸,冯奉世小心翼翼地问道:“陛下,微臣觉得黄霸的话还是有道理的。”
宣帝‘恩’了一声,半天才说道:“你怎么认为?”
冯奉世陪笑道:“属下,没有什么意见,但是觉得这个人说的还是有可行之处的。”
宣帝忽然哼了一声道:“你就是这样子敷衍朕的?”
冯奉世吓了一大跳,连忙说道:“属下什么分量,陛下还不清楚,我怎么敢这样子做。”
宣帝冷冷的道:“你喜欢在朕的面前卖弄才华,在别人看来只不过是为了显摆自己,但是朕知道你不是这样,你要学东方朔做一个滑稽之臣,好掩盖你的真实想法是不是,你是不是认为朕不能包容臣下,想要借此避祸?”
一听到宣帝话说到了这个地步上,冯奉世不禁吓了一大跳,连忙跪在地上,说道:“陛下天纵英明,臣万万不会有这样的念头。”
宣帝道:“朕今日和你说这些,不仅仅是因为你是朕一手提拔出来的,朕把你放在身边,每天就是为了说些笑话,逗朕开心?朕知道你抱着什么心思。伴君如伴虎,是不是?”
冯奉世刚刚平静下来的心情,又被宣帝这样剜心剔骨的话刺的浑身发凉,连连叩头只是不敢说话。
宣帝长叹一声道:“你小心谨慎,朕取你这一条,但是论其做事情来,你还是少了一股冲劲,你不是说过想要弃文学武吗?朕的手下缺的就是文武全才,你只要好好的做,朕就成全你这一番心愿。”
望眼欲穿的张安世每天都在期待着宣帝回来,但是从前面传来的消息,却并不让人放心。宣帝因为大雨滞留在泉鸠里的消息传来之后,张安世却并不觉得踏实,总觉得会出现什么事情一样。索性不再办公,直接找到了赵充国那里。
赵充国也不知道为什么张安世会突然来访,宣帝临走前叮嘱他整理好京师的防务,自己已经是忙得天昏地暗,宣帝是否回来的消息却也没有留意,只是听到铁正言说宣帝已经到了京兆尹辖地,很快就要回来了。现在张安世郑而重之将这件事提出来,赵充国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不安的说道:“张大人,陛下是什么时候到的泉鸠里?”
张安世道:“两天前,只不过他是和张建在一起的。”
赵充国不再说话,他已经陷入了深深的恐惧之中,宣帝的行藏也许已经泄露,在泉鸠里那个到处是山的地方已经呆了两天,或许已经引起别人的注意了,这时的宣帝已经是别人案板上面的一条鱼,任人宰割。”
张安世不安的望着这个向来镇静的将军,说道:“充国,不会有什么大事发生吧?”
赵充国道:“张大人,你为什么不早说呢?陛下回京的路上都是霍光的人,这一点你又不是不知道,现在他们滞留在那个山区的小地方,已经两天了,早就被别人盯上的猎物忽然遇到意外,你说会出现什么结果?”
张安世虽然觉得赵充国的这个比喻有些不伦不类,但是也不好说什么,道:“你看该怎么办?”
赵充国道:“我想亲自带兵过去迎接,现在就走,京里面就全靠你了。”
张安世道:“就让辛庆忌去吧,上林苑在东边还有一个军营,离那里很近,你还是留在京师里面,万一出现什么变故,我一个人难以应付。”
赵充国说的没有错,当张建的车队从雒阳出发的时候,这个消息就第一时间传到了霍光那里,霍光虽然不知道张建的车队里是否有宣帝,但还是派人盯上了张建,只是还下不定劫杀的念头。
但是,霍禹却坚持要这样做,理由就是已经失掉一次机会,现在当然不能再犯同样的错误。霍禹的理由很是堂皇,私下里他却是为了上次截杀还未登基的宣帝的时候,自己想要借机杀掉自己的哥哥,却没有成功。事后为了这件事情,兄弟俩不禁为之反目,当然霍禹也被霍光狠狠的教训了一顿。为此,霍禹是收敛了不少,转而在外面做生意,想要壮大自己的势力,就选择了经商,却屡屡受挫于张建手下。碍着张安世的关系,霍禹也没有什么好的办法,手下的门客几次三番的建议自己一定要除掉张建,却没有找到好机会。现在张建成了众矢之的,霍禹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霍光最近一段时间也真的想要就此归隐,好歹可以功成身退,但是架不住自己的儿子每次都拿淮阴侯韩信的例子说事,一朝权在手,万事皆可谈,不然的话,就算是学足了萧何的样子,也不是的难逃牢狱之灾。鸟尽弓藏的事情,就数姓刘的可以做得出来。
霍光想象也是,想起周勃当年安定汉室的社稷,但是一句话不对,就被文帝投到监狱之中,所幸后来太后说话才没有什么事情。而之后周勃的儿子周亚夫呢?平定那个七国之乱,就被景帝一句“非少主臣也”就此罢职下狱,而随后的人就此作践,居然说什么构置陪葬的武器是为了造反,还振振有词的道:“这是想在地下造反。”自己要是真的到了这个地步,又该怎么做。
而且,在霍光的幕僚之中,都存在一种担心,就是宣帝的上台,即是他们噩梦的开始,而在霍光这里,他们就是开国的功臣。
截杀的命令发布了,执行者是弘农郡的孙氏的乡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