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史记》的无数华章中,司马迁最得意的有数几篇,《李将军列传》就在其中,这是司马迁亲口告诉宣帝的。
陇西李氏光荣的历史一直是任何人无法忘却的,虽然李信的名声并不如前面的白起那般显赫,就是后来的蒙恬也是身统三十万军拓疆开界,但是谁也无法否认的就是在这个家族中向来有的只有一类人。
英雄。
这一点,同样来自这个地区的赵充国虽然是骄傲的紧,但是提起“飞将军李广”的名字,在他的脸上还是又惊又佩的神情。
以箭术而论,战国的神射手养由基未必就在李广之下,但是养由基怎么也无法用自己的箭在史册上面给自己留下点什么。
李广比他多的只有一点因素,就是悲情。
这点,往往是最让人铭记的,光鲜的人可以从中鉴戒以匡佑自己的人生,失意者也可以对这些相似的情感尽情地唏嘘不已。
李广以前的名将也莫不如此,孙武虽然是“兵圣”,但是却不这所踪。孙膑也不是什么完人,就器量而言还是不够。白起料敌合变,古今无匹,却落得自杀的下场。就是廉颇、李牧的人也无不晚景凄凉,甚至于惨死。数数汉朝的开国诸将,善终者也没有,彭越、韩信、英布下场尤为惨酷,后来的周亚夫也在狱中活活饿死。唯一的例外就是卫青,想来还是他的枕席功夫一流,娶了武帝的姐姐平阳公主,让武帝当了自己的便宜大舅子。
但是,这些人都不曾背上的就是一个投降异族的骂名。
这一点,宣帝当然知道得很清楚。
宣帝和李陵十几年来其实没有多少时间分开过,两个人虽然隔着年龄的差距,但是彼此都是深沉的性格,又是百劫余生的情形,所以两个人很是说得来。尽管大褶儿上面,李陵仍然是宣帝得力的臣子。
自古圣贤皆寂寞,这句话其实并不大准确。最寂寞却是在高位的人,正所谓“高处不胜寒,”,不是说什么“一入侯门深似海”,到了比“侯门”更大的地方当然也是如此。
寡人,不是乱叫的。
坐在宝座上面的宣帝,真的是一个孤家寡人,唯一可以说得上话的皇后又不幸崩逝,也正因为如此,对宣帝来说,与李陵这样半师半友的关系才这么弥足珍贵。
陇西果然是一个属于斗士的地方,当年宣帝在和司马迁读书的时候,就曾经问到了秦国为什么可以有一个西陲的小国最终铸就千古霸业。
司马迁那时一边在教授着宣帝,另一方面还在孜孜不倦的修订《史记》。听到宣帝这样问道,司马迁微笑道:“你自己说呢?”
宣帝其时刚刚开始读《史记》,因为写在竹简上面缘故,宣帝读的特别的慢,对于这段历史也还是一知半解,当下嗫嚅了几下,张嘴就是:“想来是秦人特别的厉害,想想看,在长平一战,白起就可以坑杀四十万赵军。”
想了一下,宣帝又补充道:“还有商鞅变法的缘故,师傅你也说过,商鞅之法是秦国强大的根本。”
司马迁不置可否的埋首整理竹简,半响才说道:“你说的也有道理,只是一国之兴衰往往不是因为这些层面上面的事情,商鞅的变法也只有在秦朝才可以实施,就其所以然,就是秦人虽然和关东六国的人比较起来,有点愚钝不化,但是却是刚勇悍很,而且逐利而上。关东六国就是少了这些血腥,他们太平日子过得太多了。”
宣帝听得不大清楚,只好唯唯诺诺的说道:“学生记下了。”
司马迁淡淡一笑道:“有句话很是有道理;‘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现在你不明白,以后就会理解。”
这一点宣帝真的开始渐渐的明白,登基几年来的风风雨雨也历练出来了宣帝越发刚毅的性格。
坐在临着悬崖的一块青石上面的宣帝已经很长时间了,身为帝王,这样单独思考的机会却是没有。
眼见暮色已经将四周渲染起来了,随行的侍卫们也早早的架上了锅子,烹煮起来下午刚刚猎到的两头黄羊。一群人都是饥肠辘辘,但是守着满锅的美味却不敢动,皇帝还没有吃,臣子怎么可以动。
想起司马迁说过的几度随着武帝以及自己秉承诏命出巡的种种情形,宣帝的思绪就一直在终南山和司马迁读书的那里打转,绕来绕去怎么也出不来。
小高看了看天色,着急得看了赵充国一眼,可巧的就是,赵充国的眼色也递了过来,满眼的疑问。
看着赵充国的眼色,小高心下一动,忙忙的凑了过去,小声道:“赵将军,你看是不是去劝一下陛下,这样下去,把陛下饿到了怎么办?”
赵充国是个急脾气,就是御前奏对的时候也没有现在这样的沉闷,早就憋不住了。听到小高这样说,就走到了坐在一边的李陵身边,说道:“李先生,要不我们过去看看。”
李陵比着这些人更为了解宣帝,当然知道这样片刻的宁静不是轻易得来的,当然要好好地歆享一番。只是看着赵充国过来邀上自己,心下暗笑:“连赵充国这样脾气的人也知道不再莽撞,除了宦海沉浮的磨练之外,宣帝的调教也是功不可没。”
两个人刚刚走近,李陵咳嗽了一声,说道:“陛下,夜晚风大,还是到火堆这边来的吧。万一有什么好歹,属下们怎么想天下人交待。”
宣帝这才听见李陵的说话,但是究竟李陵说了什么也没有听清楚,看见两个人走了过来,就说道:“你们来得正好,朕有些事情问你们一下。”
赵充国和李陵对视了一下,这次是赵充国说道:“陛下,臣等听着呢,只是还请陛下到火堆这面来,是用膳的时候了。”
宣帝这才感觉到丝丝的凉意浸了上来,这才站起身来,迎着夜风飘来的香气,肚子也就咕咕叫了起来。
几个人围着火堆坐了下了,宣帝在翻滚的汤中刚刚挑起一块肉,正要放在嘴中,想起刚才的一番思量,就对着赵充国说道:“你从西边回来,听说常惠在那里很是跋扈。”
赵充国却是不习惯这样文静的吃东西,刚刚嚼着一块羊肉,忽然听到宣帝问道自己,连忙咽下嘴中的肉,说道:“臣和常惠交往不多,只知道常惠很有点手段。”
一边的李陵却在暗暗的叹气:“臣子背上‘跋扈’的名声就算是完了。”
宣帝“哦”了一声,说道:“你继续说。”
赵充国道:“臣一直受到陛下的委派是为了对付羌人的,西域那边事务臣不甚知晓。但是上次与常惠合击匈奴的时候,臣看乌孙自昆弥以下对常惠很是敬服。其它的臣就不知道了。”
宣帝沉吟了半响,慢慢得道:“你是久在边疆的,朕听说你的家财不少是不是?”
赵充国猛然一惊,宣帝居然这样问,刹那间赵充国的心思转了好几圈,他虽然是个莽撞的人,但是却也不是没有任何成算的人,难道是什么人向宣帝说了什么吗?想来想去,虽然是思潮纷杂,却是一个主意也没有。
宣帝看到赵充国手足无措的样子,倒笑了起来,说道:“朕只是问问,没有人和朕说什么,你只管说就是了。”
赵充国心思这才放下来,只好说道:“臣是陛下亲手使出来的人,虽然带兵多年,军饷什么的经手的都是亿万之数,但是臣却不敢有什么觊觎的心理。陛下每年赏赐臣都用不掉,所以臣的家里也算是薄有积蓄吧。”
宣帝拿着一双筷子在锅子中慢慢的夹起一根野菜,说道:“打仗的时候就没有发过什么财?”
赵充国满头大汗的说道:“臣不敢欺瞒陛下,缴获的战利品臣都是不敢打主意的,就是一些部族的人送的东西臣也没有收过。”
宣帝看着在火光下面映着满脸油汗的赵充国,笑道:“朕只是随便问问,坐下来吧。”
赵充国这才将自己的心思定了下来,告了罪座了下来,只是手还有些发抖。
宣帝见到这样的光景,说道:“你是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厮杀汉子,和朕这样吃,也是难为你了,你就到小高那里吧。”
因为宣帝不在,所以小高等几个侍卫吃喝的极是畅快,划拳欢笑的声音随着升腾的火焰冲天而起。
看着赵充国离开的背影,宣帝说道:“李叔叔,你怎么看?”
李陵不知道宣帝为什么这样问赵充国,正自恍然的时候,听到宣帝说话,连忙回到:“赵充国是陛下亲手调教的人,不会欺瞒陛下。”
宣帝道:“你说说带兵打仗的钱都从哪里来的?”
李陵想了一下道:“当兵的都是爱财,不然的话也不用讲自己的身份降下来了,平日里什么虚开增报的事情也是有的,就是打仗的时候也是和土匪一般的。”
宣帝道:“这一点朕也知道,但是做过了就不太好了。”
李陵一愣,却不知道宣帝所指,只好说道:“带兵的人带过贪财总是不好的,也就难免成气候。当年的赵括除了纸上谈兵之外,贪财也是致命伤。”
宣帝当然知道李陵话,就是李广也是一个不爱财的将军,也正因为如此,士卒才乐意报效。想到这里,宣帝淡淡的说道:“贪财总不是什么好事,就是带兵的人也不能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