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慨不已，一个小生命，在迥异的环境里，都能活得有滋有味，这该是多么了不起的事。
中午上楼，准备为花团锦簇的绣球花浇水。这花是夏季花园的一大景观，花冠大，无数朵小花紧挨在一起，共同绽放着，形成一个个圆圆的大绣球；且花期长，即使谢了，花朵也如丝状质地，很久不会腐烂，只是盛花期时需要充足的水分。种在花盆里的绣球花除了傍晚浇水外，中午浇水也是不可少的；如果不浇，即使不在阳光直射下，也会迅速蔫下去。虽然及时补浇水后还会慢慢恢复原状，但那蔫头耷脑的样子很让人于心不忍。于是，再忙我中午也会上空中花园浇水的。
浇完水，举目四望，只见放在含笑树下的仙人掌竟然开出了金灿灿的花朵来。我大喜过望，仙人掌也会开花吗？原来前几天发现它的“掌上”疑似花蕾的“新掌”，果然是在孕育着花胎呢。我近前仔细观察，发现仙人掌的花朵花冠有茶花般大，但只有两层花瓣。花瓣每层约七片，呈金黄色，质地细腻，极像人工编织的丝绸花，又像塑料花，很是鲜艳。盛开的花瓣里，挨挨挤挤地长着类似绒毛的细小的同样金黄的花蕊，每个花蕊的顶端都有一点小圆球。花蕊的中央还有一朵很小的颜色略淡点的黄花，应该是花芯吧。微风吹拂下，颤动的花蕊拂得我的心痒痒的。好美的鲜花啊！如果不是开在浑身是刺的仙人掌上，我还以为是牡丹呢！真有点牡丹花王“姚黄”的味道。
这盆平时过问很少、一周也只需浇一次水的仙人掌，竟也有着如此美丽的生命，让我不胜唏嘘。在无边的大沙漠里，这朵朵仙人掌要是同时绽放，该给单调苍茫的大地增添多少生气！是啊，在干燥少雨的沙地里，也能长出这么美丽的生命，应该是上天对这大片贫瘠的土地格外的恩赐吧。而它就是迁移到山清水秀的南方，同样是如此的茁壮，如此的芬芳；我不敢想象，要是把绣球花放到沙漠去，它还能活多久。我感慨不已，一个小生命，在迥异的环境里，都能活得有滋有味，这该是多么了不起的事。
看着盛开的仙人掌，我眼前浮现出两位故世的亲人来。她们是母女，母亲是我祖母的胞妹，我的姨奶奶；女儿我称之为姑娘。姑娘虽只长我几岁，但待我很好。其实我第一次见到仙人掌就是在她们家门口，当时，我还只十多岁，深深地为这类似手掌的植物所吸引。
姨奶奶年轻时婆家条件不错，她过了一段闺中少妇的幸福生活。但好景不长，姨爷爷死得早，抛下孤儿寡母，准确地说是丢下怀孕的姨奶奶。她孤身一人，艰难地生下女儿，顽强地凭自己的双手养家糊口，哺育孩子，生活简直是一下子从米箩里跌到了糠箩里。但姨奶奶如仙人掌一样，很快就适应了环境，不怨天，不尤人，里里外外处理得干净利落，用现在的话讲，就是女强人。
祖母姐妹三人，她老大，姨奶奶最小。当年祖母抗婚离开婆家，就是投奔姨奶奶的。她家没男人，房子大，可容得下落魄的祖母。于是，她们姐妹二人互相扶持，互相照应，挣扎着度过了艰难的岁月。姨奶奶视我父亲为己出，这也是我们家同她关系非同一般的原因。在我的记忆中，父亲待姨奶奶和姑娘亲如家人，不分彼此。
姑娘长大了，出落得亭亭玉立，端庄大方，是小队里既漂亮又能干的女孩子。一家有女百家求，登门说媒的纷至沓来。姨奶奶要选上门女婿，她不想当“拖油瓶”跟着女儿出嫁。天遂人愿，邻村一位余姓男孩进入了她的视线。这个人正在学木匠，性格温和老实，相貌也不错，很中姑娘的意，于是，他就成了我的姑爹。我当时正读高中，星期天就会去找姑爹一起钓鱼，他也很乐意抽时间教我。也许是姨奶奶觉得姑爹可靠吧，最终还是处理掉了老房子，随女儿女婿走了。
姨奶奶在姑爹家没受一点委屈，是家里名副其实的当家人。姑爹很孝敬她，家里的大事还是她拿主意。这样的日子过了六七年，是姨奶奶一生过得最舒心的时候。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一个秋天的晚上，还没有三十岁，身体健壮的姑爹无任何征兆地闭上了双眼，离开了他至爱的妻子，离开了胜似亲娘的姨奶奶，离开了三个幼小的儿子，永远地“走”了。这个打击来得太突然，太残酷了，最悲伤的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姨奶奶，莫过于猝不及防的姑娘。她们的哭喊撕心裂肺，让铁石心肠的人也感伤地落泪。老一辈人的不幸又降落在年轻一代身上了，家里的顶梁柱倒了，一切重担在顷刻间都落到了姑娘柔弱的双肩上。
在此之前，姑娘是在亲人的庇护下无忧无虑地生活着，有慈母的呵护，更有丈夫的怜爱，是个幸福的女人。一夜之间，姑娘成熟了，好强的性格健壮了她既当爹又当妈的腰身，她耕田耙地，脱谷割禾，牛栏大粪肩扛背驮，男人能做的她做了，男人不能做的她也做了，成了村里有名的“铁女人”。她先是送大儿子读大学，圆了早年姑爹的梦。大儿子也争气，考取了景德镇陶瓷学院，毕业后是某国营大企业驻汕头办事处的负责人。后是送小儿子参军，为儿子们的婚事而奔波。孩子的终身大事解决了，家里建起了两栋二层楼房。望着孙子孙女们欢蹦乱跳地嬉戏时，姑娘笑了，这是发自内心幸福的微笑啊！而姨奶奶也是怀着这种满足的心情离开人世的。
正当大家以为姑娘可以安度晚年、享享清福时，又一个噩耗传来，说她患上了淋巴癌，在这以前她在汕头为大儿子带孩子。老天爷就是这样不公平，一切不幸都让姑娘揽上了，让人不由得不相信子虚乌有的命来。莫非冥冥之中真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操纵着人们的命运？即使有，现实中又有谁心甘情愿地受其作弄？姨奶奶抗争了，她成功了。姑娘也抗争了，不能说她没有成功；儿子事业有成，孙辈承欢绕膝，一个女人老来该有的她都有了，应该说她是真正的成功。有时我又想，莫非老天爷也势利眼，妒忌她的成功，妒忌她的幸福？抑或说可怜她一辈子太辛苦了，该彻底休息了？我真的不知道。
大儿子为姑娘在汕头最好的医院做了手术，然而医生也无力回天，癌细胞已扩散，唯一能解除她弥留前痛苦的只有止痛药。等到她回来我们再见她时，她已是形影消瘦、气息奄奄了；只是脸上仍在笑着，让我仿佛看到了她年轻时的美丽、刚强和坚毅。
姑娘终于撒手人寰，那么多的亲人为她送丧，她是幸福的。一个女人完成了她毕生的追求，没有了遗憾，可以瞑目啊！出殡那天，我在她家大门前无意间又发现了那棵仙人掌，虽然一直无人照看，却依然那样枝茎厚实，绿油油的，满身的刺显得十分精神。这时，我泪眼里的仙人掌竟幻化成姑娘的样子，向着我微笑……
人民不仅有权爱国，而且爱国是个义务，是一种光荣。
——徐特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