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深秋的一个中午,我刚刚回家端起饭碗,急促的电话铃声一阵紧似一阵。我赶忙拿起电话,表弟说,父亲出车祸了,很重。瞬间,我脑子里嗡嗡直响,一片空白,不知所措。之后,恐惧排山倒海一样压了过来,泪水溢满了心头。我闪出家门,双脚蹬踏自行车风驰电掣向市医院飞去。表弟的声音还在耳边回荡,路上的一切都很模糊,我时而看见父亲魁梧的身影,时而觉得山崩地裂。
在人头攒动的急诊楼道里,我找到了父亲。他躺在推车上,脸色蜡黄,没有一点水分,嘴角、鼻孔和双耳都在流血,双眼紧闭,不省人事。我和闻讯赶来的兄弟姐妹一边哭喊着:爸!爸!一边奔跑着把父亲推到了紧闭的CT检查室门口。
“颅内出血,马上手术……”父亲被推进了手术室。我们兄妹六人守望在门口,人人泪流满面,心被哀伤吞噬……
父亲终于从手术室被推了出来。两个小时的手术,我好像等了二十年。我们蜂拥到推车旁,只见父亲的头被厚厚的纱布包缠,面容虚无的苍黄,没有一点光泽,皮肤像遥远岁月的一张纸,被短暂的时光滤掉了所有的水分。整张脸是假面,一点都不像我鲜活的父亲。他被推进了重度监护室。在那个满是仪器的房间里,父亲浑身上下插满了氧气管、输液输血管、引流管、心电图监护仪等等,长长短短的管线,或挂在铁吊杆上,或垂到地下。一个人的身体,血肉的身体,被力大无比的汽车撞飞,又被锋利的刀切割开头颅,那是怎样的痛哟?到现在我都无法想象,不敢想象……医生不许我们进入监护室,我们不能靠近父亲,只能透过门缝或窗户探视。看着不省人事的父亲躺在冰凉的白色床单上,觉得他像一艘搁浅的小船,孤零零地躺在那儿。医护人员不时进去,左一下右一下地看看仪器,测测血压和体温。我们心如刀绞,徘徊在走廊里,只能眼巴巴地看着父亲。可怜的父亲,在痛苦的海洋中挣扎,像个溺水的人,我却无能为力……
天幕下垂,万家灯火。我乘医护人员不在意的瞬间,溜进病房。抚摸着父亲毫无知觉的面容手脚时,一种不祥的阴霾向我袭来:昔日生龙活虎的父亲,仿佛正在渐行渐远。担忧伴随着悔恨的波涛倾泻而来。
父亲患有耳鸣头痛已有十几年的历史。这期间,哥和我陪他在兰州、西安、银川等地的医院看过多次,拍摄的各类诊断片子一叠又一叠,而每次医院的大夫几乎是一个口吻,神经性疾病,没什么好办法,只能开些中西医药物治疗。
日子一年年过去,父亲的听力和身体每况愈下,走路的脚步不再稳健有力,高低平衡已失去控制,但他仍旧天天忙碌在田地里,以劳作制衡病痛。为解决听力问题,哥给父亲买了一个助听器,可平生要强的父亲坚辞不受,说那玩意儿不适应,是糟蹋钱。一天下午,母亲打电话给我,说是父亲念叨我好几天了。第二天我赶回家去看父亲,他正在果园里修剪树枝,耳朵上夹着一支被汗浸湿的香烟。他端详了我一会儿说:“怎么又黑又瘦,病了还是咋咧?”我心头一酸,没有正面回答,只是问他怎么样?父亲几次欲言又止,最后一字一顿地说道:“我现在是活游地狱呀!想死不能,想活不成,不知啥时候才是个头?”说完,脸上露出探究的表情,看着我不再说话,似乎在等着什么。他是想问我,到底这是怎样的一个病,难道就没办法?我劝他说:“您这病是疑难病,现在医学上也没治。不过,这病只要吃饭好、睡觉好,就无大碍。”父亲听后,无奈地稳忍着,点点头,沉默了很久才说:“我一生灾难多,什么样的苦都吃过,什么样的罪也受过。只是这病折磨得我人不人,鬼不鬼的,头痛欲裂,耳朵吼得像飞机响,心里孤苦呀!病,我扛着,只希望你们有时间多回家来看看……”我说了一堆安慰的话,承诺一定挤时间多陪陪病魔缠身的父亲。然而,在随后的日子里,我整天都在为自己的孩子、房子、票子、位子奔波,总觉得父亲的病不是要命的病,等自己混出个模样再孝敬他。即便偶尔回家,也以跟父亲交流费劲为由,没有很好地跟他说说心里话。很多时候,可怜的父亲都沉默无语,总是深情地看着我,似乎从我的口型辨别着我和家人说话的内容。谁知,失去听力的父亲怎么会在过马路时倒在了狂奔的汽车前……如今,我能做的,只有无限的悔恨。我跑进卫生间,打开水龙头,蹲在地上号啕大哭,眼泪就像崩裂了的闸门的自来水管,没有办法关上。一位清洁工在一旁劝,他说想开点吧,泪水解决不了半点儿问题,但我越想心越酸,越想心越疼。都说养儿能防老,可我愧疚难当。沉重的负罪感像块石头压在我的心上。此刻,我多么渴望父亲昔日夹着呼啸而来、夹着呼啸而去的巴掌向我打来啊!我多么渴望再能听到昔日父亲生气时振聋发聩呵斥我的声音啊!我多么渴望躺在病床上没有知觉的父亲站起身来啊……
黑夜过去了,又一个光亮新鲜的白天到来了。亲人们都在监护室门口期盼着阳光般消息的到来。忽然,哥的一块眼镜片掉在了水泥地上。他先是一愣,然后哽咽着说:“看来爸没救了,我得为咱爸选坟地去。”大家脸上写满了惊愕。哥擦了擦热乎乎的双眼,匆匆走了。傍晚时分,大夫下发了我们最恐惧的病危通知书,准许家属进入监护室。我们来到恍如隔了几个世纪的父亲身边,一边哀求医护人员不要拔掉父亲身上缠绕的管线,一边大声对父亲说:“爸呀,您不能死!您要活着跟我们一同回家呀!爸!”冥冥之中的父亲,仿佛被儿女撕心裂肺的哭喊惊醒,心脏检测仪上的水平线又开始起伏,青紫的嘴巴又有了轻微的呼吸,输送血液和药液的管子又开始流淌。这突如其来的细微变化,令我们喜出望外。我的双眼出现了幻觉,父亲睁开了眼睛,正从病床上坐了起来。我乞求大夫再救救父亲,站在身旁的伯父说,这是人离开尘世之前的“回光”,赶紧回家,快。跨进家门,我和哥把父亲抱上炕头。可怜的父亲坚守了二十多分钟后,心脏停止了跳动。看着他,我不敢呼吸,忍着心跳,想证明父亲还有心跳和呼吸。猛然间,哥尖叫了一声,外面的人都涌了进来,探父亲的鼻息,摸他的胸口,慌乱中为他穿衣。我捏着父亲冰凉起来的手,用劲掐他的虎口,父亲没有丝毫反映,灵魂从他微温的身体中起身而走。“爸!”我再喊,他也不答应了。这回,他真走了。悲恸的哭喊弥漫着黑夜里的村庄。
屋子地下,一切都准备好了,瓜果、点心、供品和刚刚点燃的长明灯光亮微弱。它能照亮父亲走向另一个世界的路吗?这个给了我生命的男人,在弥留尘世最后的两天里,竟然没睁眼看儿女一眼,没开口叮嘱儿女一句,硬生生地从黑夜里走了。他去的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那里好不好?如果不好,他又为什么要去呢?又是谁,一定要他这样匆忙离开我们?
我跪在父亲的灵前,从黑夜到黎明,一直苦思,父亲为啥不给我们留下哪怕是只字片语呢?灵魂备受煎熬。第二天早晨六点刚过,小妹的哭声把我叫到了旁屋。她捧着一个留满岁月痕迹的绿色塑料皮的本子流泪。我接过本子,像父亲一样硬朗的字迹映入了眼帘,“儿子:(1)我死后,坟坑两壁用水泥砖头切(砌)墙,我怕老属(鼠)。丧事简单办,不念经。棺材请老家木匠做,用我买的木材。人留子孙草留根,希望你们每年能上坟头烧张纸,看看我。(2)咱家是穷苦人出生(身)。现在日子好过了,但在团结上有分歧。你们不要只听妻子的话,多先(嫌)兄弟妹妹和姑叔亲戚。无论坐(做)官还是当老百姓,都要站得直,行得端。多做善事,多帮可怜人,不能忘本!(3)我一生灾难多,但我没怕过困难,做了很多好事,也凡(犯)过不少错误,但我能只(知)错纠(就)改。玉海不争气,是个顽货,但他父是我生前好友,你们要帮助他成气(器)。(4)我借给别人的钱,你们知道的不要,不知道还来的也不要。咱家现在日子好着呢,他们都有难处里(哩)。”寥寥百余字,杂和着血泪,凝聚着深情。可怜的父亲,在知道属于自己时日不多的时刻,以这样一种方式,大到如何做人做事,小到怎样处理自己的丧事,一一作了最后的交代。
父亲去世的第三天黎明,嗓子嘶哑、双眼干涩的亲人们,簇拥着他的灵柩,来到了大山脚下,为他老人家送行。当装着父亲遗体的棺材,在几根绳索的牵引下,缓缓滑向地平线下的土坑里,看着一锹锹黄土淹没父亲的身躯,大堆冥钞燃烧出缕缕青烟时,我的心几乎跳出了胸膛。厚重的黄土哟,把我的爸和他的亲人永远隔在了两个世界,他再也食不到人间的饭菜了……
我的爸无影无踪地走了,我的眼睛看不到他的去路。我模糊的双眼望着掩埋他的土堆,努力追寻着他的身影。散发着泥土气息的土堆仿佛慢慢隆起,最后变成了一座青山……
父亲哟,您在儿子心中就是一座山!您三岁丧父,九岁就成了地主家的长工。命运坎坷的您,就像生长在沙漠里的一棵胡杨树,顽强地与各种灾难抗争。后来,您成了一名共产党员,再后来,您当上了管辖几千人口的村支书。那时候的您,激情澎湃,总想带领父老乡亲闯出一条新路来。
故乡是个干渴的村庄,水荒比粮荒还厉害。一盆洗脸水一家人连续用好多次,直至成了泥浆才依依不舍倒在菜园。记得有一年大旱,七月的烈焰,把山村几乎所有的绿色都舔食了。一天中午,天像下火似的,咱家的狗趴在门洞里,舌头伸得一尺长,口里不时发出的抽吸声,像一架繁忙的风箱,所有树上的枝叶,像是霜打了似的。已经几天断水的乡亲,提着水桶瓦罐,久久站在咱家门口,等待您联系的送水车辆。突然,有人高喊:“来咧!”人群顿时沸腾起来。我循声望去,只见一辆拉水的油罐车拖着一股黄尘向村子开来,我和伙伴们向汽车跑去。
拉水车的屁股后面,已嗒嗒地跟着三头瘦骨嶙峋的黄牛,跑在前面的,伸出长舌,舔着水箱胶管零星滴答的水滴。不知藏在何处躲避烈日的鸟儿,一群群环绕在缓缓移动的汽车上空,像轰炸机群一样一阵阵地俯冲。汽车还未停稳,乡亲们疯狂地向哗哗流淌的排水管拥挤。一时间,叫喊声、责骂声、瓦罐破碎声响成一团。站在一旁的父亲,神情凝重,双眉紧锁,一声没吭。
这年的九月,父亲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要为父老乡亲打井找水,终结干渴的生活。一天清晨,父亲带着村上几名青年,在村口一个低凹的平台,竖起椽子檩条捆绑的井架,安上轱辘,开始了天真的打井。一筐筐黄土被浸透汗水的绳索扛出了井面,堆积成小山,可几十米的地下仍是没有水分的干土,只好放弃。后来,父亲听取几位长老的意见,在马家涧沟选了新址。开挖那天,举行了古老的奠基仪式。村上杀鸡宰羊,献供给苍神和水龙王。然而,虔诚并没有感动各路神仙,井已挖到近百米,望眼欲穿的哗哗活水仍旧没有踪影。执着的父亲,仍是挖井不止。一天下午,父亲拖着疲惫爬出井口,刚刚换好衣服准备收工,突然,隐隐听到“轰隆隆”的声响,父亲和六名同事还未缓过神来,随着一声巨响,只见井口冒起了一股几丈高的黄土烟尘,百米深的井坍塌了。父亲像失了魂似的,瘫软地坐在地上,久久爬不起来。
世界上最强大的东西,是意志坚定的人心中怀有的信念。没有找到地下水的父亲,又盘算着要拦截天上水。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季,意气风发的父亲率领四五百名男女青年农民,在深沟里修建拦洪坝。一面面红旗在沟沿上飘扬,一阵阵钢嵌、铁锤和人们此起彼伏的号子声,在千米深的沟底沟坡荡漾。两个多月的辛劳,终于筑起了一座五六十米高的蓄水坝。那天,父亲自得地蹲在高高的坝沿上,狠劲地抽着一支旱烟,眼前浮现着宽阔的水面两岸,万余头羊只牲畜喝水撒欢的场景。
第二年的时光仿佛走得很慢,父亲苦苦等待天公降雨。农历七月的一天下午,滚滚乌云携着电闪雷鸣,在天空排兵布阵,伴随而至的是倾盆大雨。欢欣鼓舞的父亲,头顶麻袋,手提铁锹,带着十几名乡亲钻进了滂沱的雨雾中,匆匆向五里外的拦洪沟跑去。当父亲来到沟沿上时,只见几条深沟汇聚形成的百米洪峰,正以排山倒海之势向拦洪坝扑去,拦洪坝瞬间就消失了。望着凶猛无比的洪水,父亲伤心欲绝,是乡亲把父亲背回了家。一连几天,意志坚如磐石的父亲,躺在炕头发呆……
目标是生命的兴奋剂,它能激发潜能,让生命不断焕发异彩。屡遭打击的父亲,没有停止为家乡找水源的脚步,只是变了方式。那阵子,父亲天天往县城跑,乐此不疲。随后,父亲请来了几名叫工程师的人,整天在村地里转悠,时而立标杆吊线,时而察看放在地上的仪器,不断地做着记录。
立秋的那天,欣喜若狂的父亲像一名乐队的指挥,组织全村乡亲敲锣打鼓迎接县打井队的到来。十二名工人师傅跳下大卡车时,父亲笑呵呵地代表乡亲,给他们每人披上了五颜六色的绸被面。那阵子,全村像过大年一样快乐。父亲和乡亲们把自家最漂亮宽敞的房屋让给打井队员居住,还不时宰羊杀鸡犒劳工人师傅,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指望他们早日打出水来,滋润干渴的生活。
人间最贵是真情。父亲跟乡亲们淳朴的情感和求水的眼神,深深感染着打井队的每个成员。他们迅速将钢铁井架矗立起来,钻杆直插地心,昼夜开足马达飞旋,苦苦探寻水源。三个月后,深藏在百米下的活水,终于被硕大的井罐源源不断地运出了井口。消息传出,整个村里人欢马叫,“有水了”“出水了”的声音在山村回荡。全村老老少少聚集在井口周围欢呼戏闹,一些久病卧炕和行动不便的老人,都让儿孙们用架子车把自己拉到井口,望着井罐喷出的哗哗流水,不肯离去。一些妇女旁若无人地在井口边的水池洗起了衣服。此时的父亲,憨憨地笑着,双眼却淌着泪水。这口井,使全村人告别了祖辈没有自己固定水源的历史,它解决了方圆十多个村庄人畜饮水的难题。
父亲哟,您生前没有穿过像样的衣衫,没有进过高档的餐馆。您活得艰辛而操劳,您活得清贫而乐观,您活得负重而坚强,但您活得值啊!在担任村支书的二十多年里,您带领父老乡亲,从每家每户房前屋后开始种树,逐步使绿色簇拥起了管辖的所有村庄,使村与村的道路两旁,形成了绿色走廊,辖区内十几万亩荒沟坡洼,被灌木、乔木覆盖,使故乡真正变成了旱塬上的“绿洲”。村里还拥有了属于自己的“铁牛”和汽车。您和乡亲们在用不屈打造着生活,打磨着自己的人生。城关公社、海原县委、固原地区和宁夏回族自治区组织的观摩团纷至沓来,就连时任自治区党委书记的李学智也来到咱村检查指导工作,他微笑着重复一句话:“干得好,有改造山河的气魄!”他还执意要跟您和乡亲们照张相。浑身沾满泥土的您,一度成了媒体热捧的“明星”,各类奖状贴满了咱家泥土的墙面。睿智的您,在改变物质生活的征途中,深感精神生活的重要。作为村里的掌门人,您东奔西跑,利用各种关系和资源,先后在十个生产队(自然村)办起了初级小学,大队(行政村)建成了七年制的初级中学,村上拥有了医疗卫生所,农民夜校曾使很多“睁眼瞎”看到了知识的光艳,村上的业余文艺演出队曾经红遍了海原县。您的这些行为和成绩,在那个积贫积弱的年代,真可谓凤毛麟角。您的眼光,您的魄力,您的作风至今还被乡亲们广为赞扬。
父亲哟,您离开我们已有九年的时间。这九年,儿女们的心跟您没有片刻分离。今天,当您离我们越远,儿女们觉得您越亲、越真、越不平凡!您在儿女心中,是灯塔、是路标、是河流、是青山!您的品格已溶入了儿女的血脉,您的精神我们永远传承。
(发表于2009年《朔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