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学生娃都背负着亲人渴望他们成材之心，而这些学生倒究成材与否，和支持读书的亲人所做的奉献程度有直接关联。人们在面对考场上成功的学生的荣光时会被学生的光环遮住眼睛，很可能忽略了他们作为坚强后盾的亲友团的功劳，这对默默奉献教育的家长们是不公平的，至少，是对他们功劳的无情抹杀。
经过多年的建设，青山坪已经成为闻名县里甚至地区的新兴农业示范园区，更因为她出产香甜的西瓜和各种美味水果，各地纷至沓来的贩子把青山坪的好名声带到更远的地方。所有青山坪人都已经从种植西瓜、果木以及药材中受益，就连一些早年最没落的穷苦人家也从中尝到的甜头。胡日鬼朱正茂也让女儿和女婿连哄带骗地种上了果树，果园代替了基本农田，朱正茂老汉彻底从农活中解放出来，尽管他仍然喜欢到赌场上糟践血汗钱，可是他的光阴有指靠了，他的底气比以前充足了，他口袋里的混合烟丝已经变成纯粹的旱烟叶，有时他也能把纸烟当作主食，甚至舍得花一顿饭的价钱在口袋里别上一盒高档香烟。思想守旧行动迟缓的冉富有家也过上了好光景，锅灶里的内容一天比一天丰富起来，家里甚至有了第一笔存款，尽管数目少得可怜。更让全家感到无上光荣的是，这个先前穷得叮当响的人家居然培养出了一个女状元，这可是祖祖辈辈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啊！乡里还出现了一大批“万元户”，一些底气和胆气都不赖的富足人家甚至拖家带口地到县里甚至更远的城市做上了生意，他们像吃公家粮的工作人一样，衣帽整齐的混在城市里过上了城市生活，有的人直接做上了按时按节上班的“工作人”。数量更多的人有了闲钱投资教育，青山坪每年都能向外输送一批大中专学生，短短几年，红乐村已经成了名闻乡里的状元村。所有青山坪人对未来都充满信心，对日月的要求不再停留在吃饱喝好的水平上，谁都知道这是党的富民政策和前些年栽到地里的那些很不起眼的树苗苗带给他们的惊天变化。
冉富有家的果园虽已挂果，却还形不成什么气候，果园一年到头产不了多少果子卖不了几个钱，远远不够家里的用度，家里的收入主要还是来自农田和羊群。栽树时他光知道苹果树上肯定会结苹果而结不出其他什么果子，哪里知道苹果树苗的种类多得让他想象不过来，光是那种十分紧俏的“红富士”就有百十种之多，他栽到地里的苹果树苗多是卖不上好价的国光和秦冠，能卖上好价的红富士根本没有几棵，听旁人说红富士的行情是苹果里面最红火的，而他家的这种果子却最少，怪就怪他当初无论如何也不能把这些果树苗区别开来。成果后他曾带领全家老小为果树进行了一次“大换血”，把价钱又低挂果又少的果树换成容易脱手并且价钱不赖的新树种，已经长粗的劣质果树则采用嫁接的方法让它们升值，为此他还向乡里的农艺师和有经验的果农请教过，谁知道这些树苗的成材又得等到哪年哪月，可这次他有十足的理由相信，这些果树经年后会结出又大又红的果子和结实的日月。每年冬春两季都要对果树进行修剪，据说剪得好的果树结出的果子又大又好看，乡上请来了专门的园艺师来培训果农修剪果树，并给他们免费发放了教材，所有果农都虚心地向园艺师求教，上了年纪的老汉也得像小学生一样恭恭敬敬地称年轻的园艺师为老师，一边叫一边怪模怪样地朝旁人笑。园艺师为青山坪果农上了三天课后又被别的地方请去讲课，大字不识几个的果农还没有完全领会剪树的要领，却喜欢手捏修树剪对着空气或枝繁叶茂的果树假装嚓嚓胡剪一气，真到动剪子的时候却又犹豫着舍不得下剪子，生怕一不小心剪掉“母枝”把果树结扎了。许多回家务农的中学毕业生在这时派上了用场，他们结合书本迅速领会园艺师的意图，毫不手软地修理起自家的果树，并且还为愚笨的果农当起了更年轻的老师。这一批人很快成为活跃在青山坪的另一批园艺师，无论帮别人修剪果树还是充当技术指导都能为他们带来十分可观的收入。开办培训班的那几天，冉富有正忙着侍弄一批下羔羊抽不开身参加学习，不得已，他自己翻看书本看出了一点门道，并且虚心向几个和儿子年纪一般大的小青年请教，后来他自学成材了，家里的果树一直由他自己摸索着修剪，家里实在拿不出多余的钱请剪树工，他还害怕那些娃娃手里没个轻重把树伤了，再说，自己长的一双手生来就是干活的，雇人干活是有钱的老板为了摆阔图心闲才能做出的事体，自己算是哪路子老板？并且又没有七老八塌，家里的光景和娃娃的学业够人愁怅的了，果树好孬都会结果，动手剪一剪总比搁荒了强一点，这道理他懂。
早年放羊时落下的羔羊现在已成了家里最重要的一笔财产，这些羔羊是经他挑选过的最能奶羔的母绵羊，每只羔羊每年都能落下一到两只羊羔。庄稼的产量也相当可观，但是粮价太低，卖粮的收入基本抵得上庄田里的投入，化肥农啊药啊水费啊，一年四季不消停忙下来的结果是白白效劳一场。倒是很久以前让村干部三番五次做动员的项目显现了成效，种西瓜让家里人手头活络了一些，平常素日还能称几斤活菜和鲜肉解解馋气，种草药让人明白单纯的粮食作物对庄稼人光阴的改变作用不大，依照老辈人传下来的耕种思想摆脱不了贫穷，果园的收益很可能成为他将来供学生最有力的保障。村上大部分人家的果园都已经开始挂果并从中受益，家里大人娃娃都能吃到果园里的果子，但是所有家庭成员都对吃果子不大上心，一致要节省下来卖钱使，秋上一千多块的果子钱成了家族史上第一笔银行存款，这些钱不到要紧三关的时候就留在银行生利息。别人在果园见效益后都变着法子改善生活，一些不怎么见效的农户也过上了悠闲的日子，蹲在家里等待果树的收成，而自己家里只有到冬天才有难得的几天消闲时间，其余时间都在忙上忙下的扒光阴，可光阴日子就像被人施了定身术总也过不到人前头，每年的收益多数都贴在了娃娃的学业上。现在，光阴过敞亮了，负担松活的左邻右舍都在忙着翻新房子，条件好一点的人家甚至在城里买了住房，乡里城里两头跑。自家破墙烂院的泥坯房在一簇一砖到顶的新房中间太显眼，说什么都得动手整一整，旁的不说，娃娃的同学来了也进不了门，这是丢娃娃的脸哩！可是，自家的四个娃娃都在上学，中专、高中、初中、小学全面开花，单是一年到头的学杂费就能把家里的收入抖擞干，哪有闲钱去琢磨别的营生啊？如果娃娃都能顺利考上个好学校，将来谋个好事干，甚至端上公家饭碗，那就是把娃娃一辈子的事业置下了，那是多大的荣耀啊，现在再苦再累也值得。原本指望秋上卖了苹果把破墙烂院收拾一下，省护士学校飞来的一封索要生活费的信把他的计划彻底打乱了，娃娃在举目无亲的省城受不得拘束，他赶紧向邻居借了一些打过去，说好秋粮卖了就给人家还。
现在，家里的耕地少了，种的粮食也不如以前那么多了，最重要的活计都在果园里。春上剪完果树就得为果树上肥打药，果子坐上以后还得梳果，老胳膊老腿在果树上爬上爬下正经不松活哩。果子成了以后摘果子更是一件吃力的营生，单是为果子分类分级就得几个精巧的全劳力，手上使的劲稍微大点就会在果子上落下伤疤，这些果子只能当残次果来卖，价钱自然要低得多。家里的娃娃都像小鸟一样飞了出去，以后庄田里的活计全得老两口负担起来，况且还得为羊操心费意。这都是为供学生惹的祸，要是没有学生哪怕少几个学生，自己一样可以过得逍遥自在，但是冉富有铁了心要供出几个学生来，他宁愿自己过得憋屈一些也得为儿女的前程铺好路！
秋粮卖了还掉人家的钱，竟然还有点富余。村上也在这时候要求沿路农户还没有翻新房院的一律要用砖把院墙包装起来，红乐村将作为青山坪的先进典型接受上级小康试点工程的验收。冉富有决定做一座门楼，买两扇铁门，再买些砖把院墙砌起来，然后用白石灰把房子粉刷一遍。做出决定后就抓紧备料，料快要备好的时候又请阴阳择了吉日，随后请了几房亲戚和一些邻居来帮忙。盖门楼这天来了好多帮忙的人，一些没招呼到的人也来了，一村之长李扁头居然也不请自到。吉时一到，两挂鞭炮就在院门口同时炸响，李扁头指挥前来帮忙的人把旧院墙推倒，吩咐砌墙的人把墙基向外挪两尺，把请来的董理晾到一边。事主冉富有到村口为干活的人置办酒席去了，等他慌慌张张赶来时院墙已砌了半人高，看到正在长高的院墙向外扩展了一截，担心这样会惹村上不高兴，让他们有话说了，他跑到灶房里骂自己的女人不长脑子，由着众人胡乱砌墙。女人委屈得憋了一泡泪，说自己赶着给大伙烧开水没顾上出门查看，再说村主任都发话了，村上哪有那么多说头。冉富有还是翻来覆去地骂自己的女人没脑子，李扁头闻讯赶来，劈头盖脸把事主骂了一顿，然后说起了宽心话：“谁不希望自家的院落宽大一些敞亮一些，要砌就一次性砌好，不然到时候还得干返工活，我李扁头就是村上，只要我高兴了村上也高兴，放心砌你的墙，毬事没有！”冉富有赶紧给李扁头递了一根纸烟，说自己过惯了小心谨慎的穷日子，再怎么着也不敢和村上对着干，既然村主任有这层意思，不照办确实也没道理。好多来人乘机又对李扁头说了几句讨好的话，李扁头哈哈笑着开了几句玩笑。不管事主心里有多少担忧和不悦，冉家旧房子还是在众人的精心打扮下焕发出了新光彩。
干完活计，男人们都到堂屋大炕上吃酒席，女人和娃娃在灶房里同时开吃，不过他们没有盘腿坐在炕上的资格，他们碗里的菜蔬没有堂屋丰盛，他们的饭桌没有供应白酒，他们还得不时跑到堂屋看饭菜够不够，以便及时为另外一桌吃饭人盛饭添菜。吃惯大鱼大肉喝过无数高档白酒的李扁头居然也能抛下村里的大小事务赖下不走了，甚至在酒席上故意吃出了响声，一块多钱的劣质高粱酒也被他喝得酣畅淋漓。酒席还没结束，这个村里村外威望极高的红人就把自己灌醉了，人们都清清楚楚地看到前村长现村主任李扁头喝着喝着就失态了，他先是咒骂有些到乡领导面前告他黑状的恶人，随后又埋怨乡干部眼里掺了沙子，分不清好人赖人轻易听信别人无中生有的是非话，继而对自己的执政能力大加吹捧。这天晚上所有吃过冉家酒席的人都听到李扁头在酒席接近尾声时的一番总结性醉话，那时他已醉得找不着北了，吐字浑浊声音却奇大，他说：“现在摆在青山坪群众面前最重要的两件事就是发展果园经济和供学生娃念书，撇过这两件事其他的事都是扯****淡。每个青山坪人都是自己果园的园艺师，从修剪果树到生产再到销售都得有过硬的素质。学生娃是青山坪更大的一片经济果林，每个家长都得当好这片果林的园艺师，出怎样的苗全靠自个侍弄，舍不得在娃娃身上下力气比误了一世庄稼还可怕。我的担子比任何人都要重，我是整个青山坪最杰出的园艺师，明眼人都能看到红乐村在我两任上的变化，我是园艺师里头的园艺师，青山坪各村基层干部少了谁都不能把我少下，现在有人却想扳倒我，这是和红乐群众过不去。只有我过得滋润了，红乐村群众才会有好日子过，这叫大河有水小河满。”说完这番话，李扁头就一头栽倒在炕沿上，哇一声把已经被胃液沤烂的食物泻在冉家擦得光光亮亮的水泥地上。众人七手八脚地把村里的首富安置在炕上，又给他盖好被子，说发一身汗酒就醒了。屋里升腾起一团浓重的酒腥气，主家妇出门揽了一锹头灶灰盖住秽物，满屋的酒腥气却萦绕不散，女人和娃娃纷纷捂着鼻孔逃到门外，喝酒的男人们也丧失了继续下去的兴趣，只得草草收场。
为了应付上级的“外包装”验收工作，李扁头带人敦促还没完成包装任务的农户立即进行包装，并对不合规范的包装强行拆除，赶在验收小组到来之前完成任务。墙基向外挪了二尺的冉家院墙自然在不合规范之例，冉富有气得浑身颤抖，半天说不出一句话，鼻尖上挂的一滴清鼻涕摇了几摇终于叭一声掉在炕沿上。李扁头雇来拆除围墙的推土机正隆隆开过来，女事主拦下走在前面的李扁头哭哭啼啼地诉说自家的苦处，并搬出李扁头前些日子说过的自己高兴村上就高兴的话和李扁头说理。李扁头嘿嘿一笑说：“前几****酒喝多了说醉话呢，我本事再大也大不过乡上，眼下乡里催得紧，你咋能指靠几句不当紧的醉话破坏乡里的计划？”然后就见这位要收回自己的“醉话”的红乐村的铁腕人物朝身后跟来的推土机坚定的挥了一下手说：“推！”
推土机在人们的叫骂声中推倒了一家又一家高高矮矮的土墙或砖墙，又卷起一股黄尘朝干支渠南滚去。人们正疑心李扁头是不是冲昏了头连自己果园的土墙也要一并推倒，果然就看到在他们脑子里一闪而过的情景真实地出现在眼前，推土机确实把李扁头苦心经营多年的果园墙毁倒了，李扁头疯啦！
不过很快人们就以一种更切实的说法为李扁头的疯狂之举找到了合理的注解——今冬明春的换届选举李扁头基本没指望了，乡上还对他在村里推行的霸王政策提出了批评，干部们说什么也不愿再为他撑腰拉选票了，他打算趁还没倒台狠捞一把，把果园墙基外围的几十亩荒田开发出来，进一步扩大自家的果园，然后待在果园里养老。李扁头已经用自己的果园作抵押向信用社贷款一百万，准备再开发一片生地，以便扩大果树的种植面积，他请来推土机借为村上规划的由头顺势解决自己的一项耗力的营生，李扁头毁墙开垦地不过是他的“圈地运动”的一个小步骤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