抹面光行前安顿冉希望一定要记着给她写信，从高一到高二几乎每周冉希望都能收到抹面光一封热情洋溢的信，可是他一封也没回。抹面光写信的语气一会热烈一会冷淡，从头到尾不提个人的一点私情，信中努力把她打造成一个积极上进的好学生，同时不忘安慰和鼓励甚至是鞭策她的老同学。她把每一封信都折叠成一样艺术品，有时是一只扬帆远行的帆船，有时是一只振翅欲飞的大鸟，有时是一颗精巧的心型图案，冉希望简直搞不懂抹面光是如何学得这样心灵手巧。每封散发着艺术气息的来信只要被他拆阅过，再也没办法恢复到原来的模样。同学们对他每周都能收到一封“情书”的事很羡慕，他从来不认为抹面光的信是情书，他觉得他和抹面光之间只是在学习生活的环境中凝结的纯洁的友爱，而没有旁人说的神乎其神的爱情，爱情是什么他还不曾有半点了解。他曾经考虑过给抹面光回信，可是说些什么呢？说自己的家庭仍然在温饱线上挣扎，说自己继续在柳中为自己不可名状的理想在拼命，说自己在理想和现实间的深深迷茫和对前程生出的越来越多的愁绪？那又有什么用啊，人家自己都还面临许多火烧眉毛的烦心事，自己咋好意思给人家添乱呢？更何况人家把自己看得那样重，自己分明一点点那样的心思都没有，给人家留下一点根本没有希望的希望只会把人家害下的，他就是再没用也不愿意成为别人的祸患。
抹面光新近来了一封信，口气简直有些火了，甚至连她一向爱好的折叠艺术也不用了，信胡乱塞在信封里。整封信没有称呼没有落款，只是一串问句的叠加——冉希望你还是个人吗？就是铁石心肠也会被我每周一封的信感化，你咋比驴还倔呢？你连最起码的人情世故都不懂，难道这么多年的书真让你念到驴肚子里去啦？我这两年足足给你写了一百封信了吧？不说我写信浪费的精力，就说我给你寄信花掉的邮票钱怕都够你一个月的生活费了吧？打个比方说，我请你下了一个月的馆子，你怎么舍得下脸不请我吃一顿饭？这么长时间不回信，我真怀疑你死了，就是你死了也该让我知道，难道我连给你烧纸钱的资格都没有？你要是还在喘气的话就赶紧给我回信，不然假期我一定寻到青山坪告诉你们村里人你咋欺负一个弱女子你信不信？再这样下去我会让你活不成人，你是不是觉得我没这样的胆量？
经过两年的高中学习，冉希望积累了很多经验，每次考试总能准确无误地坐到全班第一的位置上，在班里他成了众多妄想通过学习出人头地的学生赶超的对象，在家里他重新成了妹妹和弟弟的偶像，周老师越发器重他。能轻松地把学习搞上去，就可以腾出大量时间读课外书，学校图书室的书几乎被他借遍了，好在室友周亮总有办法搞到更多的读物，并能表现出难能可贵的读书精神，两个人看完书总要交流一下各自的看法。不过冉希望发现，周亮每次要说的重点都是男女主人公能不能过到一搭里，或者更深入一点，他们结合以后能不能幸福，他们的幸福能持续多久。周亮甚至能准确地一口报出书中精彩章节的页码，常常引导冉希望直接翻到那一页先睹为快。周亮所谓的精彩章节多是在描述男人和女人之间的那种事儿，冉希望看不上几句就赶紧合上书。班里男生几乎每个人都喜欢煞有介事地说那种其实他们也很迷茫的事，似乎不说几句荤话就会掉价，就会被人认为是脑子或身体不正常。青春期的男女对男女之事既好奇又向往，至少在口头上他们能找到一份新奇的快乐体验。有时候，冉希望感觉自己心里也有许多流氓想法，他吃惊地发现他竟对班上一个女生有了朦胧的冲动，他在心里无休无止地咒骂自己没出息。周亮还是不惜本钱地把女生不断往宿舍带，他的学习成绩却糟糕到任何一个同班同学都可以小看他的地步。
其间周亮和冉希望搬过一次家，就是那次搬家误了时间，使冉希望没有完成老师布置的外语作业。外语老师动了怒，要把这个班里最踏实学习最好的学生赶出教室，冉希望一再解释说头天有事耽搁了，以后保证不再犯同样的错误。外语老师根本听不进去，反倒说穷山恶水出刁民，屁大的学生就学会了跟老师顶嘴，真没教养。外语老师对山区学生有成见，坚持认为山里娃冉希望在撒谎，声称教室里有他就没有冉希望，有冉希望就没有他。外语老师发怒的样子吓得全班同学不敢抬头，冉希望生怕耽误了别的同学的学习，低头走出教室，身后外语老师还在热烈地向全班同学讲述跟老师顶嘴的不道德。冉希望从此不敢上外语课了，外语老师每次上课前先探头看冉希望在不在，确信最野蛮的学生不在才放心地走进教室，同学们都戏称冉希望是抗英英雄，说他要是生在鸦片战争时期，一准会成为林则徐手下的得力干将。以后一到外语课，冉希望就不得不上街瞎逛，或者窝在屋子里看书，他害怕面对外语老师凶恶的眼色，他害怕自己一旦出现在课堂上老师就不给同学们讲课，把几十号人的学业给荒废了，他担不起那样的责任啊！终于有一天，班主任周老师知道了冉希望逃学的事，他在课堂上愤怒地甩了他最得意的学生一记耳刮子，清脆的重音把全班同学吓了一跳，冉希望只听见自己耳朵里嗡的一下就什么都听不到了，他觉得他在全班同学面前丢尽了面子，他不敢想象自己以后还怎样面对同学们一双双崇敬的目光，他觉得自己再也没脸在这个班里待下去了。从小到大还没有哪个老师动过自己一指头，好不容易上到高中却挨了老师一记耳光，难道真的是自己堕落了吗？一次作业没及时完成竟换来这么大的耻辱。事后周老师从中调解，外语老师终于答应只要冉希望当着全班同学的面作一次深刻的检查，就可以重新返回课堂。为了学业，他决定走上讲台违心地作一次检查。从没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过一句话，更何况是把自己当作害群之马来揭露和批判，他感到自己的腿肚子在剧烈地颤抖，他结结巴巴地念完检查就感到身上早已湿透了。他终于可以照常到学校上外语课了，但是他已经产生了深深的厌学情绪，这样下去能念出个模样简直是哄鬼哩，他感到自己的一辈子都要被这次可耻的经历给毁了。
完全出乎冉希望的意料，所有目睹他出丑的同学非但不因此看不起他，反而争着抢着安慰他声援他给予他最宽容的理解，就连那个曾经让他动心的女生也在这时候主动靠近他，大大方方地跟他交朋友。冉希望这才发现自己在同学中间享有不可估量的威信，每个同学都愿意团结在他周围，他知道最根本的原因是他的学习好，一好遮百丑嘛。同学们首先对外语老师不分青红皂白冤枉好人表示不满，继而对周老师助纣为虐的粗暴行为感到难以理解。冉希望在挨了周老师的耳光的最初几天还在心里怨恨过周老师，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竟慢慢理解了周老师的良苦用心，周老师把自己看得那样重，他是抱着“恨铁不成钢”的心态动手打他的，他是希望自己为柳中和山里人在将来的高考中挣面子，可是他让周老师失望了，他竟然学会了逃学，他是在给周老师脸上抹黑啊。无论出于什么原因，一个一心向上的学生都不应该逃学，不应该随意糟践父母的血汗钱。
尽管可以像别的同学一样安稳地坐在教室里正常学习外语了，但是他一度撵上的外语又因旷课时间太长落下了一大截，更要命的是他对这门课程已经彻底丧失了兴趣，他真担心这样下去自己的学业会一塌糊涂。家里老人勒紧裤腰带过紧巴巴的日子图的是什么？还不是希望儿女学业有成将来谋个好出身。种种迹象表明在学校里熬煎几年未必就能熬个好出路，那么，撇开求学这条路，自己的好出路又在哪里呢？要是通过考学真的换不来好出身，还不如趁早谋个别的出路把家里的光阴日子过好。听说当兵考军校是一条被很多人验证过的成功便捷之路，他想以自己的成绩考军校应该比参加高考保险得多，偏偏自己的眼睛已经有了近视的先兆很可能过不了体检的关，再说父母能容得下自己这么穷折腾吗？这是拿针尖去捅父母的心啊。他们绝对不可能答应。
还有一件让人烧心的难怅事摆在面前，他发现自己脑子里其实也有很多很不好的不安分的想法，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些不安分的想法越来越折磨人。周亮每天晚上临睡前总要把自己对班里女生的研究成果讲出来和室友分享，冉希望惊奇地发现周亮的某些心思自己也曾经有过，而且有时还比周亮说的还要过头，但是他在这方面从来都是一个忠实的听众，从不对别人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他真的担心自己的哪个零件出了毛病。他甚至在这样的时刻患上了一种富贵病——失眠，他整宿整宿地想着某个对脾气的女生发呆，到头来他还不知道究竟是哪一个女生让自己动了心，在睡不着觉的时候他想了很多，他发现那些在自己眼里曾经是彻头彻尾的坏种们，其实也并不那么讨厌，狗娃、李克川以及许多“老人家”的实际年龄比自己大一些，所以很早就开始琢磨女娃娃的心思，可能每个人成长到一定时候都会生出非分的想法，那其实并不能代表一个人品质的好赖。等到自己长到那个年纪，才知道自己和他们竟是一路货色，不过在勇气上比他们差一点罢了。抹面光、周亮他们大概算是同龄人中的“早熟品种”，他们的爱情开展得多么火热啊，他咋就抹不下脸对自己中意的女生说哪怕一句表示好感的话呢？
周亮东一榔头西一棒的轰炸式恋爱终于找到了一个“着陆点”，班里一个叫梁爽的女生成了他的俘虏，他愿意和梁爽相处的灵感来源于同学间经常玩的成语接龙游戏。受了周亮的影响，班里雨后春笋般地冒出许多对情人，他们正大光明趴在课桌上讨论问题，他们给谈情说爱披上学习的外衣，就连最严厉的周老师也发现不了其中的名堂，甚至当着全班的面表扬他们空前高涨的学习劲头。班里更多的同学就像害了传染病纷纷效仿成功典范迅速配对，专心学习地学生反而成了“少数民族”。周亮不厌其烦的帮冉希望介绍对象，每次都会被他委婉地谢绝，周亮不相信他的朋友是吃素的圣人，发誓一定要找出藏在冉希望心里的那个人。周亮把他能叫上名字的女生当着朋友的面，用他能说出口的最恶毒的脏话咒骂了一遍，然后待在一旁观察朋友的反应，大多时候冉希望都沉默不语，但他还是忍不住为其中几个女生辩解了几句，周亮由此圈定人选，最后采取排除法将目标锁定。
有一天放学回来，周亮忽然对冉希望神秘地说：“刘娟让我捎话给你，她姑老子给她找了个售货员的事干，下个月可能就要退学上班去了。”刘娟正是冉希望先前有过好感的那个女同学，是班里为数不多的“独身人”，学习中等偏上，稍许一努力就有可能考上学，是周老师嘴里“能搭救一把”的人，平时喜欢抱着书本向老师请教，在班里几乎没怎么和冉希望搭过话。
不可能。冉希望一口戳穿了朋友的诡计，刘娟十分内向，从不主动和班里的男生说话，更不会托人带话，每天都见她一头扎进书堆里不言不传，看样子考不上大学她就活不成成了。
周亮脸上出现了少有的执拗，坚持认为他的朋友对刘娟有意思，为了不让冉希望难堪，他解释说这很正常，并且搬出自己的事例来劝冉希望大大方方地恋爱一场，即便将来考不上大学，能找到一个可心的对象也不亏本。
过后周亮再带梁爽到宿舍的时候总要千方百计地把刘娟骗来，四个人海天湖地地闲谝一阵，再伙起来打一会扑克或玩玩游戏什么的，倒也快活。冉希望居然默默接受了这么一种事实，他现在的确也需要一个可以倾心相谈的异性朋友，他感觉自己再也不能一门心思地把精力用在学习上，刘娟让他分心了，白天想黑夜想，睁眼闭眼全是刘娟的影子，只要一阵不见刘娟心里就猫爪子抓一样难受。他想，人真是个贱坯子，能轻易得到的不想要，明明得不到的却偏想要，就像出现在他面前的抹面光和刘娟。有时候静下心来想一想，发现刘娟和经常出现在自己脑子里的人很不一样，但他也无法肯定自己梦中的她究竟是什么模样。
抹面光最末一封信就是在这种时候不期而至，冉希望决定回信，却总觉得写不出自己想要表达的那层意思，写一遍撕一遍，眼看就要把自己写信的欲望撕掉了，才勉强凑成一封回信。写完信，写落款时一不留神把信当作请假条对待，恍惚间一个“学”字就落到纸上，他实在不愿学别的同学抹一个黑疙瘩，却又不想重抄一遍，他已经为这封信浪费掉了好多时间，他害怕把自己写信的欲望抄掉了，最后只得匆匆在“学”字后面加上一个“友”字，细想起来和抹面光的关系恐怕也只能是学友，不然又会是什么呢？不过他更愿意相信，他和刘娟的关系已不是一个简单的学友就能形容的了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