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新近传闻，柳和中学高中部录取线比县里的重点中学低得多，而且学杂费更是低得让任何一个贫困家庭都能接受，并说到了柳和高中如果学得好，就能轻易的转到县里的重点中学。这样，在柳和高中上几年学省下的学杂费就是一笔不可忽视的数目。很多没把握考上中专或县里的重点中学而又踌躇满志想在求学的道路上出人头地的学生愿意走这一步险棋，他们自信到高中就能学好却又担心家里的光景支持不了自己的学业，一样是上高中能为家里省一笔开支自然是好事，李克川戏称这类同学是在“曲线救国”。
随着年龄的渐长，冉希望心里也暗暗生出一种凡事自己能够做主的豪迈，但是他害怕自己的想法与父亲不一样，在家里父亲的意志才是全家人办事的宗旨，虽然他十分想上高中，但他不敢擅自做主，万一拗了父亲的意，惹恼了父亲，自己恐怕再也没读书的机会了。起先听到转学的说法，他心里就开始活动了，是啊，这样一来二去的省下的钱能给家里添置多少东西，能让父母和弟弟妹妹吃到多少可口的饭食？自己都这么大的人了，却不能给家里带来一分钱的收入，既然没有挣钱的本事能为家里省一点总是应该的，既然有学可上在哪儿上都是一样的。可是这类大事的主意最终还得交给父亲拿，所以冉希望决定抽空回趟家。
经过路口时，打扮得妖冶迷人的朱淑英冲冉希望打了声招呼，他不得不跳下车和他的“旧情人”絮叨几句。朱淑英说抓赌的风声紧一阵松一阵，店里的生意自己插不上手，冷饮摊上的营生连电费都挣不出，“屋里的”三天两头跑到城里进货，丢下自己娘母两个不管不顾。朱淑英每说一句，冉希望就点一下头，活像是对她叙说的内容的肯定。
像是发泄，也像是诉苦，学生时代木讷的朱淑英滔滔不绝地对着她的同学讲了一遭自己现时的日子，然后死死揪住冉希望的袖子拉他到她的冷饮摊坐一坐。冉希望推辞了一会，终究没拗过从前面黄肌瘦现在丰满妖娆的老同学。朱淑英给冉希望取出一瓶汽水，扭身进了里屋，不多时，朱淑英怀里就多了一个憨实的“洋娃娃”，“洋娃娃”的白赛过李扁头和贺寡妇早年生下的那个黑娃娃，李扁头家的黑娃娃冉希望是见过的，现在留在记忆中的仅是一团模糊的白。朱淑英扯过一把椅子坐到冉希望对面，旁若无人地揭起兜襟开始给那娃娃喂奶，一只空出来的手在“洋娃娃”的裤裆里准确找到了落点，轻一下重一下地拨弄着“洋娃娃”裤裆里的那个让她在贺家站稳脚跟的家伙什。冉希望觉得自己的眼睛被朱淑英胸前耀眼的白快要灼伤了，他努力把头别到一旁，却又不得不装作诚心实意听老同学说话的样子，脑子里在这时也清晰地浮出一个叫作丰乳肥臀的新鲜名词，那是他不久前在书摊上看到的一个书名，当时他想这里面一定有很丰富的内容，不然就不会写出那么厚厚一本书，而他竟对这样的学问连一点最起码的了解也没有。
朱淑英终于奶完娃娃，冉希望这才敢注视过去的同学现在的邻居。只见她那两扇红艳艳的嘴唇轻轻一扇，立刻冒出一长串让冉希望脸红的话来：“现在养了娃娃越长越丑了，娃娃的老子都不拿正眼瞅我一下……我们庄户人不比你们念书的，得起早贪黑地为家里的光阴谋个长短，风吹日晒地没个消闲，不像你们成天待在凉屋子里见不着太阳，不白也没个道理嘛。早知道这样，我也好好念书，将来的日子才有奔头，再怎么着也比现在强。”她的同学却说：“念书也未必能念出个好来，念书的苦楚别人是没办法体谅的，我得回家了。”冉希望心里的话是，朱淑英过去远没现在好看，以她当年的成绩再怎么念也念不出个结果，何况她的父亲是远近闻名的胡日鬼，决不会下力气供她上学，想到这里他心里竟然有种满满的幸福。他却没说出口，身后的朱淑英已经开始张罗生意了。
横扫全县的黑风暴并未因青山坪偏远而有所遗漏，家里人见了冉希望，首先就是和他交流那次大风带给人们的惊惧和造成的严重损失。母亲一遍又一遍地在冉希望身上捏捏揣揣，好像那场叫全县人民惊惧的大风把她宝贝儿子身上的某个零件刮跑了，父亲却淡淡地说：“能有什么事，那么大的风你们不是照样看电视嘛。”
黑风暴在整个青山坪早年植下的各种树木上以它无孔不入的硬朗作风为青山坪人留下了深刻的记忆，刮倒刮折的树不计其数，侥幸存活下来的树光秃秃的指向天空，遍地都是树头和粗壮的树干，树叶则不知道被大风带到什么地方。以后很多日子，村民都在哀叹白白糟蹋了多得数不清的饲料。大风没能带走的树干和树根似乎成了大风对村民的额外赠予，好多手脚勤快的人家就此备下了大量的干柴，散落在田间地头的树枝很快被一扫而光，唯有杵在地头的树根时刻提醒村人关于那一场大风的记忆。缺少干柴的人家把刨到树根的多少当作财富的象征，冉希望回到家里以后就和父亲一道加入刨树根的行列，两只还不习惯握老镢头的手很快沾满了血泡，但是想到这些树根能在忙月里替代麦草，能让煮饭的母亲松活一点，手上的疼痛就不知不觉地变轻了。
红乐人谁也不曾料到，这些逐渐成材的树就要面临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灭顶之灾。
这一年正在为青山坪乡亲带来丰厚收益的果树几近绝产，果树上的花苞和树枝被狂风刮得遍地都是，大风为青山坪农民的果树进行了一次免费修剪。不过，大风的手艺远没村里人请来的修剪工好，果树经过大风的洗礼都变成一根没有意义的干柴棒，乡上的农艺师来看过说不妨事，再一个春暖花开的时候就是果树再次焕发生命光环的时间。冉家的果树还没成形，树苗却顽强地保存下来，懂行的村民说用不了一两年就可以和别人家的果树一样开花结果。
以李扁头为首的村委班子在年初就作出了砍伐树木的决定，那次突如其来的大风给了他们砍树一个更便当的借口，按李扁头的话说，村民劳心劳意栽下的树好不容易长得有模有样，却被平地腾起的一股黑风拦腰截断实在不合算，倒不如各家把属于自己的树早早砍回去作椽子作干柴随自己的愿。按规定，谁家责任田和自留地渠沿里的树由谁家自行处理，村上公有的林带也按户分配给各家，是砍是留听凭自愿，划归到村上直接管理的责任田将以承包的方式承包给私人种植，其中的树木一律作价处理给承包人。作为发包方，村委将向承包人收取一定数额的承包费，用来建设和维护村委失修多年的办公场所和农田基本水利设施。消息一公布，好多人就到村上软磨硬泡，想要从李扁头手里揽一份有利可图的营生，当然，没有免费的午餐，道理人人都懂，村上最有权力的李扁头自然也深知这一点，少不了乘机捞取一些好处。还有一部分人开始明里暗里地砍挖林带或渠沿里的树，有人“一不小心”就放倒了已经明确划归旁人的树，于是更多的人家积极行动起来争刨自家的树，唯恐落后，更担心别人把自己的树砍了去。
冉希望和父亲都明确反对村上乱砍乱伐的决定，父亲的理由是这些胳膊粗的树现在砍了只能当椽子，再长几年就能作檩条或大梁，用来做家具也会是好木料。冉希望则动用自己有限的知识以环保的角度讲了乱砍滥伐种种弊端，说得父亲干瞪眼不吱声，母亲坚持认为砍几棵树扯不上那么远，没那么邪乎。父亲天黑前去了一趟分给自家的林带，回来说林带里的树已经被人偷砍了，说明天最紧要的事就是先把分给自家的树砍回来，搁到眼皮底下才叫人放心。母亲立刻用做干粮的行动表明了对砍树决定的拥护，弟弟妹妹们也对这一陌生的劳动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尽管这可能是一项与他们无关的劳作。果然，父亲在作第二天的劳动计划时，把春花春兰和她们的弟弟排除在外，父亲安排他们去放羊。父亲说林带里的草茬子虽不美气，放倒的树上总还有几片树叶子，大风过后树们已经再次抽出新枝，正好放羊。冉希望看到弟弟和妹妹们刚刚暗淡下去的脸色重现光芒，雀跃着像是要去赴一次久违的盛宴。做完安排就见父亲头一歪，倒在枕头上发出轻微的鼾声，冉希望本打算趁睡觉前的闲暇说说填报志愿的事，却动了动嘴唇什么也没说出口。父亲太劳苦了，就让他多睡一会儿吧。母亲啪一声拉灭灯的声音把躺在堂屋大炕上的全家带进了黑暗和寂静中。多年来全家一直恪守一条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灯灭以后天大的事也要等到天亮再说，决不能让家里人三茬不齐的入睡导致电费的白白流失，通常母亲是操纵这一尺度的“神手”，母亲参照的标准则是父亲入睡前或轻微或沉闷的鼾声。
分配给冉家的林带在村西头的一片乱石岗上，树们长得歪歪斜斜的像一个个营养不良的孩子，放倒这样的树远比放倒一个营养不良的孩子吃力得多。为了多刨些干柴，父亲决定采用连根挖的方式放树，母亲在手上的血泡磨破后抱怨父亲说不该和李扁头顶牛，顶来顶去嘴皮子松活了手里的活计却变重了，吃苦受累到时还怨不得别人。父亲在歇手的工夫只顾卷自己的旱烟卷，时不时地朝手心里吐几口吐沫，像是对母亲絮叨的厌烦，也像是对李扁头权势的蔑视。在和父亲合力推倒一棵腰身粗的阔叶杨后，冉希望终于鼓足勇气说了填报志愿的事，附带着把自己想上高中以及上高中的种种好处给父亲说了一遍。过了很久，冉希望听到父亲说自己只知道种田的事，村上的政策规矩就李扁头知道得多，冉希望已经上了近十年学，该是掂量来轻重的时候了。不过有一点得事先声明，无论上什么学都不能学成败家的二流子，上学不上学都要为家里的光阴考虑，否则，就是自断后路。见父亲不再坚持让自己考中专，冉希望乘机说了自己报考柳和高中然后转学县里重点中学的意图。父亲狠狠咂了一口旱烟，吐出一口浓重的烟气说这主意听起来不错，可要是到了柳和高中学不到人前头怎么办？父亲嘴里的烟气很重，呛得冉希望直想打喷嚏，冉希望听见自己说我能，这声音大得把他自己吓了一跳。
一份力争上游的学习口头保证书就这样诞生了，协议双方都在为协议的内容振奋着。
晚上清点“战果”时，父亲露出欣慰的笑，两驴车好木头让他有了一种实实在在的成就感。正在全家齐心合力卸木头时听见前院李扁头家吵吵嚷嚷闹翻了天，弟弟嚷着要去看一看，父亲张着两只布满血丝的眼睛使劲瞪着弟弟，直到弟弟朝向门外的两只脚重新回到院里。
每天睡觉前总有几个相投的邻居来冉家串门，进门后或者说说村里的新鲜事或者凑一起看一会电视。冉家的电视多半会为支应串门的人多放一会，串门的人因此不计较那台年代久远的黑白电视，即便遇到图像不清晰的时候客人也会宽容地等待主人把电视摆弄好。这天串门的人不待看完正在热播的连续剧，就把狗娃惹下祸事的消息了说出来。
说是好动分子狗娃在学校打群架，把一个青山转来的学生娃的胳膊打折了。李扁头知道后打算出点钱堵住人家的嘴，哪知对方仗着县里有人一定要狗娃负担挨了打的学生娃的全部损失，甚至还要对这个学生娃的前程负责。这个学生娃本来是有希望考到县里或省里的学校，现在，学生娃折了的右胳膊一准会影响到考场上的发挥，到手的前程就要受到影响，人家自然不依。祸端狗娃在事后就跑得无影无踪，李扁头求爷爷告奶奶找了一河滩人情关系和对方讨价还价，对方却丝毫不肯通融，口口声声要动官司。鸿运当头的李扁头害怕吃官司影响到自己的官运，一天拖一天地准备私了，受害人家属结队来李扁头家大闹了一场，扬言不打官司也可以，除非对他们的娃娃负责一辈子，不然就没有好话说，只能到法院里说话。
讲完李扁头的烧心事，邻居长叹一声，说谁要是摊上狗娃那样的混账儿子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弄不好李扁头这次会把家底抖空。父亲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根纸烟递给客人，自己卷起一管旱烟，跟着客人长长叹了一口气说就是的，不过话说回来，李主任家里好像不缺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