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房子是周亮一手操办的。在学校西南角的一条巷子里，这是一院专门为学生租房而建的简易泥坯房，房东是一个四十多岁的胖女人，单靠租房过日子，田里的庄稼一片稀松。院里盖满鸽笼似的小屋子，每间屋子只有三四平方米，墙皮很薄。院里空出的地方种着一畦菜，豆角西红柿辣椒都有，只不过乱哄哄不成样子，一看就不是正经的庄稼人做的活计。每间房子里都住着从外地来柳和上学的学生，有男有女，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回到了学校的集体宿舍。冉希望和周亮住的是阴面最西头的一间小房，出租屋里打了土炕，没有桌凳，院里所有学生写字时都得保持同一个姿势，那就是需要头朝窗外爬在炕上。房东为体现她的公平原则，每间小房里都装了电表，学生们大多有熬夜的习惯，耗电十分厉害，所以房东想出了这招。烧电多少由学生自己负担，电费另算不在房租里包括，房主只管每个月头上来收一次房租，至于电费嘛，学生要是不按时交，电工手里的老虎钳可不是吃素的，到头来还是学生自己吃亏。
搬行李那天，李克川假惺惺地挽留冉希望，说好歹再熬几天就凑够两个月了，这样不明不白地搬走了，不明内情的人以为是他仗大欺小让冉希望受了气。见冉希望只顾闷头收拾东西不理他，李克川站在一旁又当起了王婆，说自己长这么大，从来没欺负过人，即便在气头上说了些不合适的话，出发点总还是好的。他天生就是个爱替别人瞎操心的热心肠，有时候为了别人的好说几句过分话，给别人落下抱怨实在是太冤枉自己了。这些年为考学一直从青山顶上复读到黄河这边，几乎念遍了黄河两岸的所有学校，每到一个学校，班里的同学都会在过后念起自己的好，不容易啊！差那么一点点，冉希望就要被李克川的“真情”打动了，但是他硬着心肠说：“这边的房费我已经交齐了，那边的房子已经联系好，要不去会挨房东的骂哩。再说，也没办法给周亮交代，我实在没办法和你们一块住下去。”李克川委屈地摊开双手说：“人家是为你好说了几句公道话，听不听是你的事，你硬要搬我也没办法，不过你得给别人说清楚。”冉希望硬着头皮说：“我会给别人说是我自己主动搬出的。”
柳和中学是一所全日制完全中学，高考成绩在全县垫底，却因中考成绩突出而声名远播。柳和中学的声名全是靠初中补习班在全县树立起来的，并由此形成一个优势项目。校方为了保护自己的这一品牌，选派最有经验的骨干教师来带复读班。到柳和中学复读的学生来自全县各地，这些人大部分都想考中专并且和中专打过擦边球又重新回到初中课堂上的倒霉蛋，他们妄图通过缩短上学时间早日出人头地，挣工资养家过日子，有人却因几分之差年年复读年年考不上。柳和中学这种冤大头多得是，李克川就是其中一个，这些人考试考木了、疲了，脑子越考越不够使，一到关键时候就出差错，到头来可能还不如一个应届毕业生。老师们却在一年又一年的教学实践中摸索出一条一条行之有效的应试经验，有的老师甚至能准确地猜到考卷里的试题，并把猜到的试题一遍一遍给学生讲解，直到学生接受为止。有时候，老师和学生还一起揣摩出题人的心思，完了敦促学生熟练题型，甚至把猜到的考题当作课文背下来。学生们由此养成背书、背题的习惯，有的人因此受益成了别人眼里的幸运儿。更多的人会为自己没押准题懊悔一辈子。
初中部应届班学得好的学生都不愿报考本校高中，他们要么报考县里的高中，要么去挤复读生的那座独木桥。中间可上可下的学生倒愿意到本校高中一试身手，另外，别的学校没把握考取中专或县重点高中又不想失去读书机会的学生也愿意来分一碗乡下高中的粥喝。柳和中学对外宣称的高达50%的中考升学率实质上有很多水分，这不过是学校为解决生源问题的一个策略。黄河以南包括柳和镇在内的许多地方土地肥沃，盛产水稻，又因靠近县城，经济生活十分活跃，庄稼人的小日子过得有声有色，与黄河北岸的比起来有明显的优势。在考虑子女的“出路”时，他们更相信直截了当的手段，比如做生意，给旁人打工什么的，很少有人愿意把“宝”押在一眼看不到结果的学生身上。黄河以北的山里人对子女前程的“宝”只能押在读书求学上。
从总体上说，学校里的学习氛围相当浓厚，学生们会在课堂上自觉凑到一起探讨习题，休息时间很少休息，而是待在教室里演算习题或背诵课文。
那么，远在黄河北岸的青山坪乡中学又是一番景象呢？
作为这所半山区半川区偏僻乡中学的“元老”，狗娃有能力左右学校的秩序，他不知道父亲为什么非要送自己来“受罪”。受罪一说是父亲对学生起早贪黑的辛苦劲的同情的表达，对“狗娃”来说，学校简直就是一个享乐的天堂，他在上学期间可以做学习之外的任何事。他根本没指望学到什么狗屁知识，他愿意在这个天堂里多待些日子，哪怕让他一辈子复读他也愿意，他不会因为年年考不上而害臊。他渴望过上一种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潇洒日子，哪怕像他新结拜的黄毛大哥那样去摆地摊。他把自己不想念书想做生意的心思说给父亲听，原以为父亲会认为他是在为家里的光阴考虑而夸奖他几句，不知道父亲哪里来的那么大的火气，操起烧火棒照着屁股美美给了他两下，并且还愤愤地说老子丢不起那个丑。丢丑？丢丑他不怕，他怕的是腰窝里没钱，他怕的是那种没钱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日子。一没钱就得想办法弄，弄钱比花钱困难得多，他对此深有体会。父亲挣钱的那些路数他都懂，他甚至洋洋自得地认为，自己比父亲挣钱的路子还要多。黄毛哥早给他过过招，他现在最紧要的就是把那些好不容易学到手的绝招赶快实行起来，让学校里那些刚吃饱肚子就神气起来的学生长点记性，别连马王爷长几只眼都不知道了。
如果李扁头称得上生财有道的话，作为他的亲骨肉，狗娃也多少继承了一些他这方面的天分，能把以精明著称的父亲哄得一愣一愣，就足以说明他不是一个容易对付的二愣子。狗娃在一次次骗钱得手后，终于摸索出了一条百试不爽的成功经验，那就是把一次以骗钱为目的的诈骗行径巧妙地和学习挂上钩，做父亲的就会大大方方地掏出一叠钱数也不数就给眼巴巴的儿子。父亲掏钱时甚至有点兴奋，山羊胡子一撅一撅的，那样子活像是自己凭空得到一笔外出息而不是掏钱给别人。
李扁头本来打算送狗娃到柳和去复读，却不料柳和中学招收复读生另有一个分数线，像狗娃那样的全县数得着的低分就是交高价学费人家也不愿意接收。他实在拉不下脸去求人，乡中学校长和他在酒桌上拍了巴掌，谋划着和他一起为狗娃的“发展”谋个新思路，他才放手把狗娃交给朋友调教，一来二去的能省老多钱，反正他是没指望狗娃念出什么名堂，混去呗。话说回来，柳和中学再日能，也不见得学生个个能成器，他可不愿花那么多钱冒这个险。只要狗娃能在学校里磨磨心性，不要落个睁眼瞎，到时候随便给他找一样工作，再置办一个家，无非是花点钱的事。但是那时的钱却花得把握，到时照样体体面面过日子。李扁头知道儿子在邻居眼里是个什么货色，可是他们过的是什么日子咋能和狗娃比？真是腊月的豆个子没个比的了。最近一段时间他仔细观察过狗娃，发现这浑小子比往常本分多了，有时候还知道翻翻书，一回家就唠叨着买复习资料，虽然每次都要损失几个零钱，李扁头心里却很受用，何况这点钱比起请方方面面的领导的招待费又算得了什么呢？更何况，复读复读，不用复习资料能读出个毛来！狗娃曾把买到手的复习资料背回来，一本一本介绍给他看，他哪里懂那些玩意啊，儿子的学问现在比他大多了。
这是表面文章。
复习资料大多是狗娃借同学的，骗来父亲的钱的确买过几本资料，抱回家只是为了给父亲打个马虎眼，回到学校后还的还，卖的卖。青山坪乡中学就是有一百个不好，却有一样很中庄户人的意，那就是复读生的收费低得让人难为情。就冲这一点，不幸落榜的好多学生又能欢聚一堂了，还有一部分青山地区来的学生，水区也有人愿意送娃娃来青山坪乡中学复读。复读班里各种复习资料满天飞，每一样资料在狗娃看来就是一条致富信息，这些信息无一例外的给他带来了利润，他已经有了自己的小金库，他确确实实成了班里的头号富翁。他的理想决不这么简单。
有了钱的狗娃自然就有了魅力，他很快找到了一批臭味相投的朋友。在狗娃的影响下，这些人很快忘记了落榜的耻辱和父母的教诲，很快成了资深烟民、酒鬼。他们喜欢在喝点酒后打群架，呼啦一片冲上去，再厉害的人也怕他们三分。学校的秩序，真就像穷汉种庄稼，一年不如一年。
校长把狗娃请到办公室，比长说短讲了半天道理，狗娃愣是没有听进一句。校长无奈地垂下头，倒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学生被老师训了一顿。此刻，校长的肠子都要悔青了，千不该万不该把这个好不容易离开学校的祸水再次引进来。他拿这个活宝一点整治也没有，打打不得骂骂不成，还得像先人那样敬着供着。他曾给做父亲的反映过他的宝贝儿子的丑恶行为，没想到那个在县乡两级表彰大会上的先进人物听了哈哈一笑：“你总得让我娃娃占住一路子哩嘛，不能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还不得把娃娃憋屈死。”校长被逼得实在没办法了，又不敢得罪眼前这个聪明的糊涂人，最后终于想出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让狗娃每天拣主要的课象征性地上两节，剩下的时间自由安排，但不能到学校扰乱正常的教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