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扁头在乡里可劲地交结地方上的各路神仙的时候，他的宝贝儿子狗娃也不得闲。刚到中学的小半年时间，狗娃对中学的情况不熟悉，还不敢放开手脚胡作非为，经过一学期的试探，狗娃发现在这样一个学校里没人敢把他怎么样，心里登时憋足了一股劲，准备在新学校里放开手脚施展一番作为，找回自己往日的风光。
家里条件好的同学都在新学期添了新衣裳，学校里到处可见色彩斑斓的鲜亮衣裳。班里只有少数几个同学还穿着上一学期的衣裳，在新衣裳堆里特别扎眼，身子骨明显比去年大了，把皱巴巴的旧衣裳撑得胀鼓鼓的，显得很不合体。一身新装的狗娃倒背着手在别人面前走来走去，不住嘴地数说着别人穿着的不如意。旧衣旧帽的冉希望坦然地站在渐渐暖和起来的阳光中，一点也不觉得难为情，看到狗娃走过来，故意把头偏到一旁。
刚过春节的这一学期的头几天，算是同学们一年中最殷实快活的一段时光。无论家境好与孬，过年时准备的各种吃食还没吃完，可以放放心心地过几天安稳日子，就是家里的光阴再烂杆的同学暂时也不存在饿肚皮的事。同学往往当着别人的面故意把自己的干粮嚼地嘎嘣响，可惜别人都不再眼馋，反而招来更多又脆又响的咀嚼声。丢失干粮的现象奇迹般地消失了，家里粮食多并且胆气壮的同学甚至懒得再去费脑子保存干粮了，盛放干粮的木箱大开着，像是专门等着别人来和自己分享箱里富富有余的吃食。
在年节上揩足了油水的狗娃似乎一夜间变得不安分了，动不动就对不顺眼的同学大打出手，熟悉他的人知道这是老毛病复发，不熟悉他的人以为他在家里受了什么气拿到学校里来撒，再不就是他脑子里的某根神经错乱了。狗娃再也不愿意中规中矩不声不响地做老师眼里的乖学生了，不做点坏事总觉得是身上某个部件出了毛病，落得浑身不自在。带队出操的时候，班里有谁胆敢疲沓一下，不论男女，狗娃的脚总会准确无误地踹向他的屁股，曾有几个女生被踹倒在操场上哭哭啼啼再也不肯起来。挨过狗娃老脚的男生多得更是数不清，还不允许挨过打的同学说出不满的话，如果有谁流露了这层意思，狗娃会扑上去和他拼个你死我活，班主任老师似乎也是站在狗娃一边，动不动就说挨了打的同学你******这不对那不对，挨了打的人多半会选择沉默。这种情况下，一向少言寡语的南平就显得特别不识时务，一发现狗娃撒野，南平就会勇敢地挺身而出，南平护得最多的自然是他的朋友冉希望。狗娃知道南平的父亲是个得罪不起的角色，就连父亲都要三番五次的讨南平父亲的好，南平的父亲却不买账，狗娃不买南平的账确实说不过去。所以平时狗娃就怵南平，甚至不敢过多招惹冉希望，这让狗娃心里很窝火。
在班里不能为所欲为，并不妨碍狗娃胡作非为。狗娃大模大样地随便能在外班同学身上挑出刺，即使别人没刺可挑，狗娃总有办法拿言语撩拨他，一旦有人掂不来轻重，这时狗娃就用拳头来说明问题。一时学校里没人不知道狗娃的厉害，甚至到了谈狗娃色变的地步。学生们提起初一（1）班体育委员李学林，身子就自动矮了三分。相当多的同学开始怀恨于狗娃，他们再也不愿说他的大名，他的大名其实是一个文雅的称号，他们更愿意用他的乳名称呼他，他的乳名里的狗字才能更真实地说明这个人的品质，于是狗娃的威名不胫而走。狗娃在树立个人权威的同时不忘搜罗一群臭味相投的哥们，学校里心思用不到学习上的学生几乎都加入到了狗娃一伙。他们光光面面地在学校里抽烟、喝酒、赌博，校方对此睁一眼闭一眼，除过几个不知深浅的年轻老师发过几次牢骚外，狗娃他们再没碰到别的麻烦。
学校门口有一个卖糖果和瓜子的年轻人，一角钱一盒瓜子早就置量好，一小堆一小堆分开搁着，等着买主来选。学生里头有钱买零食的人实在不多，摊前看的人很多却很少有人肯掏钱来买。摊主对生意似乎很不上心，不管刮风下雨每天都来，卖多卖少全不放在心上。狗娃为了显阔每天都会买几角钱的瓜子分给他的哥们吃，在他的领导下别人也会隔三岔五地摸出几角零钱花掉。这伙人抽烟喝酒都很厉害，越来越舍不得把钱浪费在丫头片子爱好的事体上。他们宁可你一角我一角凑足钱去大商店买包好烟，站在校门口吐着烟雾不屑的看凑在摊前的馋嘴同学，一有机会就大声起哄，羞辱拿不出钱的馋嘴同学，划得来了就找个人练练。即使学习跟不上，能看到老师眼里的好学生在自己面前低眉顺眼的样子，他们就有一种比学习好还要风光的享受。
学校被狗娃一伙搞得乌烟瘴气，打算通过求学的道路为以后谋个好出路的同学对上学渐渐丧失了信心。班里只有上课时间才能消停一会，狗娃他们时不时地冲到教室胡闹，待在教室里不如在院墙边晒晒太阳自在。朱淑英比上一学期更瘦了，脸上的菜色越来越重，听说他的胡日鬼父亲越来越不像话，竟把她的书本当废纸卖了赌，她是班里唯一一个能坐得住的人，教室里再闹她也能像和尚入定一样坐着不动。冉希望知道她会趁人不注意飞快地把不愿让人看到的吃食塞到嘴里，尽量减少活动大概也是她节省能量的一种策略吧。人啊，为什么要有这么多差别，朱淑英要是能有狗娃的生活条件，她会不会蹦跶得像狗娃一样欢实呢？冉希望经常带着这些疑问坐在教室里，从表面上看，他和朱淑英是这个班里最用功的两个学生，有谁知道这种现象背后隐藏的是怎样的辛酸故事呢？无论朱淑英怎么“用功”，她的学习成绩一点也不见长，期中考试考得居然比狗娃还差劲，数学成绩更是低得离谱，才8分！朱淑英在旁人面前越抬不起头了，常常手里捧着书本，眼泪就吧嗒吧嗒掉在书本上，教室里经常会响起泪珠子敲打书页的空响。冉希望有时真想走过去给她说句安慰或鼓励的话，却不敢。同学中间已经风言风语，说他俩躲在教室里约会相互影响了成绩。学校里的瘟神太多，本来想在教室里躲阵清闲，却给别人落下了话柄。冉希望故意不在朱淑英单独在教室的时候进教室，有人却又说他仗着成绩好点打算甩了朱淑英。人的舌头根能压死人，冉希望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心想身正不怕影子斜，自己到教室就是为了学习，管那么多风言风语干什么。南平甚至搬出一句名言来支持好友，他说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搬到青山坪的几年里，全家齐心合力挣光阴，家里的情况有了起色，虽说比起李扁头家差太远，比起胡日鬼那样的人家不知要好多少倍。过年时父亲曾说过，只要他真是个读书的料，家里即便不能保证他吃好，但是绝对不会让他饿着肚皮去上学。经过多日的思考，冉希望觉得自己还是坦坦荡荡待在教室里学习好，狗娃一伙闹腾得再凶总有空闲下来的时候。出于礼貌，冉希望有时会冲朱淑英友好的笑笑，甚至有过把自己的吃食匀一点给朱淑英的想法。朱淑英却一看到冉希望就紧张得垂下头，布满菜色的脸上飞起一片红云，缩在座位上不知所措地搬弄自己瘦巴巴的手指。可怜的人啊，家境不好，又不是你自己的过错，只要肯下功夫总有办法改变，不过你摊上那么一个胡日鬼父亲，这苦日子何时才是头？一想起期中考试的结果，冉希望就羞愧得没办法言传，他竟从统考第一滑到了班里第十九名，尤其头痛的是外语，洋鬼子的舌头好像短着半截，偏偏要让好端端的人跟着他们瞎嘟噜，绕来绕去地让人觉得不舒服。倒是分在隔壁班上的杨冬梅，一上中学就像突然开了窍，外语说的好得经常让老师请过来做演示。杨冬梅一点也不怵，当着几十个陌生人的面流畅得脸不红心不跳的说出一嘴外国话，惊得一班人大张着嘴巴，却不敢发出声响生怕惊跑了杨冬梅嘴里颤悠悠的洋腔洋调。
过完“五一”回来，学校通知说要调整作息时间，吃中饭的时间扩大到两个小时，吃完饭有足够的时间睡一会。许多爱睡觉的同学听了喜形于色，却常因瞌睡重误了下午的课，挨了老师的训，嘴里不服气地分辩说从小学到现在习惯了上午下午连起来上课，是作息时间搅乱了自己的生活规律，这样还不如不调整呢。
狗娃从来不午休，在别人睡着的时候闲得发慌，提支毛笔四处转悠。别人的脸成了他的画板，他在别人脸上画上了他父亲当年刻在木头片子上那样的记号。上课时间一到，从睡梦中惊醒的同学跳起来就往教室赶，脸上一道一道黑炭一样的墨迹格外显眼，引得四周的同学掩嘴直乐。有的人睡起来还知道洗把脸，却因赶着上课洗得很不周到，脸上的墨迹更难看了，比不洗还要搞笑，狗娃笑得身子直哆嗦。
趁货郎丢盹的工夫，狗娃带人把校门口摆摊的小伙子的货给抢了。小伙子放出风来，说要狗娃连本带利加倍赔给他，不然就让狗娃再没有好日子过。狗娃不以为然地说谁怕谁呀。小伙子瞅准空子甩了狗娃一记耳光，狗娃脸上顿时有了五道清晰的指痕。狗娃捂着脸扭头就跑，还不忘丢下一句有气力的话，他说你****的有种就别跑，老子下午来收拾你。狗娃的话很多人都听到了，大家以为这回有好戏看了，心里热烈地期盼着决斗的时刻早早来临。
还没到下午上课的时间，有关货郎的各种小道消息很快就在校园内流传开。传说货郎有一个在东平集都很吃得开的名号——黄毛，说这黄毛原是东平镇中的学生，在学校从不把学习放在心上，游手好闲的只会到处招惹是非，成天找茬儿和别人打架斗殴。后头得罪了东平集上的流氓团伙，被人扒光衣服从集东头扯到西头，脊梁上的肉皮扯掉了一层嘴还不饶人。东平集的混混们也拿他没办法，反倒被黄毛不怕死的气势吓倒。从此，东平集附近再没人敢惹黄毛，黄毛成了东平集一个新霸。黄毛表面上看蔫不唧，实际是个凶起来不要命的主，发起火来地面都得抖三抖。黄毛的父母双双被自己的混账儿子气死了，黄毛的生活一下子没了着落，只得批点零碎东西到各个学校门口卖，图的就是哪天哪个不知高低的阔小子惹毛了他，好大捞一笔油水从此歇手。传闻隐隐的透着对狗娃的一点担忧，狗娃却蛮不在乎，把指头捏得嘎巴嘎巴响，说倒要看看****的黄毛长着几颗卵子。他的一帮狐朋狗友也纷纷表示不怕黄毛，并且发誓说他们要一起给黄毛点颜色看看。
下午课因老师有事没来自动变成自习课，狗娃不时走出门外和他的同伙商量对策，其他同学也因即将有一场好戏看，屁股上像扎了刺总是坐不安稳，相互交流着对即将发生的恶战的看法。中间南平曾起身对狗娃俯耳说不能意气用事，狗娃轻蔑地说别说就一个小小的黄毛，就是蓝毛绿毛红毛白毛都来了，他老子也会在杂毛大会上捣他个底朝天。南平苦笑着摇摇头。
下课铃一响，狗娃昂扬地朝早已候在门外的同伙做了个行动的手势，一伙人便马不停蹄地踏进自己福祸难料的命途中。同学全部呼啦一下涌出教室，像是即将开场的球赛的拉拉队一样声势浩大的开赴校门口。黄毛还在，摊位上的东西悉数盛放到挂在自行车的铁笼里，自行车歪歪斜斜地倚在墙角。狗娃大喊一声黄毛，你****的有种！手里变戏法似的多了一节短棍，同伙们也纷纷亮出各自的武器对黄毛形成了合围之势。黄毛将嘴里的烟头高高地吐出，在演员和观众还没明白怎么回事的时候已经把狗娃手里的短棍夺过去，短棍瞬间成了抽打狗娃一伙的武器，狗娃一伙当即有四五个人倒在地上，早早在即将开始的表演中缺席了，剩下几个人虚张声势地远远躲着黄毛。黄毛进他们退，黄毛退他们进，只有狗娃一个人死死纠缠着黄毛，却总是挨不上黄毛的身子。黄毛用一只手扯住狗娃，另一只手把短棍远远地扔掉，然后抱起狗娃，用力一甩，不远处的土坎下面很快传来狗娃痛苦的哎哟声。总有一支烟的工夫，才见狗娃挂满尘土的脸从土坎下面露出来。黄毛拍拍身上的灰尘，朝事实上已不存在的包围圈走去，围观的人群呼啦闪出一片空地。这时就见黄毛纵身一跳，狗娃刚刚露出的头又不见了。过了一会儿，黄毛反剪着狗娃的手从土坎下蹦了出来，当着众人的面又甩了狗娃一记耳光，给狗娃交代说：“李家娃娃你给老子放灵醒点，从今天起你每天都得把我的东西全买了，买到明年的今天，不然老子见你一次打一次。”
狗娃耷拉着脑袋不吭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