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鸡杀鸭杀猪杀羊,唯独杀牛,宁波乡下叫做“拷牛”。要不是身临其境,亲眼目睹,是难以领略那“拷”字所包含着的惨烈、悲壮和惊心动魄意味的。
“拷牛”许多年前我见过一次,但今天回想起来仍是那么清晰,那一幕实在太难忘了。记得那是个炎热的夏天,当时我在乡下插队。一天,队里的一头老黄牛干完活拖着疲惫的身子摸黑回来,后脚不慎插进石板缝道,腿骨硬是被折断了。于是那头牛就被队长判了死刑。
老黄牛一瘸一拐地被牵进祠堂,那乌溜溜的大眼睛眨巴几下眼泪竟扑簌簌淌下来。“罪过,罪过。”高家阿嫂连叫了几声“罪过”,背过身去撩起衣襟,擦眼泪。
几个老成的农民七手八脚用绳子在牛的四个脚踝拴上套结,然后以牛为轴心,站立四角,像拔河一样各执粗绳,一个长脚农民随即把一方麻袋对折,紧紧蒙住牛的双眼。待准备停当,一个脸孔线条硬扎得如炭笔勒出来的汉子,握一把八磅榔头,八面威风地走了过来。
这汉子号称“扳断手”,长期在采石场打石炮。一次他与一个铁壮后生较量手力,“咔嚓”一声竟把对方手骨扳断了。
“扳断手”正准备上手,不料人群中突然冲出另一位汉子来,他一把夺过“扳断手”手中榔头,瓮声瓮气地说:“看我打个醉八仙!”随即走到一只小缸前,一只脚踏着八磅榔头,半只伸进缸里,咕噜噜喝了一气喂牛的自酿牛老酒。待站起身来,他已脸如猪肝,眼似喷血。他往掌心“呸呸”弹出两口唾沫,威武地把八磅两榔头高高举过头顶,那架势大有万夫莫当之勇。可就在榔头落下那一瞬间,“勇士”突然双手发抖,歪转头,连眼睛也闭起来。“笃”的一声脆响,榔头跌落在牛角上,溜砸在蒙牛眼人的手指上。随着榔头“铛”地落在地上,老黄牛扬起头发出一声揪人心肺的号叫,扭动着巨大的身躯剧烈挣扎起来。三只蹄子“突突”地像铁夯打桩(另一只断了),猛击得石板裂开几条道。围观的人们惊呼乱叫,胆小得已夺门而逃。不知怎地,我真希望牛能像古战争火牛阵中那头扎利刀的战牛,从这屠杀场里凶猛地冲出去!
然而,那紧紧拉着的绳索像死神的魔掌,拽住了牛脚,那被砸痛手指叫“哎哟”的也硬是捂住麻袋不肯松手。正在这骚乱之中,“扳断手”迅速从地上操起八磅榔头,说时迟,那时快,一个死亡的弧线,冷酷沉重的铁块,不偏不倚狠狠地砸在牛的顶门心上,只听得一个沉闷得让人窒息的钝声,牛踉跄了几下,终于像座山翻倒在地。
老黄牛嘴上冒出一团团泡沫,两眼仍圆鼓鼓地睁着。这时,一个打赤膊的杀牛人咬着一把锋利尖刀,拨开人群走上前去,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滚烫的牛血从喉咙管喷涌而出。
“扳断手”因拷牛有功,他婆娘据理力争,就比别户多分得了一份牛肉。他婆娘乐颠颠地接了牛肉回去,满脸骄傲的样子。
第二天见到“扳断手”时,他竟苦着脸吊着一只胳膊,后来据他隔壁家的快嘴二嫂听“壁脚”得来的消息透露:原来是他两口子酒足肉饱上床后,他婆娘发嗲,说是要枕着他的那条胳膊睡,半夜里只听得“咔嚓”一声响传来,想必是这婆娘吃多了牛肉劲道都到头上去了!从此这婆娘便有了个与“扳断手”相得益彰的绰号:铁榔头。更奇的是,以后每逢队里拷牛,“铁榔头”的头,便会去往祠堂的墙上撞。从此后“扳断手”看见拷牛,就躲得远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