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军和老百姓之间那种如鱼水般的亲情,在我的心中,是与洁白的百合花、血染的门板维系在一起的。
我读初中是上世纪50年代,语文书上有一篇叫做“百合花”的课文。当时,老师叫班上一位梳短辫子的女生朗读。当她读到新媳妇用她唯一的一条百合花面子的新婚被子盖在牺牲了的小战士遗体上时,她哽咽起来了。一些女同学也在底下抽泣着,教室里一片无言的肃静。
这时,少年的我竟不由自主地立起来,向眼眶中噙满了泪花的女老师请求让自己来讲讲亲眼所见过的鲜血染红门板的故事。
解放后不久,靠近镇海的几个岛屿还盘踞着国民党残敌。那时,父母把我寄养在澥浦十七房一户做裁缝的人家中。
在我孩子的眼中,十七房是一座捉摸不透的迷宫,房连着房,弄接着弄,以至我们小孩捉迷藏到最后,连自己的家门都摸不到,着急得哇哇叫喊。好在家家户户的门——那种用木板做的门,总是没关紧的,吱咯一声响,推进去就能问路。
在太阳好的日子里,十七房里的人家把这种木板门卸下来,搬到天井中去,用两条长凳架起来,在上面满满地晒上虾干和鱼鲞等海产品;冬天,女人们也用它来翻被子。在大热的暑天,十七房的男人们,几乎都把门板搁在有穿堂风的地方当做铺板,他们光着膀子在上面困觉。
记得是晚稻收割完后,十七房进来了约莫一个连的解放军,多数战士是头发剃得精光的后生,说话叽里呱啦,嗓门挺大,但挺讲道理的,踩死了人家的小鸡,掏出票子非赔不可,人家不愿要,还拿来写着“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油墨印的本子找依据。
部队上的人,晚上都挨挨挤挤地躺在“堂前间”里睡,泥地上铺着稻草,一到吹睡觉哨子,这许多人就没了响动,最多传出打呼噜的声音。
解放军白天除了去晒场地出操,就一班班蹲在“堂前间”前擦炮弹。在我的记忆中,这些炮弹如小毛头身体一般高,阳光照着锃亮金黄,煞是威风。擦炮弹的解放军有时也允许我们这些小孩去摸上几摸,但坚决不让成分是地主的小孩摸,哭也没用,说,这是阶级关系。
每当解放军在天井中开饭时,我们小孩就在地上围着那口特大的行军锅转。当行军锅里的饭打得差不多时,头发花白的炊事班长就会铲起比我们家锅里不知厚多少的锅巴来,分给围观的小孩吃。那个圆头圆脑的小山东最逗人,竟将一扇锅巴戴在光头上,操起两爿竹片呱啦呱啦打着说起山东快板来,还故意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装老蒋投降的怪样子,这时我们小孩就一哄而上,去抢他的锅巴帽子吃。
有一次,我们和他玩时从他的内衣口袋里掏出一只绣花荷包,追来逃去,不肯还给他,这回他急了眼,说,这是山东老家一位姐姐送他的,他是要用立功的奖章来与她配对的!
这一天,天还没亮,我正迷糊着睡在床上,忽然外面传来了急促的卸门板的声响和跑动的脚步声。我跑出弄堂去看,见男人们不断从外面用门板抬进来血迹斑斑的伤员,那个生龙活虎的小山东,肚子竟被打穿了一个洞,淌出一摊血淋淋的肠子来,一张圆脸煞白煞白,嘴里哼着“水、水……”
卫生员从天井的水缸里舀了水送到他嘴里,小山东咕噜了几口,瓢里的水就成了血水。十七房的女人在“堂前间”里忙着为伤员清洗、包扎、喂汤。我寄养家的阿婶是做裁缝的,后来听她说,当时因抢救伤员,人手实在不够,她被请了去帮着穿针引线,做动手术的下手……
事后,听大人讲,解放军于拂晓前攻下了附近一个国民党盘踞的岛屿,我们的人伤亡很大,海水也染红了……
直到一年后,当我离开十七房时,许多门板上还留有抹擦不去的斑斑血迹。想起来,这事已隔了五十几年了,去年秋天,我捧着一束洁白的百合花,走进十七房。我记忆中的那种门板大都已变换成装锁头的那种新式门了。但我还是找到了一扇老式门板,凝望着门板上依稀留下的岁月痕迹,我低头思念着,把一束百合花摆放在门槛上。游客中有人好奇地朝我看看,他们大概是不会想到的,这古老的建筑群中,曾经有过血染的门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