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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祭灶神

李可一出门,韩新民就把女儿韩艺喊了起来:“艺儿,小懒虫!起床了,今天过小年,快起来帮爸爸打扫除搞卫生,卫生搞完了爸爸还要做好吃的祭灶神。”

女儿在被子里翻了个身,本来准备睡个懒觉的,听到爸爸刚才的安排中少了一样平时必不可少的写作业,就一个翻身坐了起来,一边穿衣服一边说:“过小年?那今天不写作业了?”

韩新民就嗔道:“哈哈,读什么书啊?叫写作业就噘嘴,一听说不写作业就高兴,那书是为我读的吗?”

韩艺就学着爸爸的腔调:“我知道,你这是为我好,为我将来能有一个更好的发展平台,现在努力事半功倍,将来后悔事倍功半!”

接着回归本性撒娇道:“这些道理在我心里都刻上字了,我懂的老爸,在学校我可用功了,你的女儿我这么小,一个学期就放这么几天假,让咱们父女多多享受一下天伦之乐不好吗?”

见女儿很快就将衣服穿好,他伸手去拧了拧她的脸蛋说:“好吧,看你说得可怜,今天就放你一天假,不过,要劳逸结合,参加劳动,帮我做家务。”

韩艺调皮地说:“你不是说今天过小年吗?过年还要做事呀?”

韩新民说:“对呀,你知道什么是小年吗?小年是‘扫尘日’,还要祭灶神。”

韩艺说:“给我讲讲,为什么说是‘扫尘日’还要祭灶神呢?”

韩新民说:“好,那你快去漱洗,洗完了来帮我做事,咱们一边做事一边讲。”

韩艺说:“好吧,好吧。”说着就去漱洗了。

洗完后,韩艺带来块抹布帮着爸爸搞卫生。又问道:“老爸,你还没说今天为什么是‘扫尘日’呀?”

韩新民就说:“民间传说,每年农历腊月二十四这天是各路神明回天上述职的日子,从这一天起不理人间事务,要到第二年初四的晚上才回到人间。就是在这天搬动家具甚至弄得尘土飞扬都不怕冲犯了神明,所以人们就将这天定为家家户户搞卫生的‘扫尘日’。”

韩艺应了一声:“哦,我明白了,原来只是传说而已。”

她抹到餐厅时看到餐桌上摆了糕点,就问:“这是什么呀?给我买的?”

韩新民就过来从她手上夺下糕点说:“那是祭灶神的,要吃也要等祭了灶神后再吃。”

韩艺向他做了个鬼脸,说:“喂,老爸,你还当真呀,那灶神比你女儿还重要吗?”

韩新民说:“傻瓜,你是我的宝贝,灶神是咱家的神明,不可比的。过小年最主要的是要祭灶神,灶神又叫灶君,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灶王爷。它是我国民间受到普遍尊崇的神灵,上至天子下达庶民,家家户户都有供奉。人们祭灶主要有两个目的,一是想通过这一祭祀活动得到幸福安康。二是怕灶王爷给主家带来灾祸。过去有一本叫做《敬灶全书》上记载说:‘灶君乃东厨司命,受一家香火,保一家康泰,察一家善恶,奏一家功过。每逢庚申日,上奏玉帝。终月则算,功多者,三年之后,天必降之福寿。过多者,三年之后,天必降之灾殃。’如果有人做了亏心事,被灶王爷在玉帝那儿告发了,大错减寿三百日,小错折寿一百天。这样,灶王就成为了玉帝派到各家的监督使者,专门监视各家各户的言行、大小过错,一旦发现令他不满的行为,就暗地里记一笔账。待到腊月二十四他回到天上向玉帝作一次总汇报。”

韩艺就笑道:“哈哈,所以你们就祭祀他,好让他在玉帝那儿报喜不报忧,说善不说恶对吗?”

韩新民说:“对呀,用这糯米糖和酒祭他就是为了甜他的嘴,让他尽说好话,将他灌醉了,使他说不了坏话。”

韩艺一听说那是糯米糖,就拿了一块来:“咱们家又没有谁做了亏心事,还是先给我解解馋要紧。”

韩新民扬手作势要打,那韩艺一偏头躲了开去。

这时电话响了,韩艺抢着去接听:“妈妈,干吗这么严肃,爸爸在,好的。”

她放下电话,不高兴地说:“老爸,李局来电话,命令你在家等她,她马上回来。”

韩新民说:“哦,艺儿,你去阳台看看。”

“看什么?”

韩新民笑道:“你看看是不是雪过天晴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呀?局长居然上班时间也往家跑,她没说什么事吗?”

韩艺说:“没有,不过你别高兴早了,情绪好像不对。官不大僚不小!哼!芝麻大的官露水大的前程,有什么了不起的。”

韩新民笑着说:“怎么?你还真生妈妈气了?别跟她一般见识,当官的都这德性。你不好好读书,今后找不到好工作,说不定也只得走从政这条路。”

韩艺愤愤然:“打死我,也不当她那个芝麻官,要当就当市长、省长、总统。”

两个人正聊着,一会儿就听得钥匙声响,不等韩艺跑过去开门,李可就铁青了脸进了门。见到女儿总算挤出了一丝笑容,破天荒地从包里拿出一张百元钞票递给她:“艺儿,你去书店看看,好像到了新版的《哈利波特》。”

韩艺觉得气氛不对,睁大眼睛问道:“为什么?要我回避是吗?”

李可见女儿长大了,有些事情已经瞒不过她,就说:“是的,我与你爸谈点事,你是大孩子了,听话,出去玩玩,啊?”

韩新民心疼女儿了,说:“怎么了?有什么话说呗,大雪天的,把孩子往外面赶干什么?”

李可没有理会他,一回头,眼泪就快要掉下来了。韩艺看到,也红了眼圈,乖乖地换了鞋子正要出门,韩新民给她送来带帽子的羽绒外套,帮她穿上,说:“路上小心点。”

送走女儿带上门,回头疑惑地问妻子:“什么事呀?这个态度?”

李可说:“到书房来,我问你件事。”说着,带头钻进书房。

韩新民也被这气氛弄得紧张起来,问:“什么事?”

李可觉得现在没有时间拐弯抹角了,她盯着韩新民的眼睛问道:“你,你对我说实话,你是不是收过一个姓金的医疗器械商很多回扣?”

韩新民知道这件事迟早有可能败露,却没想到第一个问他的会是他的妻子。尽管是他的妻子问他,他还是觉得双腿发软,伸手撑着沙发扶手坐了下去,犹豫了一下,点点头,异常平静地说:“是的。”

看到丈夫居然这么平静,李可惊诧道:“你先后拿了人家二十多万?”

韩新民依旧平静地说:“是二十四万一千六,我记了账。”

李可觉得与自己朝夕相处的丈夫突然变得陌生了,她不认识他似地问道:“那这么多钱,你存起来了?还是都花了?用在哪儿了?”

李可这一问,韩新民的泪水夺眶而出,他哽咽道:“给韩欣买药了。我求你帮忙,你怕损害了自己的形象,我只好铤而走险了,只有这么一个妹妹,我总不能眼巴巴地看着她死去吧。对不起,我还是损害了你的形象。”韩新民的话冷得吓人。

李可的心往下沉,她说:“你怎么这么糊涂呀!她要治病,咱们还可以想想别的办法呀!”

韩新民说:“什么办法?靠咱们那点工资?她做手术前后的医疗费用咱们就已经垫了十五万,加上咱们买房、女儿借读,家里没剩几个钱了。知道吗?她换了肾后不说并发症,每个月仅抗排斥一项就得八千多元的开支,就是把咱们家拖垮,也解决不了她的问题呀!再说了,人家当官有人送,你是送给你你也不收。艺儿读寄宿学校的开支也不小,今后出国更得花钱,我要让她接受最好的教育。”

望着丈夫的样子,李可心里既心痛又怨恨,时间不允许她再埋怨他了。她擦了把漫出眼眶的泪水,说:“没有时间争了,专案组可能已经决定对你执行双规,你不是记了明细账吗?赶快给我复印一份,你把家里钱全取出来,带上原件马上去自首。”

韩新民似乎一切早有准备,他不慌不忙地说:“明细账目在我的邮箱里,邮箱密码是你的生日。自首肯定是来不及,咱家里全部存款也只剩三万了,存折在老地方。我清楚我的错误在卫生系统应该不是最恶劣的,可是我知道我毁了自己的名声,也连累了你,更毁了我在女儿心中的形象。我还能在家呆多长时间?我想好好陪陪你们,你也好好陪一回我好吗?”

李可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一下子扑进丈夫怀里拼命地捶打他:“你怎么这么糊涂呀!你怎么这么蠢啊!都怪我,都怪我呀!”她努力压抑着自己的嚎啕痛哭。

韩新民的泪水无声地流淌着,他轻轻拍拍妻子的肩膀说:“不怪你,是我对不起你们,对不起你,我这事肯定会影响到你的进步。更对不起女儿,我不敢想象她会怎样面对这一切。我去喊女儿,想陪她好好吃顿饭,无论她今后怎么恨我我都不怪她。如果可能的话,春节期间尽量别告诉她,就说我出差去了,让她高高兴兴过个年。”他知道,这种拙劣的隐瞒只能瞒得一时瞒不过多久的,但他还是希望能将这一切瞒过女儿。

李可抽泣道:“不,会有办法的,我会想办法尽快帮你退钱的,你进去了如实交待,不要隐瞒,争取从宽处理。钱我马上就去借。”

韩新民说:“不,现在你哪儿也不要去,咱们一家人先吃饭,你快将眼泪擦干,我这就去找女儿。”

他走到门边,又想到了瞒住女儿的一个好借口,回头说:“哦,前些时,云南墨江哈尼自治县不是发生了里氏五级的地震吗?艺儿要问起,就对她说我参加那儿的医疗救护队去了,抢险救灾的事可长可短,也不论过年不过年的。”

说出这话时,他为自己用这种神圣的义举来作谎言而感到羞愧。

韩新民打开门,女儿韩艺却坐在楼梯的台阶上,从她的眼神中看到的是不安。就像一只可怜的雏燕被抛弃于父母巢穴之外的那种无助和惶恐。韩新民强忍了泪水,笑道:“傻丫头,没出去呀?快进来,都怪你妈,有几个人上访就紧张得要命,爸爸给你弄好吃的。”

韩艺怀疑地看看爸爸:“我还以为你们俩要吵架呢。”

“怎么会呢?有你这么个乖女儿,爸爸妈妈怎么会吵架呢?”韩新民将女儿拥进屋时,两人都为眼前的一幕而吃惊,李可俨然一个家庭主妇,身上系了围裙在厨房里炒起菜来,而这一切过去都是韩新民的专利。

韩艺乖巧,想缓解一下家里的气氛,大声说:“老爸,太阳真的从西边出来了呢,局长亲自下厨了,你赶快去指导指导,别将盐当糖使了。”

韩新民放开女儿,说:“好的,还是奶爸亲自出马吧。”

很快四菜一汤就端了出来。李可又去取来一瓶干红和一听酸奶,将酸奶交给女儿,给丈夫和自己杯子里都斟上干红,举起杯说:“来,咱们一家人吃个年饭。艺儿,咱们敬爸爸一杯!”

韩艺想起了什么,说:“噫,爸爸不是说要祭灶王爷吗?”

韩新民说:“算啦,不祭了,灶王爷最铁面无私了,绝不会因为你祭祀了他,而为你隐瞒罪恶的,人嘛,要想灶王爷不去玉帝那儿告发你,你自己就得诸恶莫作,众善奉行。只要你作恶,他就会毫不留情地给你记上一笔,等到他回上天汇报了,惩罚就会降临。人们常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就是这个道理。所以做人要‘不以善小而不为,不以恶小而为之’,记住了吗?”

韩艺扑闪着大眼睛说:“对了嘛,你这才是唯物主义者嘛!”

李可不禁忧心一笑:“你们学了哲学?”

韩艺见妈妈脸色有了缓和,就说:“在学校没学,但有其母必有其女嘛,耳濡目染,耳熟能详!”两个大人根本吃不进,相互敬了几杯干红,只顾给女儿夹她爱吃的菜。

这时家里电话响了,女儿要去接,被韩新民拦下了:“你吃饭,我来接。”

放下电话,他给妻子使了一下眼色,说:“院里通知我现在去开一个紧急会议,没说什么事。”

回头对女儿说:“艺儿,好好听妈妈的话,啊?爸爸开会去了,说是有突发事件,事情很紧急,说不定过年要出差的。爸爸爱你们!”

李可说声:“你等等。”

回头跑进卧室,她怕自己的眼泪让女儿看到,就在卧室擦干了泪水,还特地上了一点妆,这才给丈夫取来风衣、羊毛衫、围巾和帽子:“要多穿点,融雪时会很冷的。”

韩新民接过衣物扭头下楼,掏出纸巾擦了擦眼圈走出楼道,那耀眼的白光夹杂着风雪扑面而来,一阵寒意经由身体而袭上心头。

韩新民走后不到半小时,罗之、丰露露就和医院的一把手阮院长来到家里,避开韩艺,正式通知李可说韩新民被双规了。也许是担心她难以接受,向她通报了与韩新民同时双规的还有另两名工作人员,并告诉她,就在对韩新民他们执行双规的同时,市检察院批准了对温院长执行逮捕,现在正有两支队伍同时对温院长的办公室和家里进行搜查。

李可隐约听到对面楼下的嘈杂声。面对几位老熟人表现出的尴尬,她显得很镇静,像是在说一个与己无关的人:“这是他咎由自取,你们没必要觉得尴尬。罗检,老韩今天突然给我留下了一个电子邮箱的密码,我没怎么在意,现在想起来他自己可能有预感,我这有电脑,你们是不是打开看看,也许对你们办案有帮助。”

丰露露说:“让我看看。”

这个声音让李可听上去印象特深,却一时又想不起来。

罗之怕邮箱会涉及新的案情,就让阮院长去忙,他自己也跟李可一道来到书房,看着丰露露打开邮箱,果然在草稿箱里找到了韩新民所得回扣的全部明细账目。丰露露就打印出一份,并用U盘拷下了电子表格。

罗之说:“这个对我们很有用。李局,谢谢你了,谢谢你对我们的理解!”

李可说:“这是你们的工作,我能理解的。罗检,这个账单我能打一份吗?我会想办法尽快将这个钱上交。不论他得了多少回扣,我都会替他把钱还清的,只希望你们查清事实后告诉我具体的数额。”

罗之说:“好的,不过有些事实要查清楚得一个过程,尤其是需要他本人的配合。”

送走罗之他们后,李可无力地瘫坐在沙发上。

女儿韩艺十分乖巧,家里有客人来时,她总是回到自己房间做作业,从不掺和大人的事。听到客人走了之后她才跑出来,见李可气色不好,就问:“妈妈怎么了?你不舒服吗?”说着倒了杯水送到李可手中。

李可接过水,却不知道如何向女儿说清这一切。她知道这件事是无法瞒着女儿的,可是又没有勇气对她讲,她只好无奈地想拖一天算一天,她说:“你爸爸被医院紧急派去出差了,年内可能回不了啦,咱们到姥姥家过年好吗?”

韩艺吃惊地道:“什么事这么急呀?爸爸的包也没带呀?”

李可随机应变:“云南有个自治县发生了里氏五级的地震,伤了很多人,他是参加救援队去了。你准备一下,我让你舅舅来接你。”

韩艺说:“过年还有几天嘛,干吗今天就到姥姥家去呀?”

李可说:“妈妈这几天还要下基层搞慰问,有时可能不回家吃饭,没时间照顾你,再说,你也应该去陪姥姥多住几天呀。”

她想,女儿外婆家的房子在北门老街上,那里对官场上的事不是那么敏感,也许能将她爸爸的事拖到她开学,那时只要将她送到学校,就可能瞒过更长时间了,等韩新民的事有了结果,再给她慢慢解释。

韩艺为爸爸参与救援行动而感到骄傲,觉得妈妈说得有道理,就说:“那好吧,我就到姥姥家去吧!”

温院长被逮捕、韩新民和两名医务人员被双规的消息,像核爆的冲击波一样迅速在医院的每一个角落传播开来。李可从阳台的窗户往外看去,就见院子里三三两两的人经过这高师楼时,浑然不怕脚下生冷,总要站在雪地里朝这边指指点点。

她从电脑中打印了一分韩新民收回扣的明细账单,就给开出租车的弟弟李能打了一个电话:“李能吗?我是姐,你到我家来把艺儿接妈那儿去,另外我找你有点事。”

李能说:“姐,姐夫真的被双规了?刚才坐车的人说医院被抓了好几个人,是真的吗?”

李可说:“我单独跟你说,当艺儿和妈的面千万别提这事。”

韩艺被舅舅接到外婆家里,一老一少自然是高兴得不得了。李可与妈妈聊了几句后就说快过年了,局里有很多事要处理,得赶回去。

在李能送她的时候,她就将韩新民收受回扣的事向他整个说了一遍。李能听了后不以为然地说:“这点屁事算什么?他又没有索贿受贿,这是器械商给他的回扣,不得白不得。他又没拿医院和病人一个子儿,我看他是最老实的了。要是他这样的人够坐牢的话,那光医院的医生就得几座监狱来装。姐,你放心,只要姐夫进去不乱说,没别的事,要不了几天就会放出来的。”

李可说:“不是你说的那么简单,就算别人比他得的多,别人没查出来,而他得的被查出来了,而且是事实。知道吗?二十多万,要视同受贿可以判十几年的。”

李能说:“姐呀,你真的把这种事看得这么真吗?那是哄我们老百姓的,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回家过年,叫姐夫来个死不认账,负责没事。”

李可在思想观念上历来与自己的弟弟谈不到一块去,她觉得再这么扯下去毫无意义。就说:“好了,我不跟你讨论这些了。姐知道你刚买的车,手头一定很紧,但你还是得帮姐一把,想办法帮姐借点钱,我想将你姐夫收的钱先退了,为他争取一些主动。”

李能知道,李可在一些原则问题上从来不听他的,就问:“要多少?什么时候要?”

李可说:“至少要二十万,越快越好。”

李能摆了摆头说:“哎,瞧你这个局长当的,二十万元对你们当官的来说也算个钱?但我手中现在要拿一万两万兴许还凑得出来,可要我拿二十万那可是个天文数字了。”

他想了一下说:“谁叫你是我姐呢?我尽量给你凑十万,最快也要到明天。另外的你自己想办法,实在想不出,先在单位借了再说嘛。”

李可说:“别说胡话了,要不……要不你找个人把我的那对旧椅子卖了?”

李能断然说道:“那不行!你不想让妈活了?她知道不气死才怪呢,再说,我也不同意你卖了祖上的家业,它是艺儿的,你们俩都不能打它的主意。你平时朋友同学找你办事的人那么多,就开个口嘛!”

李可也知道弟弟如果能借到十万就已经很不容易了,再让他多借那是为难他。自己虽然有些朋友,可怎么开口找人借钱呢?

这时手机响了,是余云打来的电话,他很随意轻松地说:“李局,你还好吧?快过年了,我这冷清得很,有时间的话上来坐坐。”

李可知道他肯定是听到消息了,这电话是关切和安慰。她喉咙一哽,差点哭出声来:“我……我不好……”

余云平静地说:“怎么不好?上来聊聊,我在店里呢!”

李可说:“好吧。”于是让李能将她送到了归去寺门口。

也许是因为过小年,下午渔人棋舍没有一个客人,李可来了后,余云干脆将梭门拉上,重泡了一壶茶,问道:“这么说,韩医生的事是真的了?到底怎么回事?他糊涂了吗?”

李可就说:“这要怪我。他妹妹韩欣在夏江,夫妻俩很早就下岗了,都没有办理医疗保险,前几年得了肾衰竭换肾花了十几万,你是知道的,换肾后每个月最少要吃七八千块钱的抗排药,才能维持肾脏的正常功能。因此,韩新民多次让我在延宁为她办理医疗保险。”

余云说:“她不在延宁工作,又不是延宁人,怎么办?”

李可说:“他说他去出面找个单位签订一份劳动合同,挂靠在这个单位办,不要我出面,他直接去找我的医保局长黄金。只要我不反对,他是能够办出来的,可是我没同意,他是从那时起开始收受回扣的。”

余云说:“你是按原则办事没有错呀,那些得重病而暂时还没有医疗保险的人很多呢,要是都去找个单位挂靠办个医保,那你的医保基金还不很快就穿了底呀!不过,你要是睁只眼闭只眼,别人无非是说你的家人利用了你的职权而已,医保费照交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没答应,只能说明你是一个没有多大私心的人,讲句落俗套的话,你是一个好干部,只可惜现在像你这样的干部少了点。他得了多少回扣?赶紧退了,这种事能大能小的,要是有人想利用这个机会做你的文章上纲上线,判几年也不是不可能。”

李可说:“他拿了二十多万,我刚才就是找我兄弟筹钱的,之前我们那点积蓄基本上也是为他妹妹用了,我手头上已经连五万块钱都拿不出来了。”

余云问:“那你兄弟能帮你解决?”

李可摇了摇头:“他刚买的车,还是按揭的,说是争取帮我借十万,我得再想办法。”

余云想了想说:“那算啦,你别让他为难了,我帮你想想办法吧。”

李可苦笑道:“你?你能有几个钱呀?算了吧,我只是不想这个时候找人开口,这个钱我还是能借到的。实在不行,我就将那对椅子卖掉。”

余云说:“就是你那次让我看的那对黄花梨官帽椅?千万别干傻事。你等等,我现在就打个电话。”

说着,起身用吧台上的固定电话拨了一个号:“喂,是老六吗?我是三哥呀,最近生意还好吗?那就好。我有点急事需要用钱,你能尽快给我筹点吗?要二十万。不是买房子,你别问我干什么?说吧,你得多长时间能筹到?卡号?我没用过卡……存折我有……哦,你等等。”

他放下电话,就爬上阁楼去翻出一张存折,将存折号码告诉了对方。

打完电话,回头对李可说:“搞定了,他说他马上派人去往我这个账上存钱,让我过半小时去银行取就行了。”

李可感激地说:“谢谢你,每次找你时总是给你添麻烦。”接着好奇地问:“老六是谁呀?这么好的关系?你还是三哥?”

余云看了看墙上的挂钟,说:“说来话长,还是取钱要紧。”

李可说:“不忙,我让司机上来,咱们再一起去银行。”说着就给司机小刘打了电话。回头说:“长话短说,是什么朋友?”

余云就说:“那还得从我在六德山读小学时说起,我们两个年级的六个男同学关系非常好,一次看了《三国演义》的连环画,就突然心血来潮,也学着桃园结义的样子结拜成六兄弟。当然长大后谁也没有把那事当真,尽管后来命运各异,平时联系也不是很多,但每年最少要聚一次。也不知怎么搞的,我是与他们联系最少的,但他们对我都很尊重,有时他们之间出现了小矛盾,也总是找我调解起和。当时按年龄排序,我排第三位,接电话的是最小的老六,他现在在夏江开了一家网络公司,扬言要包装上市。”

李可说:“哦,难怪你要二十万他这么爽快就答应了?看来他生意做得不错。”

余云笑道:“但他不算最有钱的,我是觉得他为人本分,他的钱完全是凭本事赚来的,所以才向他开口。”

正说着,司机小刘上来了,于是他们一起到银行取了钱。

临分手时余云说:“七一钢铁厂的那个章总是你介绍来找我的吧?”

李可说:“是呀,我差点把那事给搞忘了,他来找你了?你认为真的可行吗?”

余云说:“看来那章总是个急性子,他的儿子女婿也是做事的人,我觉得可行,准备给他们搞一套CI设计,不过,你们到时候真要帮他们贷点款!”

李可说:“小额贷款有政策规定,到时候我们将政策用足,不过我最近可能没心思用在这上面,你多费点心帮帮老人,也算是积德行善哟!”

余云说:“这事你就不用操心了,不过你凡事看开点,有些事是该来的,该来的事它迟早会来的,迟来不如早来!”李可要让小刘将他送回去,他执意要走走。两个人就这样分了手。

当晚李能又送来了八万。李可知道弟弟的钱是借的,就说不要那么多,可李能说为姐夫的事当花钱的时候要花钱,硬是让她收了。

第二天一大早,李可就找到设在市检察院的专案组,当着罗之的面,将24.16万元的现金交到了丰露露手中,并拿到了临时收据。

等她回到局机关时已经是上午九点了。其实,从昨天上午接到那个匿名电话到现在,她也就耽误了六七个小时的上班时间,可是今天她走进办公楼的感觉就恍如隔世。下属们见到她,有的远远地回避开来;有的不小心碰了面,那眼神就不知所措,打声招呼也是支支吾吾;有的只谈工作,对那件事强装出漠不关心;有的则表现出坚强不屈;有的则如丧考妣;也有的表现出了同情和愤愤不平。

一见到下属,李可就很快恢复了常态。无论下属们以怎样的目光来看她,她都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似的,照样给他们布置工作,照样下企业慰问。下午下班后,她又让司机把艺儿接上,一起去夏江看望了她姑姑韩欣。

韩欣告诉她,区里和街道的干部上午到家里来进行了慰问,民政部门还给她发了5000元的大病救助,说街道干部透露,像她这种情况,过年把可能有希望由国家拿钱给她办医保,说着深陷的双眼里充满了期待。

李可没办法再直视那渴盼的眼神,预感到她等不到那个时候了,一个念头强烈地从脑海里闪现出来,那就是无论如何也要跟黄金打声招呼,让他变通一下为这个可怜的妹妹办理一份职工医疗保险。

接着又与韩欣聊了一下家常,问了一下病情,要她坚定信心,并用同样的谎言告诉她说她哥出差去了,最后塞给她两万块钱让她坚持吃药。韩欣接过钱,泪流满面地说是她把哥嫂拖苦了,几年来花了哥嫂二三十万,这辈子怎么还得清呀!李可见到她哭,自己的眼泪也快抑制不住,赶紧安慰她几句就告辞了。

从韩欣家出来后,几个人到夏江商城的顶楼吃了自助餐。回到延宁后,李可先将韩艺送回母亲那里,回到家里就全身散了架似地斜躺在沙发上。她从来没有感觉到这样身心疲惫过。就在她毫无目的地按动摇控器变换电视频道时,家里电话响了。

是黄金打来的,他在电话中说:“你好,李局长,我是黄金啊,有些事我想过来找你汇报一下,行吗?”

李可看看墙上的挂钟八点还差几分,刚好为韩欣办理医保的事正想找个机会对他交待,就说:“好吧,你过来。”

放下电话,起身到卫生间洗了个脸,又冲了杯浓咖啡,想给自己提提神。她又将电视调到延宁台,看看八点的整点新闻。头条新闻是苟日新和耿清陪同省委分管组织工作的陈副书记到延山县农村慰问老党员。接着播放的是上官南带着王学莲到雄鹰实业公司慰问一线职工的镜头,镜头中王学莲始终不离上官市长左右,她穿着一件鲜红的羽绒服,显得格外醒目。李可心中不自觉地涌出一丝妒意,正琢磨着王学莲的表现,门铃响了。

见黄金呼着白气进得屋来,手里还拎着大小包裹。李可说:“你这是干什么?到我这来还带东西?外面很冷吧,换上棉拖鞋。”

黄金说:“过年了,是个意思,这是你和韩艺爱喝的咖啡,还有一点烟酒。”说着,像到了自家屋一样,将那些包裹放到门边的小房间里,却将一个长盒子带到客厅靠在了沙发边上。

李可问他:“你是喝咖啡还是喝茶叶呀?”

黄金站起来说:“我也爱喝咖啡的,让我自己来。”

李可说:“你坐,上屋到下屋是客,我给你冲,要放糖吗?”

黄金说:“不要糖。”

李可冲好咖啡,放到黄金面前的茶几上,说:“怎么样?你们局里年终总结搞了吗?”

黄金说:“我主要是为这事来的,我们安排在明天下午开总结表彰会,晚上大家一起吃个年饭,我想请劳动局党组成员都参加,您就给大家颁奖作作指示怎么样?”

说着,从包里取出一张大红请柬双手递给李可,见李可犹豫,他又补充道:“您放心,不会占用你很多时间的,会议半个小时就够了,我通知是四点半开会,你五点去就行。”

李可本来对吃饭的做法不怎么赞成,但这是他们二级单位自己的事,既然安排了,他不想扫了大家的兴。想了想说:“那行,你不用再请了,让熊主任到时提醒一下局党组成员一起去,注意影响,不要搞得太铺张。”

黄金说:“我知道,今年年饭不去酒店,安排在郊区吃农家乐。”

李可说:“行,七一钢铁厂职工医保启动后还平稳吧?”

黄金说:“平稳还算平稳,可就是重病号太多,仅癌症病人就二十多个,不少转到省城去了,我担心1600万元的医保费用不了两年很快就会穿底的。”

李可说:“七一的缴费问题是政府的决定,我们要无条件服从,但你们要按我说的单独建账,真要用完了我还是要向政府写报告。但你们一定要严格基金管理,千万不要碰那条高压线,明白吗?”

黄金说:“您放心,这根弦我一直绷得很紧。”

接着,他转换话题说道:“李局长,韩院长的事我听说了,市委对他作出双规的决定是不是出手太狠了点?据我所知,像医生得回扣、收红包的事,在各地医院是公开的秘密,就拿咱们中心医院来说,没买私家车的,有副主任医师以上职称的医生少之又少,不拿回扣,钱从哪来?我建议您还是找市领导谈一谈,退钱放人。”

黄金的表情很坦率,没有回避,没有同情,也没有如丧考妣,这让李可觉得很轻松,她说:“咱们不能见别人去杀人咱就去放火,君子慎独,能慎独,则内省不疚,可以对天地质鬼神。归根到底还是他自身的修为没到,这是他自讨的。”

可能意识到自己的话多少带点说教的味道,就笑了笑说:“谢谢你的关心,我是打算找有关领导谈一谈。”本来打算提一提让黄金想办法变通一下为韩欣办理医保的事,但自己刚才说的“慎独”两字,似乎给自己设置了一个障碍。

黄金并不知道领导的内心活动,接着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谈一下总不会有坏处。”说着,他看了一眼墙上的钟,这才拿起身边的那个长形盒子说:“李局长,这是一个好朋友送我的一幅画,你是知道的,我是个粗人根本不懂这些,觉得送给你应该更合适些。”

李可笑了:“哦,是吗?让我看看。”

黄金就小心翼翼地从那纸盒里取出画,盒子底下一个厚厚的信封就露了出来。李可饶有兴趣地展开画轴,不觉眼前一亮,她一眼就看出了这正是在余云的小阁楼里看到的那块画的局部,《四美图》中四大美人之一的《昭君出塞》,顿时脑海里产生了一系列的问号。

她看了看印章和落款,就卷起画问道:“哈哈,果然是幅好画,不过这个礼物我不能收。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就是被大家炒得沸沸扬扬的所谓《四美图》吧?那《四美图》不是一幅整画吗?怎么裁开了?”

黄金说:“李局长果然是行家,这画送你才是物归其主嘛!”黄金将画重新放进画盒内,顺手取出那个信封压到盒子下面,说:“韩院长那边的事我帮不上什么忙,这点钱您收下拿去活动活动吧,不够的话,您吱一声。我走了,明天下午我再给您打电话。”说着起身往门口走。

李可本来打算提提为韩欣办理医保的事的,黄金的做法让她毅然打消了念头。她严肃地说:“黄局长,你听我说,你的心意我领了,目前我还用不着钱。要是真需要钱的话,我会找你借的,钱和画你都拿走。”

黄金一边换鞋一边说:“就算我借你的,你先用着。”

李可将信封和画递了过去,严肃地说:“我刚才说过了,目前我不缺钱,你现在不拿走,我明天让小刘交到办公室去。”

黄金十分为难地说:“啧啧,这怎么好呢?李局长您是不是对我太见外了?”

李可将信封和画塞到他怀里,缓和了口气说:“黄金啊,你要理解我,老韩还在双规呢,前车之鉴,咱们都要吸取教训,作为领导,节日期间你要带头防止‘节日病’。”

黄金还不甘心,说:“钱我收回,画您收下呀,一张普普通通的画而已。”

李可耐着性子真诚地说:“画你也拿走,我现在根本没有心情欣赏什么画了。你带来的咖啡和烟酒,我都收下就行了。”

黄金就尴尬地说:“那好吧,李局长您有什么为难的事,尽管对我说,我不是那种办事不扎实的人,任何事,只要你交待我,我一定给你办好、办稳妥,决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的。”

李可将他送出门说:“我知道,谢谢!”

关上门自言自语道:“我知道什么呀?我知道?”

回到客厅坐下后,便想起了黄金刚才拿出来的那幅画,陡然引起了她的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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