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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一个文静的姑娘飘然走进广和居

九月底至十月初,是北京最惬意的日子。

天气一天比一天凉快,买肉回家搁得住,不少人买肉,不怕多买。经营肉铺的心里踏实,也敢大量上货了。

买卖好了,霍小珍心里乐呵。女人的打扮是随着心情走的。这一日,她不知从谁家的花蔓子上掐了一朵喇叭花,顺手别在头上了,对她本来就俊俏的样子有所增益。

在南城这一片儿,她是个标准俊俏老板娘,脸上笑盈盈的,嘴巴却一刻也停不住,叽里呱啦的,在柜台后迎来送往。

突然,门被人从外面“咣当”一脚踹开,随即进来一尊铁塔。

霍小珍吓了一大跳,定睛一看,进来的这位居然是刘大江。

刘大江的脸上拧巴着,看那模样,像是来挑事儿的。

他刚灌了几两黄汤,浑身散发着浓烈的酒气,身子打晃,紧走几步,扑到柜台前,两手扶着柜台边,勉强站稳当了。

几个买肉连忙闪到一边,随即议论:

“我像在哪儿见过他。”

“你真是少见多怪。这么大的个儿,在咱们横街这片儿,本来就没几个,他的眉眼像是教子胡同的举人。”

“他还就是刘举人,这片儿就他家趁钱,他是祥顺斋的小掌柜。”

“他喝多了,趁早让他滚蛋,到外面醒酒去。”

“甭介。这小子练过武功,还是名师点拨的,拳头重。”

“刘家开着祥顺斋饽饽铺,有佣人,他怎么自己出来买肉?”

刘大江尽管喝高了,尽管晕晕乎乎的,但还是捕捉住了最后这句话,猛然扭过脸去,凶巴巴地看着悄声议论的人,“嗨嗨嗨,我说你们几个,谁说我是来买肉的?是他妈谁说的?”

那帮人吓得没有一个人敢喘大气儿。

刘大江忽地挺起了胸脯,拍了拍,而后大声说:“我,教子胡同举人刘大江,现在发表严正声明,本人今儿个来老朱肉铺,根本就不是来买肉的,而是另有重要事项。声明完毕。”

那帮人即刻松弛了,还轰的一下笑开了。

有人小声说:“挺体面的举人,灌了点儿猫尿就傻成这样了。”

霍小珍接过话,“刘大江,既然你不是来买肉的,你来干什么?”

刘大江立即正过脸,吼了一嗓子:“算账!”

“算账?”霍小珍有些疑惑,“你找谁算账?”

刘大江连着打酒嗝,“你叫霍小珍吗?你男人是不是叫朱贵?如果你就是霍小珍,你男人是朱贵,我就是找你们两口子算账的。”

霍小珍叉起腰,“刘大江,听好了,我就是霍小珍,我男人就是朱贵。这帮买肉的怕你,姑奶奶不怕你。我和朱贵不欠你的账!”

被个厉害女人一吼,刘大江紧着眨巴眨巴眼,酒有些醒了。

有个买肉的嚷嚷起来:“刘大江,别看你五大三粗个子大,别看你家里开着个饽饽铺,趁钱,这下碰到厉害的了。”

还有人喊:“小珍姐,再给他来两句儿,让他滚蛋。”

另一个买肉的瞎起哄,嚷了起来:“刘大个子,左近方圆的都知道,你丫是个大草包外加大饭桶,别看你丫是个破举人,却连个老婆都娶不上,就你这号的,还把架子端到天上去了。”

另一个买肉的说:“想闹腾就到别地儿撒野去,别在这儿胡闹腾。”

全中国人民都知道,耍贫嘴是北京人的臭毛病之一,在老北京人中,谁都知道这么做不好,却乐此不疲,特别是见到那些神智不太清醒的人,能把北京人恶作剧的欲望最大限度地挑逗出来。

有个买肉的当时就胡乱耍起了贫嘴:“刘举人,我劝你,你还是趁早溜吧。你要是再不出去的话,人家霍小珍老板娘就当一回孙二娘,把你给剁了,卖一回人肉包子。大伙儿看看他刘大江,嚯嚯嚯,一身的肉长得结实,俩肩膀又宽又厚,胸脯厚重,两臂上下通顺,一块块腱子肉,大腿笔直,筋腱分明,血脉旺盛,皮肤光溜溜的。”

“谁也甭吱声!”霍小珍喝住大伙儿,庄重地叉起腰:“刘大江,我倒是要听听,他要找我算哪笔账。”

“算账,算账……算哪门子账?”刘大江扶住柜台,极力清理着混乱的思路,“对了,对了!我想起来了!”

霍小珍沉静地问:“刘大江,你想起什么了?”

刘大江一指,“霍小珍,你为什么在这儿卖肉?”

霍小珍说:“有你这么问话的吗,你大小也是个举人,读了这么些年书,问的多可笑。卖肉是我的饭碗,不卖肉我吃什么?”

“卖肉是你的饭碗,那你为什么笑着卖肉?”刘大江的胸脯起伏着,喘着粗气,猛地往门外一指,“知道不,头两天‘六君子’在菜市口被砍了头,你现在就欢天喜地的卖肉?”

没等霍小珍说话,买肉的那帮人哄上了。

“你丫吃错药啦。谭嗣同那帮人在菜市口被砍了头,霍小珍在横街卖肉,这俩事儿挨得上吗?”

“那六个家伙掉脑袋,是他们自己作的,你爱为他们哭就哭去,没人管你。而我们平民百姓该怎么过日子就怎么过日子。该喝酒还得喝酒,该吃肉还得吃肉,你管得着吗!”

霍小珍说:“刘大江,你都听到了吧,不用我再说什么了。”

“这个我也懂。”刘大江并不善罢甘休,盯着对方,“既然是一家肉铺,该卖肉就卖肉,就是天王老子也管不着。但是,我要对你说的不是什么猪肉,而是问你,‘六君子’的头是谁砍的?”

霍小珍说:“我怎么知道那六个人的脑袋是谁砍下来的。”

“既然你不知道,我就告诉你。”刘大江一指,“六个被砍的人中,有一位的脑袋是你男人朱贵砍的。当然啦,你这娘们儿会说,朱贵是刽子手,砍人头是他份内的事,他就是吃这碗饭的,无可指责。”

霍小珍说:“刘大江,你明白这点就好。的确是这么回事,你不能指责刽子手砍人头,就像不能指责杀猪匠杀猪。”

刘大江说:“‘六君子’行刑时,我没有去看,我也不忍心去看。去看的回来后,对我说了,在六个人中,就没有一个人的脑袋掉得痛快,都是砍了几刀才身首分家的。而最惨的就是那位谭嗣同,谭嗣同的头等于是锯下来的!这他妈是人干的事吗?”

肉铺里没有人说话了,静如午夜的池塘。

刘大江接着说:“‘六君子’在菜市口法场上被杀,自是‘几家欢喜几家愁’,有放鞭炮的,也有嚎啕大哭的。这我都管不着。但是,你家男人朱贵那帮子刽子手,在法场上锯了人家谭嗣同的脑袋,你却在这儿,鬓上插了一朵喇叭花儿,欢天喜地卖臭猪肉。我想着就不痛快。看着你这样,我就想抽你俩大嘴巴子!”

霍小珍说:“所以,你就要到我这儿来闹腾闹腾。”

刘大江忽地直起了腰,啪地一拍胸脯,“对喽,对喽对喽。我所说的‘算账’,就是这么来的。”

肉铺的后门那儿,冷不丁响起了一个声音:“刘大江,你小子说够了没有?说完了没有?”

刘大江抬头一看,“说曹操,曹操到。哈哈!刽子手朱贵来了。”

朱贵绷着脸,趿拉着一双破布鞋过来,短粗的指头指着刘大江的脸,“菜市口法场的刽子手朱贵正在后面睡回笼觉呢,这边一闹,吵醒了,过来看看。我是粗人,也读过几天私塾,知道古人搁下的几句话,什么与善人交,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与恶人交,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君子远庖厨,况刽子手乎?刘老弟,你还是打道回府吧,打今儿个往后,就别沾刽子手的晦气。”

这时,刘大江大体上醒过酒了,把对方的手指头抓住,从眼不前儿拿开,说:“朱掌柜,你的话好像还没有说完,既然说话了,就别说一半留一半的。你们刽子手砍人头,我没有话说。但是,刽子手干的营生是砍人头,不是锯人头。你们干活儿也他妈太损啦!”

朱贵说:“我就差一句话没说了。原本不打算说,你既然把我逼到这步了,我就告诉你,那天对谭嗣同他们用刑的时候,我没有去。那个点儿我正在这儿剁猪肉呢,那个点儿来买肉的都看到了。”

刘大江惊讶了,“你没有到场,那‘六君子’是谁砍的?”

朱贵说:“我只能告诉你三个字——不知道!”

刘大江说:“你就是菜市口法场砍头的,你会不知道?”

朱贵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并成剑指,点着对方的面孔,大声说:“刘大江,你听好了,既不是我老朱蒙你,也不是我老朱耍你,我就是不知道。因为当日在菜市口法场对‘六君子’砍头的那些个刽子手,都是一些我不认识的生手。”

“生手?”不仅是刘大江,来买肉的那帮人也蒙了。

有人问:“朱掌柜,生手和熟手有什么不同?生手砍头怎么啦?”

朱贵环顾着在场的人,坦然说:“现在论起来,在菜市口法场的老刽子手中,从业年头最短的就是我,而我也干这行有八九年了。那位问了,砍人头,老手和生手有何不同?简单地说,老刽子手砍头从来就不拖泥带水的,一刀毙命。砍‘六君子’头这种事,如果成心和‘六君子’过不去的话,不会找我这样的老手干,只能找生手上阵,只有那些手艺最潮的生手,一刀两刀三刀五刀八九刀砍不断脖子,才会‘锯’人家的脖子。你是不是还要问为什么要找生手?道理其实很简单,是有人安排的,为了让那六个人死得更痛苦。”

来买肉的人纷纷点头,“敢情敢情,闹了半天是这么回事。”

刘大江愕然,“砍‘六君子’,你果真没有去?”

“再说一遍,这种事情,是不会让我们老手上的。你个混球,还有什么要问的,没有的话,我就接着睡回笼觉去了。”朱贵说完,趿拉着破布鞋,转身就回去了。

刘大江愣了一阵子,尴尬地揉了揉后脖子,“闹了半天,砍‘六君子’的时候,你没有去刽子手那角儿……”

霍小珍冷冷地看着他,切肉刀往案板上一剁,“刘大江,你今儿个喝多了,也闹腾够了,挺大的个子,丢人不丢人?现眼不现眼?我这儿有一堆买肉的人,没有心思跟你计较。滚吧。”

刘大江眨巴眨巴眼,俩大巴掌狠狠地搓揉了一阵面颊。

买肉的那帮人吵吵着,刘举人,快点醒醒酒吧。

刘大江从墙角的水缸舀了一瓢水,冲了冲头,使劲地晃了晃脑袋,水珠向四下里甩着,这才好像明白一些事理了,随即转身,双手拱拳,抱愧地对霍小珍说:“老板娘,霍小珍老板娘,嗨,我这家伙就这改不了的臭毛病,听风就是雨的。冤枉你们了。”

“没事儿,人嘛,就该这样直来直去的,有啥说啥。”霍小珍一撩手,“刘大江,你冤枉了我们,倒也没有什么,只是这几位买肉的,看着你在这儿撒泼,耽误了人家的时间。”

刘大江高拱双拳,喊道:“耽误了大伙儿,万望海涵。”

买肉的几位嚷嚷了起来,“行啦行啦,刘大个子,都是街坊,知道你是性情中人。回家好好读你的书去吧,来年考上状元、榜眼、探花什么的,也给街坊邻居们戳戳份儿。”

霍小珍笑着说:“刘大个子,行啦,走吧,别误了我的事。”

刘大江微微弯腰,对霍小珍说:“但是,俺今儿个在这儿撒泼,得罪了朱贵哥和嫂子您了。”

霍小珍说:“你打算怎么着哇?”

刘大江说:“我得赔偿。”

霍小珍说:“你搅和了我的生意,罪过的确不小。”

刘大江连连点头,“我赔偿,我赔偿。我赔偿不就结了。”

霍小珍问:“你打算怎么个赔偿?”

刘大江说:“这样吧,明儿晚,我在广和居请客。”

霍小珍瞥过去一眼,“瞧你,你还认真了。你以为我会真的叫你赔偿呀。多大的事儿呀,至于嘛,道个歉就完了,请什么客呀。”

刘大江郑重地说:“我是认真的。”

霍小珍说:“不就是吃个饭嘛,有什么认真不认真的。”

刘大江说:“吃这顿饭,我再带个人来,你们帮着‘娄克娄克’。”

据考证,自清末起,“娄克娄克”就成了北京人口语之一。“娄克”是英语动词LOOK(看)的中文音译,北京人的土语中,把看看称为“娄娄”,就是打这儿来的。

“什么意思呀?”霍小珍微微一笑,“你带个人来,还要我们帮着你‘娄克娄克’。娄克什么?我估摸着,是个女的吧?”

刘大江诡秘地一笑,点了点头。

霍小珍也诡秘地一笑,“而且是个小美人儿。”

刘大江得意之情,溢于言表,“差不离儿吧。我也不瞒你们,她现在还没有过门儿,过了门儿就是我媳妇儿。”

“那行。”霍小珍眉毛一挑,大声说:“到时候我和老朱一定去,是不是需要我们帮你把一把呀?”

刘大江说:“是有这层意思,请你们帮着把一把。”

霍小珍说:“那就这么定了。我们去。”

刘大江说:“还有,嫂子本来就漂亮,务请打扮得再漂亮点儿。”

“臭小子,甭跟我玩儿花活,我明白你的意思。”霍小珍一戳他的脑门儿,“让那小娘子看看,你的前意中人是什么成色,镇镇她。”

刘大江立即喜笑颜开,“是这意思,我请您去就是这意思。您别说,一般般的女人,那小娘们儿还真的不夹在眼里。但是,像嫂子这样的,分量非同一般。啊,咱们当年南城横街的头号美人儿一出场,您那模样,您那气派,非得镇翻了她。”

霍小珍笑了,再次戳他的脑门儿,“你瞧你瞧,就不能给你好话,给你两句好话,你那贱样儿又出来了。”

北半截胡同离横街很近。它北起广安门内大街,南至南半截胡同和菜市口大街。这也是一条很老的胡同,成名于明代,清代分为南北半截(民国年间一度称为裤腿胡同)。

胡同里有四川潼川会馆、江苏会馆、湖南浏阳会馆。

广和居在北半截胡同。原名隆盛轩,道光间改现名。广和居老板鼓励来聚餐的名人将拿手菜传授后厨。例如“潘鱼”传自潘炳年,“吴鱼片”传自吴均金,“曾鱼”是曾国藩传授。书法家何绍基常到这儿借酒浇愁,酒债越欠越多,写了张欠条。广和居老板将欠条裱糊,挂在店堂里,引得许多人来观赏墨宝,一时传为佳话。

次日,接近晚饭时分,朱贵、霍小珍前往广和居。两口子今儿着意于穿戴。朱贵是长袍马褂外加瓜皮帽;霍小珍不顾已是秋季,着阴丹士林布花旗袍,外面套件薄毛衣。霍小珍穿这身相当“洋派”。

前不久,她逛前门大街,见到个女洋人穿了一身,她跟着屁股后面,琢磨了一路,记住了每一个细节,回到家请裁缝照着来。衣服做得了,却没有穿的时候。女人需要男人带出门,朱贵没有正经朋友,没有社交圈子,只有一帮同为刽子手的人惺惺相惜,而这帮人除了在刑部大牢边上偶尔聚会,从来没有举行过活动。她纵然有一身满意搭配,也是白搭,今儿个正好可以穿出来,到外面露露脸。

广和居的门脸不大,里面的装潢也不大考究,人家拼的是端上来的一盘一盘的菜,以菜肴的味道和精美制胜。

两口子进入雅间,刘大江已然候在那儿了。

他们刚要和刘大江搭话,刘大江却不眨眼地看着他们身后。

他们一回头,一位女子飘然而入。

这位女子年龄在二十岁出头,虽然没有说话,听不出口音来,浑身的打扮却有江南女子的那种飘逸风韵,长得秀秀气气、甜甜美美的,个子不高,穿着也是很普通。凡此种种,与高高挑挑、风风火火,穿着新潮的霍小珍适为鲜明的对照。

刘大江放开嗓门:“这女子叫袁雨雪,是我的学生。”

霍小珍瞪大眼睛看了看,“哟,你这位学生挺水灵。”

朱贵说:“恐怕不完全是你的学生吧。”

刘大江爽朗地说:“当然不完全是学生,日后的媳妇儿也是她。”

那女子脸一红,也不反驳,顺顺溜溜地坐下。

霍小珍柔声细语地问,“袁小姐,你这个名中,又是雨又是雪的,你爹怎么给你起了这么个怪名儿?”

其实,霍小珍多么老道呀,她一点儿也不关心袁小姐的名字哪儿来哪儿去的,纯粹是没话找话辙呢。

袁雨雪大大方方地说:“北京,我来了几年了,雨雪天,在北京这里不多见,下雨就是下雨,下雪就是下雪,二者区别鲜明。而我的家乡浙江不怎么下雪,常下雨。冬季里有时下雨,夹着些小雹子,我们家乡叫‘雨雪天’,我是在雨雪天里出生的,所以阿爹给我起名为袁雨雪。”她有那种软软的江浙女子口音。

菜肴很快就上来了。这一桌子菜,都是刘大江精心点的,而且专门点那些广和居引以为荣的菜肴。至于酒,是浙江独有的那种温酒,一个烫酒的套壶,套壶里,外面一层盛的是热水,里面是南方那种米酒,度数很低。北方糙老爷们儿喝这种玩意儿,显然没啥劲,而有女眷在场,男人也就拿它瞎凑合了。

朱贵喝了几盅温酒,心里慰帖,对刘大江说:“老弟,昨天你到肉铺闹腾,昨晚儿我躺在炕上翻来覆去地想,你闹,好像也有一点道理。菜市口见血,‘六君子’人头落地,‘百日维新’玩儿完,光绪皇帝发布的维新诏书都不作数了。我知道,你本来是想借着变法维新而伸展抱负。现在不变法维新了,你心里憋气、犯堵。”

刘大江直通通地说:“是这么回事。”

朱贵问:“事情已是这样了,你今后做什么,怎么个活法?”

“傻猪头,咸吃萝卜淡操心。”霍小珍一捅朱贵,“少说两句没人把你当哑巴卖了。刘大举人今后怎么个活法儿,有钱儿有样儿有学问有祥顺斋饽饽铺,你个臭杀猪的瞎操什么心。”

刘大江说:“朱掌柜是在关心我。”

霍小珍说:“瞎操心。依我的看法,刘先生的前途非常开阔,非常敞亮,他才二十几岁。嘿,刘大江,你还不到三十岁吧?”

刘大江说:“我今年二十八岁。”

霍小珍说:“对。我记得你比我大两三岁。这个岁数活泛着呢,想考进士就接着茬儿考,考腻味了,反正你家开着饽饽铺呢,祥顺斋是咱们南城有名的地方,您随时随地就能接过来,接着玩儿糕点玩儿饽饽。我瞧得出来,就您那脑瓜儿,可比您家老人活络多了,一个饽饽铺到了您的手里,嘁!能玩儿出大天儿去!”

看得出来,对于霍小珍的这番赞誉,或者说是这种类型的赞誉,刘大江平日里听过不少,而且完全乐于接受,听了之后,他的那个神情,美不唧唧的。但是,他另有想法。

刘大江沉吟了会儿,“说了归齐,饽饽铺是祖业。我哪能现在就吃祖业,祖业是垫底的,没奔头了再捧祖宗留下的饭碗。眼下我得玩儿一摊儿。屋檐下叽叽喳喳的麻雀,也会飞来飞去找谷子。我十八岁中举,不说横街,在南城这片我也是头一份儿。如果现在连只麻雀都不如,还算什么读书明理,算什么君子之道。”

朱贵问:“你眼下打算做什么?”

刘大江说:“不是打算做什么,而是早就做了。这几年,我一直在教书。这行不仅体面,而且斯文。我最会讲《大学》和《中庸》。《十三经》,我无一字没有经过认真考证。有教无类,良师出高徒。我天生是做先生的材料,传道、授业、解惑。经我手教出的学生,保证赖不了。眼下这位袁小姐,就是我的得意门生。”

朱贵和霍小珍赞许地拍了拍巴掌。

刘大江看了看袁雨雪,“人的一生,分为几个流年,运气不会总是旺盛,如若有一天我真的无书可教,就端起孔老夫子留给读书人的饭碗。以测字、卜卦为生。去街市摆摊,招幌上写,有久试不第的潦倒举人一名,头带瓜皮小帽,身着破旧长袍,脸上若无其事,两眼炯炯发光。观察过往,盘问他乡,避灾躲祸,官运财运,见签上。每卦八钱,送字一幅,愿者上钩,野仙山神。”

袁雨雪听了,扑哧笑出了声。

刘大江温存地看着她,“袁小姐,到那时候我该怎么办?”

袁雨雪说:“到那时候,你就回家经营祥顺斋呗。”

刘大江说:“不对。即便走到那一步了,我也不会卖糕点去。”

霍小珍说:“那你打算怎么着哇?”

刘大江一拍桌子,随即站起来,一脚踏上凳子,剑指当空一点,“人这东西,这一辈子就像举人参加乡试,每次乡试的题目,文采、典故、风骨、笔意、气韵、对仗、承接、照应、铺垫、跌宕都不会一样,杂花生树,各有风流。不管什么事,都可以大胆地去想,不能煞风景。就说那首《李太白梦游天姥吟留别》吧,其实,李白大诗人压根儿没有去过天姥山,但他在梦里去过。梦与现实,谁真谁假?难说。我在梦里中过两次探花,而且两次的考题都记得清清楚楚,报喜的都到家门口了。你说,梦能有这么清楚吗?庄周梦蝶,蝶舞庄周,是耶非耶。但是,不妨拭目以待。”

霍小珍不由看了看袁雨雪。这丫头托着腮,简直听迷了。

刘大江愈发来劲儿了,“咱嘛,啥都玩儿玩儿,这才对。等到我都尝试过了,都不行了,再回到咱们教子胡同,从我爹手里接过祥顺斋。这是最后一步棋,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走。”

袁雨雪听到这儿,不由噼里啪啦地拍起了巴掌。

霍小珍冷眼看了看,在下面踹了朱贵一脚。那意思是,瞧这丫头那傻样儿,还没断奶呢。

饭罢,刘大江点了一乘马车,亲自送袁雨雪回家。

朱贵和霍小珍溜溜达达往回走,从广和居到他们的肉铺很近。

路上,霍小珍说:“依我看呀,刘大江找的这个妞不错。乖乖巧巧的、安安静静的,一个丫头片子,而且还是刘大江的学生。刘大江娶了她,也算找到一个窝了。”

朱贵说:“依我判断,袁雨雪有点来头,不像是普通人家的孩子。”

霍小珍不由停下,就着月光,看看朱贵,“哟嚯,今儿个可不大像是你平素说的话。就你这猪头,也会用‘判断’这个词儿了。”

朱贵挠了挠头,木木讷讷地说:“我这点‘判断’,也是跟你学的。”

霍小珍一撇嘴,“你‘判断’出什么啦?”

朱贵说:“我这斋堂的杀猪脑瓜跟你们城里人学,也会想点事了。”

霍小珍问:“这事儿你是怎么想的?”

朱贵说:“想想看,刘大江的老师是谁?是当朝的太常寺卿袁昶,浙江人。在刘家的祥顺斋里,刘大江带着袁昶找过我,让我对寇连材手下留情,不要拖泥带水。我还真的是这么做的,给寇连材来了个‘胸前挂印’。袁昶先生挺满意。”

霍小珍不耐烦了,“猪头,甭扯那么多的废话,谁让你说什么太常寺卿袁昶了,我在问这丫头呢。”

朱贵想了想,说:“别着急,我这就说那个丫头。刚才在广和居里见到的丫头姓啥?姓袁,依我看,她的眉眼有点像袁昶先生,也是浙江口音,还说到了浙江的‘雨雪天’。既然这个姓袁的丫头是刘大江的学生。所以,我判断,袁雨雪可能是袁昶的女儿。太常寺卿袁昶有意促成这件事,遂把自己女儿的学业托付给了自己的学生。”

霍小珍停步想了想,刹那间瞪圆了眼睛,“哎哟嚯,没想到,你个傻老猪还说得挺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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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是星河浩荡,人间理想,他是指路明灯,救赎希望!我是溺在深海之鱼,你是泛于江河之舟。那么,你愿意当我的救赎吗?她从来没有想过有这样严重的一天,新冠肺炎疫情肆虐,她看着他的双眼。“我看到你的名字了。”窗外是璀璨星河,无数颗星星一闪一闪,广袤的宇宙浩瀚无比,置身于直升飞机里的齐屿看到这样美丽的景色,心情却是紧张的。他有属于自己的使命,有着自己对于职业的坚守。他的眼里浸满了深深地孤寂和苍凉。仿佛他存在的光阴很远很远,如同日月星河,流转不息。她是初来乍到的实习生赵鹿鸣,带着对于医院工作的向往告别校园踏入临床,在这里兜兜转转,竟发现了自己真正的梦想,与此同时也在奔赴梦想途中不忘初心,并且遇上他,方得始终。他是性情好,模样好,家世好的三好男神医生齐屿,学历高,收入高,长得高,是骨外科最年轻优秀的博士副主任,这个为无数异性仰慕却又孤高至极,威严赫赫的齐医生,竟没想到冰封十七年的芳心再动。“你能告诉我齐医生喜欢什么吗?”“什么?你不知道?他最喜欢的是我呀。”此文又名《一壶芳心》、《甜甜的爱情》、《我能想到所有最浪漫的事》、《齐屿鹿鸣》、《他手执命运之刃》
  • 驭夫魔后很猖狂

    驭夫魔后很猖狂

    她,温柔无害的外表下藏着一颗无情很辣的心,只要出手必定带血而归,然而,在她最没想到的时候,一把利器刺进了她的心脏,耳边响起鬼魅般的声音:“我说过,下一世定将带你入魔。”但一朝穿越,当她再次睁开眼睛时耳边是愤怒的辱骂声和嫌弃声,她是不祥之兆!呵,只有软弱的人才会用天当借口,谁敢轻她,辱她,伤她,她定将杀他,废他,灭他!(情节虚构,切勿模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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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代的佣兵王聂听栀因“摇光”(北斗七星其中一颗)穿越到异世大陆,掀手将会掀起一帆怎样的风云?聂氏家族以美貌容颜闻名于世的龙凤胎姐弟,竟然在五岁之余告知于世人不能修炼?世人叹之:人无完人啊。以前的风华绝代竟落得家族的污点,父母压之,庶姐庶弟欺之,谁知一场扮猪吃老虎的戏码开播。世上最尊贵的摇光宫,位于南元大陆的中央,高手如云,据说里面出来个最卑微的奴婢在一方抖抖脚也能威?八方。那摇光宫宫主更是无人可知。更无人知道那举世闻名的龙凤胎姐弟竟和摇光宫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神嫡一般的身份,神嫡一般的容貌,世人倾之叹之,神秘无比,就连名字也无人知道,可实力却霸气的告知世人,他,惹不起。
  • 我乃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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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轻松短文,现代少年异界升级体验,萝莉,御姐,傲娇,搞笑应有尽有~
  • 辰光诀

    辰光诀

    眼藏月阴,观千里阴阳,通达天地,堪破万千幻象,洞彻魑魅魍魉;心化日阳,照万里青冥,贯穿苍宇,熔尽世间万物,燃灭妖魔仙佛;胸蕴浩辰,成方圆世界,溢破宇宙,崩烈上下四方,斩断古往今来。秦辰修无上功法辰光诀,身蕴日月星辰悟自然天地宇宙,不修金丹、元婴,走与众不同之道。得巨神传承,化万丈巨神,得道祖传承,一气化三清,执神器斩天,如何成就亘古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