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月当空,竟在这个夜晚如晨曦初照,将黄河两岸静谧的山峦染上一层火红,照得四方雪亮。
莫图在月下负手静立,倾听着远山中隐约传来的凄凉的狼嗥声,断断续续有如哽咽一般,令人不寒而栗。
桑布拉悄悄走到他身后,将一件羊皮袄子披在他肩头,轻声道:“大汗,怎么起来了?”见莫图不答,又指着天上大如车轮的圆月道:“今晚这月亮怎长得跟太阳似的,竟是红的!”
莫图的脑中也被疑惑填满。他仔细地分辨着,那纠缠着圆月的红晕究竟是来自月儿本身,还是被十里联营中四处燃起的篝火所映照,才染成这般诡异的颜色。
“按照汉人的说法,八月十五出现红色的月亮,不是吉兆,只有死人才能化解。”莫图叹了口气,道:“今晚巡夜务必多加派些人手。”
桑布拉嘴上答允着,心中却颇不以为然——这附近十数里都被明亮的月色照得毫发可见,汉军又怎敢前来偷营,除非他们疯了。
“大汗,回帐里歇着。”桑布拉躬身劝道。
大汗?莫图苦笑着,自从高车各部被乌吉族以武力一统之后,就只有高车的可汗和各部的族长了,大汗这从前的称谓也只有族人们在私底下叫叫,已经当不得真了。
“回去干么?”莫图摇了摇头,道“这狼群嗥了整晚了,睡也睡不着。再说,明日白日间不是照样可以睡么!”
“万一可汗的大军明日就到了,哪里还有觉可睡。”桑布拉悄声嘟哝着。
莫图仰天大笑,指着桑布拉道:“可汗大军?现在恐怕还在和各部的贵族们讨价还价呢。要来,也得是月底的事情了。”他拍了拍桑布拉的肩头,苦笑着道:“还是我们乞豆人老实,开完盟会,*里集合了大军就赶了过来。可快十天了,却连其他部落的一根马毛都没见到。嘿嘿,这区区一万人守在黄河边上,要是汉人此刻派大军冲过来,乞豆就得当场灭族。”
桑布拉撇着嘴,一脸的不屑,道“汉人哪里有这样的胆子。见到我们勇士的身影,听到我们骏马的铁蹄,早就躲进那石头墩子里了,哪有胆子与我们正经地决一死战!”他呸了一声,最后得出结论:“汉人,都是孬种,就该伏在我高车勇士的脚下,做我们的奴仆。”
话音刚落,突然想起身旁的“大汗”身躯中也流着一半的汉人血液,方才后悔不迭,偷眼看到莫图果然脸色不豫,吓得他缩脖伸舌,连连后退。
“你呀!”莫图伸指点着他的脑门,呵斥道:“我告诉过你们多少次,汉人不是怯懦的羔羊,不可轻视。从前的匈奴、突厥何等强盛,却也给汉人赶到了极西之地,早已不知所踪。就说我们高车,这百余年来和汉人打过多少仗,也未见得就占到了甚么便宜,到如今不也没打过黄河去么!”
“哼,那是汉人诡计多端。若是每次都像勇士一般正面交锋,高车早就是中原的主人了。”桑布拉不服气地道。
“哎!”莫图叹着气,道:“为甚么百余年了,高车人仍然只知道以匹夫之勇,武力压服。甚么时候,我的族人们才能明白不战而屈人之兵的道理。”
“大汗说甚么,我一点都听不懂。”桑布拉鼓起腮帮子,气呼呼地道。
莫图笑骂道:“我多少次地叫你们读读汉人的书,长点见识。你们成日里却只知道喝酒吃肉,摔角唱歌,到现在还是这般的没用。”
桑布拉吐着舌头,道:“汉人的字太难懂,看了头痛,直想睡觉。”
莫图抬腿踹了他一脚,骂道:“我此刻若手中有马鞭,定然狠狠抽你一顿,看你今后还敢不敢不听话。”
“若要让我在看书和挨鞭子中选,我宁愿被大汗抽上一顿。”桑布拉嘻笑道,“鞭子抽不死我,可看书却会要人命的!”
莫图白了他一眼,仰望着夜空中的红月,不再说话。
“大汗。”桑布拉轻声唤着,“几十年没打仗了,这一次能灭了汉人么?”
莫图沉默着,思绪却已飞回到不久前召开的高车各部族盟会上。
※※※※※
“休想!”巴吉族族长忽尔述怒目圆睁,暴喝着从厚毡上跳了起来,抬手就将酒杯摔在了真勒的脚下,洒出的烈酒飞溅到火盆之中,火焰腾的冲天而起,似乎快要燎到金帐的顶子。
真勒,这位高车年轻的新可汗目不转睛地注视烧得嗤嗤作响的火盆,紧闭的嘴唇一言不发,脸色却十分难看。围坐在四周的各族族长也不吭声,只冷眼看着二人。
忽尔述的巨嘴里喷着酒气,指着真勒道:“我的族人们安居放牧了几十年,现在的青年没打过仗,也不会打仗。要他们去替你送死,休想!”
族长们中有不少都点头附和,都说汉人的土地虽广,但哪里有高车草原那般肥美的水草供牛羊食用,取了也没甚么用。不如守着眼前安乐祥和的日子,何苦要再起兵火。
真勒瞥眼看了看婆黎族长哲玺,哲玺会意,站起身来喝道:“你们是日子过得太舒坦了么,养懒了骨头,养小了胆子,竟忘记了作为一个高车勇士的荣耀。现在可汗要带领我们去征伐汉人,抢夺他们的牛马、金银和女人。可你们却不识抬举,推三阻四的,我看着实在是生气。”
忽尔述似乎对哲玺有些惮忌,脸上的神色收敛了点,却仍咕哝着道:“要去你去,反正我是不会去的。”
真勒此刻豁然起身,冷冽的双目中寒芒一闪,族长们都觉寒意浸肤,连熊熊燃烧的火盆也黯淡了许多。他冲哲玺挥了挥手,哲玺躬身后退,慢慢坐回到火盆之后。各族的族长也纷纷坐正了身子,只有忽尔述还气鼓鼓地叉腰而立。
“族长们!”真勒清了清嗓子,朗声道:“在座哪一位的祖先没有吃过汉人的苦头?我们的祖先原来在这片草原上过着宁静的日子,可汉人们却带着他们的武器闯进了我们的家园,用火烧毁我们的帐篷,用剑剁下我们的头颅,用马驮去我们的女人,用鞭赶走我们的牛羊。”他扫视着四周,见不少族长都默默点着头,又道:“我们的祖先团结在一起,用鲜血作为代价才赶跑了这些吃人的豺狼。从那时起,我们就知道,为了不受欺辱,我们惟有紧紧抱成一团,用弓箭守卫我们的草原,誓死与汉人战斗到底……”
“可汉人如今一直与我们和平共处着啊”——下面也有人不以为然。
真勒斜睨着那人,道:“我的族长,汉人不会想你所想的那般善良,他们现在没有来侵略我们,是因为还没有积蓄到足够的力量。等有一天,汉人拥有了这种力量,那就是草原变色,山河染血之时。所以,我们必须要抢在前面,在汉人强大起来之前,彻底消灭掉他们。”
库泥族族长敖多已年逾七旬,在各部族长中算是德高望重者。他缓缓站起,颤颤巍巍地向真勒鞠了一躬,才道:“尊敬的可汗,我知道你的决心已定,八匹烈马也将你拉不回头。这场大战显然无法避免,愿真神庇佑,你能马到成功,为我们各族带来更多的牛马,更广阔的土地。”
真勒颔首表示感谢,却听敖多又道:“眼下,我只想知道,你召开这次盟会,是想让我们做些甚么?”
族长们闻言纷纷附和,心想这才是正题。
真勒道:“如今汉人的军队并不强大,但却人数众多,这也是他们惟一的优势。高车要打进中原做主人,我手中这点兵力远远不够。”他目光如刀,扫过着各位族长阴晴不定的面孔,道:“我的兄弟们已死得一干二净,我手下没有甚么大将可用。所以,第一是要各位拨兵马助我成事;第二则是向各位借几员统兵的大将。”
他回首向身后的武士示意,那武士跨前一步,掏出一张羊皮卷轴,朗声念道:“婆黎族哲玺、萨母,库泥族图鲁护,乞豆族莫图,奈山族刺第、哈塔粘亚,巴吉族纳兀……”
巴吉族长忽尔述冷哼一声,打断了那武士的说话,“做梦!纳兀是巴吉族第一勇士,他还要守护族人,岂能跟着你去送死。”他斜睨着真勒,冷笑道:“再说,你把他召去了,谁知道甚么时候才要得回来!”
婆黎族长哲玺哈哈大笑,道:“你们看这小气鬼,好像可汗要跟他抢人似的。照你这样说,那我的婆黎族、莫图的乞豆族连族长也去了,今后岂不是就要亡族?!”
忽尔述愤然道:“谁不知道你跟他穿一条裤子的,他又怎会拦着你回去。”他仰头灌下一杯烈酒,“反正我的纳兀是不会去的。真勒为了争汗位,将自己的兄弟杀个干净,如今没人可用了,又打起我们的主意,门都没有。”
真勒浑身抖了抖,一口酒竟呛在喉咙里,不由剧咳起来。哲玺瞥见他的脸色,连忙拔刀在手,喝道:“放肆,还不快快向可汗赔罪,方可免你不死。”
忽尔述身后两名武士的长刀也锵然出鞘,纵身上前护住族长。忽尔述将酒杯猛掷在地上,吼道:“哲玺,你别以为我怕了你。回家我就休了你妹妹,今后也不用再受你兄妹的气了。”
哲玺狂笑道:“好,好,既然你已将话说绝,就别怪我翻脸了!”说罢,长刀带风,直劈忽尔述面门。忽尔述身前的一个武士横刀挡格,金铁相击之声震得族长们耳鼓发痛,却见哲玺倒纵着飞了出去,撞在金帐之上,才慢慢滑了下来。
众人顿时哗然,都在猜测忽尔述手下何时多出这么一号人物。哲玺缓缓站起身来,极力压制住胸中翻涌的血气。
“哈哈哈哈!”忽尔述纵声大笑,指着哲玺得意地道:“你也有吃亏时候啊,看你以后还敢小看于我么!”
哲玺咬了咬牙,振作起斗志,提刀又冲了上去。那武士荡开他的长刀,大喝一声,当头斩下。哲玺慌忙举刀硬接,铛的一声,竟被震得一口热血涌出,喷了那武士一头一脸,继而萎靡不振地双膝跪倒,蜷缩在地上。
那武士皱了皱眉头,掀掉头盔拭擦着血迹,露出的白皙脸庞上长着一双狭长的眼睛,正闪烁着野兽一般的光芒。
“他不是高车人。”有人惊呼道:“他是高句丽人。”
族长们相顾失色,忽尔述却满不在乎地道:“不错,这两位正是我花重金请来的高句丽侍卫。若不有点准备,我怕是不能活着回家了!”
真勒眼中充血,恶狠狠地盯着忽尔述道:“你跟高句丽人勾结在一起究竟有何目的?”
“目的?”忽尔述掸了掸身上华丽的单袍,好整以暇地道:“我能有甚么目的,若说有,也不过是为了活命而已。”
真勒脸上却浮起一丝诡异的笑容,道:“既然你胆敢勾结外人,也就怨不得我了。”
地上的两个火盆突然飞起,呼啸着直袭两个高句丽武士。那两人慌忙闪开,火盆砸在人群中,顿时火光升腾,烧着了地上铺就的厚毡。有被波及的族长、武士忙不迭地上窜下跳着,大呼小叫让周遭的人快来扑灭身上的火苗,帐中顿时乱作一团。
此时帐内青光大盛,忽尔述呆了呆,看着一泓秋水般的利剑从真勒手中缓缓地脱鞘而出,化成一声响彻云霄的龙吟。熊熊燃起的火光映得剑锋如滴血一般。忽尔述刚想提醒两名武士小心,却见真勒快如闪电,自身侧一掠而过,两名武士举刀相迎,那剑却在空中如毒蛇般扭了一扭,转瞬缠上了其中一人的咽喉。一蓬血雾升起,另一人怔了怔,冰凉的剑锋已经透体而入。
“是汉人的剑法。”有人小声地道,语气中透着惶恐。
忽尔述咚地一声跪了下来,向前匍匐几步,双手抱住真勒的双脚,涕泪横流道:“可汗,我知错了,巴吉族所有的武士和大将任你调遣,只求饶我一命。”真勒倒竖着利剑,在长靴上擦拭着,一语不发。
库泥族的老族长敖多在身旁武士的搀扶下勉力站起身来,气咻咻地指着忽尔述骂道:“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竟然勾结上高句丽人,难道竟不知道老可汗就是被高句丽害死的么?如今谁也保不了你了,可汗,请赐他一死吧!”
真勒还剑入鞘,淡淡地道:“其他人怎么说。”
“杀。”族长们都站了起来,有的脸上并不以为然,但也勉强地附和着众人。
“既然族长们都是这个意思。”真勒一脚将忽尔述踹倒,道:“那么,就赐你自裁吧。”
叮的一声,有武士将马刀扔到忽尔述的面前。他怔怔地看着,良久才挪开目光,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声音:“我死后,可汗是否会让我儿子金特继承族长之位?”
真勒吃吃的笑了起来,道:“你死后,你的族人自然划入我的部落。金特么,我可以让他做拖依尔王子的仆从。”
“我和你拼了!”忽尔述双眼血红,怒喝着。可还没有将马刀拾起,就被一拥而上的王帐武士砍成肉泥。
真勒冷哼一声,抬脚跨过那堆烂肉,带着王者的气势坐了下来。冰冷的目光在每个族长的脸上都停驻了一会儿,才慵懒地道:“婆黎、库泥、奈山等大部落每族出三万人,其他小部落每族至少也要出一万人。八月初必须陆续赶到沃野镇,与我亲率的十五万大军汇合,准备一举歼灭沃野的汉军,再长驱直入,直捣袲阳。这就散了吧。”
※※※※※
莫图叹着气,自己定是被当时血光飞逝的场面吓坏了,回到族里之后,连忙整兵备粮,早早就到了沃野附近。谁曾想,却呆在这里整整喝了十天的冷风。其他的族长都是老狐狸,阴奉阳违地与真勒周旋着。真勒武功再高,兵马再多,也不可能以武力一一讨伐,只能挨个安抚、许愿。
想到这里,莫图苦笑着摇了摇头。乞豆几乎是高车最小的部落,能上马打仗的也不过万余人而已,没有和真勒讨价还价的资格。何况,为了自己的妻儿,他也不能冒这个风险。
想到妻儿,他才恍然——今天是汉人的中秋佳节,也是亲人团聚的日子。他茫然仰望夜空,长吁了口气,心想阿依尔和孩子们应该早已安睡了吧,也不知道他们昨夜是否也能看到这样硕大的月亮。
桑布拉在一旁被冻得直跺脚,颇有些不耐烦了,暗想这大汗甚么都好,只可惜老娘是汉人,多多少少也沾染了些汉人的酸气。这该死的月亮看了整晚,也不嫌腻。
“大汗!”远远有人影闪动。桑布拉认出是今夜派到黄河岸边放哨的卫士,连忙迎了上去,口中呵斥道:“站住!甚么事这么慌慌张张的?”
“禀大汗,我们今夜在河岸巡防,抓到了两个泅水过来的汉人奸细。”那武士躬身道。
莫图心中一凛,道:“走,去看看!”
两个汉人的细作此刻就扔在莫图的大帐外面,浑身湿漉漉的,被韧劲十足的牛皮绳捆得有如两个粽子一般。
“粽子”躺在地上神情委顿,桑布拉上前用刀鞘捅了捅其中一个,那人在地上挣扎着,口中滚出一串流利的高车粗口,听得桑布拉不由一愣。
“将军,这个奸细会讲咱们的话。”有卫士笑嘻嘻的道。
莫图皱眉道:“都给我拖起来。”立时有卫士上前横拉硬拽地将两人拉扯起来,那个会讲高车话的大声叫道:“放开我们,大爷不是奸细!”
“不是奸细?”莫图笑了起来,道:“你二人深夜泅水渡河,企图来刺探我军军情,不是奸细又是甚么?”
“我们是北军的使者,前来向大人递交战书的。”那人振振有辞道。
“战书!”莫图大惊,扶着刀柄的手微微有些颤抖,道:“甚么战书,快拿出来!”
那人扬着下巴道:“我家将军先礼后兵,令我二人前来通传大人一声,一个时辰之后我军将渡河决战,请大人即刻在河边列阵相迎。我家将军言道,告知大人之后,就不算不宣而战,从此生死各安天命。战书此刻就在我怀中。”
桑布拉走上前去,粗暴地撕开那人的衣襟,从中掏出一团湿淋淋的物什。桑布拉摆弄良久,才勉强展开,却只见上面墨迹淋漓,一塌糊涂,哪里还分辨得清楚。
桑布拉火冒三丈,将那团湿纸狠狠地掷到那人脸上,骂道:“这是狗屁战书,我看你就是个奸细,再不说实话,我一刀宰了你。”佩刀出鞘,架在了那人的脖颈之上。
那人鄙视地看着他,呸了一口,道:“鞑子就是鞑子,连两军交锋,不斩来使的规矩都不懂,枉自我家将军还以礼相待。”
莫图点点头,抬手制止住桑布拉。桑布拉急道:“大汗,这人简直就是胡言乱语。汉军若要渡河攻打我们,又怎会派人过来通报?难道就不怕我们在河边迎头痛击。他们莫非是嫌自己人太多了,非要死上一些心里才舒坦么?我看这人分明就是来刺探我军军情的,大汗千万别上了他的当啊!”
莫图微微一笑,道:“汉人从来都自诩为堂堂之师,打仗也喜欢讲究个羊牯、陆抗之礼,今天又来犯傻并不出奇。我心中有数,你不必多言。”说罢,又冲那人道:“你们今次有多少人前来渡河?”
那人失笑道:“我只是一小卒,又怎知道这些,大人怕是问错人了。不过,我家将军既敢知会大人,定然有必胜的把握,我劝大人还是不要螳臂挡车,做无谓的抵抗,速速归顺天朝定能博个公侯之位。”
莫图默然不语,一脸的忧心忡忡。此时,有武士惊呼道:“大汗,快看对岸。”莫图一凛,循声望去,只听对岸蹄声大作,震得山崩一般。片刻,黄河边上一线尘头大起,遮天蔽日地直冲天际。号角声悠然响彻,滚滚飞尘中,一点火光骤然闪现,随后点点蔓延开来,不一刻,整个对岸火光铺天盖地,夹杂在烟尘中,将夜色燎得通红,空中红月的光华也顿时黯淡了下去。
桑布拉带着惊愕的表情飞快地点算着火光,不由倒抽了口冷气,道:“乖乖,起码有三万,不,弄不好足有五万人!”
莫图脸色惨白,喝令全军集结,岸边布阵。桑布拉指着两个俘虏道:“大汗,这二人如何处置?”莫图沉吟了一下,道:“押到营后的马厩里绑起来,打完了仗再说。”
在睡梦中被吵醒的高车武士们在河岸匆匆列队,对岸一望无际,如妖莲般朵朵盛开的火花令人触目惊心,均感不安。
莫图带着桑布拉纵马而来,嘴中吆喝着:“摆出却月阵,骑兵持盾牌在前,箭阵在后,努阵占据高处。赶快,赶快!”
一万武士虽然仓惶,但还是井井有条地在各自将领的指挥下迅速布好阵势。桑布拉拂去额头的汗水,对莫图道:“这数万汉军怎会来得如此神不知,鬼不觉的,等我们察觉,已经悉数到了对岸。我总觉得有些蹊跷。”
莫图脸上阴云密布,久久地沉默着。
※※※※※
黄河南岸。
北朝死休军军使赵延紧皱眉头,望着一千骑兵拖着敷在马尾的树枝,在河岸来回狂奔,扬起漫天的尘土;另一千骑兵举着火把,点燃了布满在岸边的柴堆,一人要应付二三十个,忙得是不亦乐乎。
副兵马使刘斐从烟尘中穿过,纵马过来,双眼被浓烟熏烤得血红,不住地淌泪咳嗽。
“大哥,你说这上差搞的都是甚么名堂?我实在不知这疑兵之计有何用处。两千兄弟累得半死,最多唬鞑子们一下,难不成还能把人家全给吓死么?”刘斐愤然道。
赵延轻轻地摇着头,道:“我也不知。反正出了茬子也怪罪不到我二人身上。”他振作着精神,又笑道:“说句心里话,我倒是蛮佩服这个上差的,居然敢孤身涉险,独闯龙潭。不管他是确有锦囊妙计,还是一条糊涂虫,就冲着这份胆量,若他果真丧命在鞑子手中,也值得我兄弟日后给他烧点纸钱。总之,眼下我们按约定行事就成了。”
刘斐点头称是。赵延看到火堆几乎全部燃起,侧耳倾听着对岸的响动,才微微颔首道:“作戏作全套,赶紧去准备强努吧。”
※※※※※
“敌箭来袭!”有将士纵声高喊道。
莫图抬头望向空中,先听到锐利的呼啸声响起,眨眼就见一蓬如蝗箭雨从滚滚沙尘中穿出,尖叫着冲头顶飞来。
“举盾!”桑布拉擎刀高呼。列在最前方的骑兵纷纷高举盾牌,护住上方。飞矢落下,打得盾牌噼噼啪啪的一阵乱响。
莫图冷哼一声。汉军强努射程不够,箭雨足有一半都落在了却月阵腾出的那片空地上,另一半虽然命中,但后劲已失,悉数被盾牌挡格,几乎没有对高车骑兵造成任何的杀伤。
“大汗。”桑布拉回首询问道:“已确认汉军努阵的方位,要回射一轮么?”
“不忙。”莫图抬手制止,道:“汉军强努的射程远在我军之上,连他们都没甚么收效,我们就不必浪费弓矢了。传令,我军原地待令,等到汉军渡河,再予以痛击。”
桑布拉得令,正要下去交待,突然愣了愣,接着猛地拉起缰绳,生生勒住了马儿。莫图不解地看着他,正想发问,却听桑布拉叫道:“大汗快听,这是甚么声音?”
莫图凝神静听,最初毫无头绪,过了一会儿,耳中隐约传来闷雷滚动的声响。
“是马蹄声。”桑布拉道,“从我们后面来的。”莫图点了点头,道:“不错,是来自大营之后。”闷雷声越来越响,最后宛如洪流奔腾,排山倒海一般。高车将士无不回首眺望,均挂着一脸的狐疑。
桑布拉道:“莫非是可汗的大军到了?”莫图正想说话,突然听到一记悠长的号角声自身后响起,清越洪亮,在夜空盘旋着,久久不散。
莫图与桑布拉相顾骇然,不约而同地嘶声道:“是汉军的号角!”
“大汗,我们中计了!”桑布拉惊恐地叫了起来,“大批汉军不知从哪处过的河,眼下已抄了我们的后路。”
原来如此!莫图眼角剧烈抽搐着——怪不得汉军会派人来知会,马上要渡河决战。自己还暗自嘲笑汉军主将迂腐不堪,原来是想将自己诱到河边列阵,让渡河的奇兵迂回到后面,赶鸭子一般将这一万高车武士赶到河中。南岸的箭手在正面以强努射杀,北岸的铁骑再从后方包夹掩杀,好毒辣的计策!
这条毒计的关键是让骑兵主力在不惊动自己的情况下顺利渡河,才可完成迂回作战的计划。那么,汉人是从哪里过的河呢?莫图百思不得其解,沃野附近是整条黄河最窄、最浅的地段,千里之内也只有这一处可供大军渡河,但渡口最多只有数里。自己在北岸扎下十里联营,日夜遣哨兵飞马巡逻,已经死死扼住了渡口,汉军不可能从这处地界公然穿越。
难道是绕行千里,从其他渡口过河的?莫图立刻就否决了这个想法,不可能,这数万大军要绕到别的渡口,在今日出现在此处,至少半个多月前就得动身。那时,自己和族人还在赶来的路上,汉人又怎会预料得到。难不成,汉军是从天上飞过来的?
莫图只觉头疼欲裂。身后的奔雷声越来越近,突然喊杀声又咆哮而起,整齐划一得仿佛出自同一个人的口中,却又威慑天地,震得莫图浑身颤抖不已。无数战马受惊,甩头嘶鸣不已,纷纷将身上的骑士掀落到地上。
突然,火光冲天,身后的大营燃烧起来,几丈高的火焰喷出数十丈的浓烟,在夜空中汹涌翻滚着。呼啸的朔风猛推火浪,火势迅速蔓延开来,整个联营顿时变成一片火海。漫天的流火升腾,热风卷起灰烬,在火海上空飞舞盘旋着。风向此刻忽而回转,升空的灰烬遮天蔽日地向北岸的高车大军袭来,劈头盖脸地打在将士的头上、身上。
“汉军烧营了!”桑布拉在烟尘中尖叫,话中带着凄厉的哭腔。狂风裹胁着浓烟,熏得莫图满眼是泪,情势已容不得他再猜测汉人是如何渡河的了。莫图纵马飞奔,制止着那些慌不择路,四下乱窜的士卒,挥舞着胳膊声嘶力竭的呼喊道:“撤,快撤,全军都往西边撤。”
高车军阵脚大乱,人人都想逃离这被死神威胁着的河岸,争相拥挤着,却越搅越乱,如同漩涡般在原地打转,竟未能前行几步。更有无数士兵在挤踏中被同袍、惊马踩死,踩伤,哀嚎之声四起,实在有如人间地狱。
突然,黄河南岸的飞尘中杀出一彪汉人的骑兵,涉水出现在高车乱军的左侧。为首的两人见到眼前的情形,似乎也怔了怔,但迅速醒过神来,引兵张弓射杀河岸之上卷在人流漩涡中的高车将士。慌乱之中的高车武士们避无可避,中箭落马者不计其数。
汉军几通齐射,高车立时折损了千余名武士,只有少数人还能镇定地拉弓还击,但稀稀拉拉的对汉军造成的杀伤实在有限。两千汉军轻松渡河登岸,领军的赵延竭力压制住心中的惊诧,有条不紊地指挥着手下儿郎追杀四散奔逃的鞑虏。
联营熊熊燃烧的火海前缓缓浮现出两条身影,其中一体态欣长之人甚是骁勇,逃到附近的高车士卒均被他持刀劈翻,瞬间已连杀十数人。其余逃往这个方向的高车人无不骇然,惊呼一声,才纷纷逃向西边,往莫图所率的残兵靠拢。
汉军有眼尖的瞅见那人,不由惊呼道:“是楚大人!”两千士卒均是一震,随之扬刀放肆的纵声欢呼,令河谷之间也蓦然回荡起一股喜悦的呼啸。
赵延眼含笑意,微微拭去脸上的血水,扬起手中已然斩出缺口的马刀,高声叫道:“弟兄们,随楚大人杀鞑子了!”
※※※※※
石老二觉得这一天经历了太多不可思议的事情,足以令自己终身铭记。
他是怀朔人氏,家乡与高车近在咫尺,从小与高车人打过不少的交道,学了一口流利的高车话。成年后,石老二从了军,吃起了兵粮,随部驻扎梁州,并在陇西王魏五楼的亲军中捞了个斥候的差使来当。多年来一直没有战事,石老二日子也过得舒坦,只想等着日后解甲,领上一笔遣返银子,回乡买上两亩薄田,讨个丰乳肥臀又会持家的老婆,生上一窝的崽子,就此过完下半辈子。至于在军中立下赫赫战功,当个英雄甚么的石老二可从未想过。
八月十四日酉时左右,刚操练完毕的石老二正在帐中与同袍赌钱,却遇到陇西王的心腹大将,罗睿罗统制派来找他的人。他战战兢兢地跑去见罗统制,这位将军先是和颜悦色地询问他是否会讲高车话。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罗统制告诉他,京都袲阳来了个上差,要带他与两千死休军去办点差事,让他即可回帐准备。
石老二唯唯诺诺的退了出来,从罗统制的眼中就已然猜到这绝不是甚么容易的差事。果然,在辕门前列阵时,他夹在死休军之中,听到那位年轻的上差放言要以两千骑兵去主动进攻驻扎在北岸的上万高车鞑子时,石老二当时就差点晕厥过去,连想这个倒霉的差事怎么就让自己给摊上了?!立时对罗统制恨得咬牙切齿起来。
动身之后,那上差找到了石老二,竟然说要与他一同泅水渡河到北岸去。若不是看到上差眼中精光四射,凛然有股慑人的气势,可能武功不浅的话,他定然会拔刀将其一举斩翻,再策马远遁,能逃多远。哪怕终此一生被朝廷追捕,也好过游到对岸去让鞑子砍成肉酱。
那上差一再保证要把石老二完好无损地带回沃野镇,石老二从他信心十足的眼里还看到了诚恳,竟鬼鬼使神差、半信半疑的应承了下来。
两人褪下甲胄,上差塞了张纸在他的怀中,便离开大军自南岸下水,泅水渡河。果不其然,还没有上岸就被鞑子巡哨察觉,十几个人拥了上来,一阵拳打脚踢,幸亏他用高句话连声高呼着要见族长,才被捆成粽子押到那高车胡酋的帐前。
随后,他照着上差千叮万嘱交待过的台词,装模作样的演了场戏。虽然表面镇定自若,却暗地里吓出了一身的冷汗。尤其是当那个长得凶神恶煞的高车大将将雪亮锋利的大刀架在他脖子上时,差点就屎尿失禁。若非瞥见上差阴冷的眼光射来,他恐怕当场就要跪地求饶,交待一切了。
老天保佑,那胡酋竟然没有杀他,只是将他和上差押到马厩里捆了起来。至此,他看到上差脸上露出了颇为得意的笑容,终于意识到活命的机会多出了一半,吁出一口长气,只想赶快去找张舒服的榻子,昏天黑地的睡上一整天。
上差一直倾听着高车人的动静,等到人去营空的时候,上差轻易就挣断了那捆得石老二难以呼吸,稍微一动还越勒越紧的牛皮绳索。帮石老二也松绑后,上差便领着他在营帐之中穿梭,轻易就将几个尚在营中留守的鞑子送上了黄泉。
上差将一切料理妥当之后,吩咐石老二多寻些干柴及引火之物堆在胡酋的帐前,等他示意便举火烧帐。之后,上差爬上了营房中的箭楼,在上面眺望着黄河岸边的情形。当北军隔河一通乱射后,上差方才跃下。石老二忽然听到身边竟骤然响起万马奔腾般的巨响,他骇了一大跳,四下张望,却连根马毛也没见到,这才发现那惊天动地的声响原来竟出自上差的口中!
上差双手捂着嘴,得意地冲石老二挤眉弄眼。他越发摸不着头脑,索性席地坐下,看着上差在哪里越吹越来劲。俄而,号角长鸣之音,金铁相击之声,风卷旗纛之响,百千齐作。更难得的是,这众响之声不仅惟妙惟肖,还远远传出,石老二觉得,即使这方圆数十里之内,想必也能清晰可闻吧。
上差口中骤然泻出喊杀之声,先是一人喊,而后二、三人喊,旋即千万人齐喊。石老二相隔如此之近,更是凛然心惊,心神动摇不停,身躯颤了又颤,浑身难受至极。他满腹的狐疑,暗地里想,真是怪哉,这人只有一张嘴,一条舌,怎能同时发出如此众多的声响,莫非这上差以前是练杂耍的?他还记得当年在家乡,一队外地的杂耍班子来卖艺,其中就有表演口技的,只是与眼下的所见所闻相比,简直有云壤之别。
哪天若是这上差也跑去吃这碗饭的话……石老二如今真替那些杂耍艺人们捏把冷汗,有这般能耐的同行在,这天下的杂耍班子还不全得饿死!不由心念急转,动起了日后鼓动上差与自己搭伙,走街窜巷卖艺为生的念头。
石老二想得正开心之时,突然被上差踢来的一颗石子击中,生疼生疼的。他愕然望去,却见上差使劲给自己打着眼色。恍然醒悟,连忙晃燃火折子,将方才预备好的干柴引燃,顿时火势冲天,烧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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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延纵马奔向楚听雷,出声高呼道:“楚大人!”楚听雷也疾奔过来,两人相视大笑,都觉痛快之极,先前的种种不愉顿时飞到九霄云外。
刘斐也牵着‘玄虎’过来,含笑道:“大人,上马杀敌吧。”楚听雷拱手道了声多谢,穿戴好甲胄,翻身上马。又接过刘斐递上的长枪,高声喝道:“弟兄们,鞑子已成穷寇,举起你们的刀,随我去送他们一程!”
两千汉军齐声大吼,个个争先恐后,潮汐般的向着高车残兵退却的方向涌去。楚听雷横枪猛夹马腹,‘玄虎’长嘶一声,四蹄翻飞,瞬间即将全军甩在身后。
高车败退的乱军中依然有零星的冷箭射出,楚听雷挥枪轻轻格开,双目紧盯着那崩溃的黑色奔流中一角鲜红的衣衫——这就是先前在高车营帐中被称为甚么“大汗”的人。
莫图一脸煞白地望着四遭争相逃命的族人,再看看身后黑压压的,不知究竟有多少人的追兵,顿时脑中一阵眩晕——大势已去了,可自己连这仗是如何败的都尚未弄清。
身后追兵的最前方,一黑马骑士有如洪荒猛兽裂缰而出一般,当真是见者披靡,逃得慢的高车武士都在他霸气十足的枪下轻易送了性命。莫图稍稍驻马,返身指着那人对不远处的桑布拉狂吼道:“叫人去挡住他!”
桑布拉回首望了望,一咬牙关,道:“大汗先走,我去阻上一阻。”说罢,勒马掉头,杀了回去。
楚听雷正杀得兴起,高车败军的阵尾已在他铁枪横扫之下分崩离析,眼看就要追近那胡酋,却见一骑返身杀来,认出是适才用刀威胁石老二的那员高车将军。微微一笑,策马迎了上去。
桑布拉大喝一声,长刀凌空疾斩,刀锋寒气逼人,楚听雷胯下的‘玄虎’也不禁嘶鸣一声。楚听雷紧紧夹住马腹,抬枪硬接。兵刃相交,发出山崩地裂般的巨响,桑布拉只觉虎口剧震,手中的长刀险些把持不住,不由微微胆寒。
楚听雷朗声一笑,赞道:“好一把力气。”话音未落,枪尖带着凌冽的锋芒,直取桑布拉面门。桑布拉大惊,连忙侧头闪避。岂知长枪枪尖猛然荡开,在空中画出一记半圆,再重重地抽在桑布拉的左臂之上,顿时护肩铁甲破裂。桑布拉稳不住身形,只能借着枪势滚落马下。
他也甚是骁勇,强忍着左肩的剧痛,挥刀去斩马腿。楚听雷猛地抬腿松开马腹,那‘玄虎’腾空而起,刀锋堪堪从马蹄之下抹过。楚听雷大怒,狂喝一声,震得天地都仿佛微微颤抖,长枪在空中倒搠,奋力掷出。兀自缩在地上的桑布拉只觉有如暴雪扑面,不由悚然胆寒,却忘了闪避,被长枪牢牢钉在地上。
楚听雷纵马过来,拔出长枪,正待继续追杀逃兵,却被奔到他身旁的赵延拦住马首。赵延高声叫喊道:“大人,我军弓矢殆尽,将士疲惫不堪,不能再追了。”楚听雷勒住马儿,见那胡酋已然卷在洪流之中远去,确也难以追上,方才无可奈何地道:“鸣金,收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