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是大明的都城,也是大明疆域内和唯一能和北平平起平坐的商业大都会。
大江南北江浙湘赣乃至川鄂数省的丰饶物产通过浩荡长江汇集在南京城下,再通过大大小小的河船海舶扬帆出海,换回金银、和各种中原稀缺的物资。南京,此时已经成为了大明南方的商业心脏:无数的物资、银钱和人流信息在这里汇集,然后再从此地发散到四面八方——从内陆的山乡到海外的蛮荒海岛,到处都能看到挂着日月大旗的大明商队和洪武铜钱——一片片蒙古人不曾用马蹄和刀枪征服过的土地,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受到了大明的影响。
虽然前一段时间沿海肆虐的倭寇和紧随而来的皇上病危的消息让整个江南都陷入了一种无名的紧张之中,但官场政界的风云荡漾并没有过多的影响到民间的繁荣昌盛——最多也就是秦淮河上的画舫生意稍稍清淡了些罢了。
工商业的繁荣必然带来无数的相关问题——首先就是流动人口的无序增长:居九门提督府的不完全统计,南京外城和城外每月的流动住户不下六七万人,这样一个庞大的数字,让地方官员头疼无比——这根本没法儿进行有效的管理,要是有个什么不轨之徒想要闹事儿的话,不要说溜,光明正大的走进来就行了。
现在,南京城西北角的某个地方,就藏着这么一群不速之客。
……
皇宫里,皇上苏醒的消息很快就让整个沉静的皇宫活动起来。
朱高炽一边紧随在堂兄的一侧,一边悄悄的大量着储君的神色——
“他似乎并不怎么高兴皇爷爷的苏醒!”朱高炽在心道。
此时朱允文内心,欣慰之中掺杂着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杂乱思绪。无可否认,在朱标去世之后,祖孙两人的感情相当深厚,当朱元璋猝然病倒的时候,在性子有些文弱的朱允文心中,简直就像是天塌了一般——混乱不堪的政务、绵延不绝的倭患、明争暗斗的臣僚在加上大明各地那些手握兵权睁大眼睛盯着南京的叔叔伯伯们。种种事务押在习惯了文士写意生活的朱允文肩头,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但是,仅仅三五天的功夫,朱允文就已经尝到了手握大权,俯视天下时的巨大诱惑——天下黎民的生死、朝中百官的升降、各地军队的调度都在他的一念之间。每当他握住那只朱笔时,心中那种悠然而生的快意仿佛就深深的镌刻在了心里——权力,确实是最最吸引人的诱惑啊!
现在,皇爷爷终于醒来了!朱允文心中长长的舒了口气——毕竟这些日子,他身上的胆子已经够重了。但是不可避免的,他的心中又有一点淡淡的失落——已经到手的权力,谁会甘心再交出去呢?虽然那个人是大明的皇帝,自己的亲爷爷。
……
寝宫,刚刚苏醒不久的朱元璋已经倚着几张软垫半坐起来,一张黄色的薄被将胸口一下的部分盖住。常年的病痛和几天来的昏迷几乎耗尽了朱元璋的精力,窗外的阳光斜射进来,朱允文和朱高炽发现:朱元璋的气色差的吓人。
朱允文狠狠的瞪了一旁的内监一眼——现在皇爷爷的身体还十分虚弱,正是需要卧床休息的时候,是哪个让他将皇爷爷扶起来的!
“别瞪他了——”榻上,朱元璋的声音微弱但清晰:“是我让他这么做的!”
“皇——”朱允文心中一愣——自己没听错吧?今天皇爷爷居然自称“我”而不是天子专用的“朕”!“ 皇爷爷——您这是——”
“没什么——不就是个称呼么!”朱元璋懒洋洋的倚靠在软垫上,虽然面容憔悴,眼中却是掩不住的光芒:“从至正年间到现在,爷爷用过的称呼多了去了:贫僧、贩子、逆贼、将军、明王再到皇上——人还是这个人,称呼又何必太在意?”
“可是——”朱允文并不这么想——与出身贫贱的爷爷和降生在烽火年月的父辈不同,朱允文自从出生的那一刻便是大明朝的天之骄子,自幼,身边的人便不断的教育他:他注定是大明皇朝的继承者,是天下亿万子民的主宰,是上苍意志在人间的最高体现。他没见过爷爷九死一生的征战历程,没见过父辈奔波劳碌的疲倦无奈——在他看来,权力和皇位就是与生俱来的,皇爷爷此时的言行,他是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的。
在朱允文身后,朱高炽听了爷爷的一席话,心中若有所思——和堂兄不同,因为谢源等人的影响,他在成长过程中并没有受到过太多的特殊待遇,对于身份地位的认同也没有皇太孙殿下那样偏执。
看到孙儿的神色,朱元璋知道他是无法理解自己此刻的想法的——毕竟祖孙两人的成长环境几近天壤之别。摆摆手让孙儿不要担心,朱元璋沉沉睡去——毕竟是病人,他的精力还是很差。
悄声吩咐两个小太监用心照料好朱元璋,堂兄弟两个轻轻的退出寝宫。
“皇爷爷大病未愈,外面的那些个烦心事儿咱们尽量不要去劳烦他。”走在前面的朱允文头也不回的道。
紧随其后的朱高炽先是一怔,紧接着低声回道:“臣弟知道了——有什么事儿还是等皇爷爷完全康复了之后再说好了。”盯着堂兄那略显单薄的身形,他嘴角扯起一丝讥诮的笑意——饶是你自命傲岸高洁、不入俗流,一朝大权在握,和我们这些俗人又有何分别?
……
医生用心救治加上良好的修养环境,朱元璋恢复的出人意料的快,两天之后,他已经能够下床正常活动了。身体刚刚恢复,处于一个帝王的责任心,朱元璋再次将堂兄弟两个招到了自己面前。
因为御医坚持不让朱元璋太过操劳,固执如他也只能老老实实的呆在寝宫里,让太监们“悄悄”的从御书房里拿些奏折来给自己“解解闷儿”。
“皇爷爷——感觉好些了么?”时值深秋,天气好出奇的好,朱元璋叫人搬了张躺椅坐在小花园的空地上晒太阳,一边的檀香木小几上散乱的堆放着几封批改过的奏折。枯黄的老树下,一身裘袍让老人清瘦的脸更加的消瘦,但是大家都能看得出来,和前两天相比,他的气色已经好了很多了。
“呵呵——有什么不好的!”朱元璋爽朗的大笑起来,中气十足:“每天吃饭、喝药、四处走走——什么事儿都不用操心,还有什么不好的!”
“看样子皇爷爷真是恢复了——”几天的相处下来,祖孙三人的关系越发的亲切起来。朱高炽站在一旁乐呵呵的笑道。
朱元璋大病初愈,心情爽快的紧;两个小的也尽拣些轻松写意的话题来说,不大的小花园里满是祖孙三人的欢声笑语,几个太监宫女很有眼里见的躲的远远的,留出足够的空间给祖孙三人自由发挥。
……
一阵笑谈过后,朱元璋翻出一本早就批改好的奏折,随口问朱高炽道:“上月清剿浙南倭寇的折子就在这儿,兵部郎中的文笔不错,写的花团锦簇的,老头子看了眼花。这仗是你领着人打的,朕倒是想听听你这个带兵人的看法,说说看!”
朱高炽悄悄瞟一眼一旁正在为爷爷捶背的堂兄,将此战的过程拣重要的关节叙述了一遍。期间他并未掩饰无名溪边与倭寇初次接战时的失措,也没有夸大县城外决战时的战果。
朱高炽的叙述完毕,朱元璋似乎已经在闭目养神了,连背后的拳头停了下来也没注意到——但是朱允文知道,这是皇爷爷在考虑问题了,兄弟两个不敢打扰老人的思绪,就着样一直在边上一声不吭地侍侯着。
过了快一刻钟,老人地眼皮动了动,吐出一句话来:“那个带两百人拿下城关的项凌呢?朕想见见他。”
“这——”朱高炽为难的看看在老人身后的堂兄,犹豫片刻还是如实回答朱元璋——项凌因为涉嫌谋反,现在还在刑部接受调查。朱允文对老人的脾气了解的更深些,连忙上前将此事的大概经过简要的叙述了一遍。
“年轻人呐——就是毛躁!”仰面靠在椅背上,朱元璋冒出一句含含糊糊的话来,叫过不远处的心腹太监,朱元璋让他马上去刑部,将项凌带来见自己。
小太监一溜烟的跑开了,朱元璋依旧闭着眼睛,嘴里含含糊糊的念叨着什么,两兄弟依然在那里小心翼翼的侍侯着——只不过,场面上气氛越发的沉闷了。
“项凌——凌云壮志的凌——”朱元璋小声的念叨着:“当初,是还我河山的还。而今,却是凌云的壮志了——时间,过得真快啊!兄弟,现在的情形,当初不知道你想到了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