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武当城里沉寂如水,在靠近北门的地方,一万两千余兵士绑扎齐当,静静地站立在黑暗之中,在稍远一点的地方,则是两万余名衣衫褴褛的武当百姓,他们身上只带着不多的一些细软,家中有小儿的,也被大人用布条在嘴巴中间绑了一道,防止在逃命的途中因为小儿哭闹而拖累了整个队伍。
李然之站在城门前面临时搭起的台上,灰铁一般的脸在火把微弱的火光中时隐时现。武当城中靠近县衙的地方堆积着小山一般的木头,那些木头上面都被淋上了火油,只等城中将士撤离之时,便把这些火油点燃,以此遮盖守军的踪迹。
李然之把手慢慢抬起,随着几声“轧”“轧”的响声,北边的城门已经,慢慢地敞开来。
本来散坐着的百姓顿时全都站立起来,人群之中出现了一股小小的骚动。李然之站在台上,目视着不远处的苍翠青山,再看看面前这些已经饿得面如菜色的兵士,不由一股酸楚直冲胸臆。
这时,几个身穿夜行衣的探子疾步从门外奔来,见到李然之,齐齐往地上一跪,回禀道:“大人,此去武当山并无敌踪,西门元军离此不到三日,以元军脚力,半刻可到,请大人早做决断。”
李然之长吸了一口气,下令道:“好,李大人,你带三百精兵先行,路上若有敌情,速燃烟花为号。”
“得令”一个身穿青色袍服的青年将领从旁边走出,点上三百轻甲士兵,疾步而去。
“方大人,牛大人。”李然之沉声喝道。
“末将在”李二人带三千弓箭手护卫两旁,若有敌情,务必抵死纠缠,不得让敌人靠近我中军。”
“末将领命。”两人正待转身离去。
李然之将他们唤住,迟疑了一阵方才说道:“本来护卫两翼,当时骑兵之则,只是此刻我城中军马已尽,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元军不来便罢,若是元军攻来,我大军安危就全靠两位大人了。”
两人对视了一眼,齐声道:“末将领命。”
等到三千弓箭兵慢慢在夜色中隐没,李然之长叹一声,道:“叫那些百姓动身罢。”
在三千禁军的带领下,两万多百姓默默地起身,向着这片生息了一辈子的城池投去了最后一瞥,挽上自己的家小,跟着兵士向着数里外的武当山快步走去。
李然之看着那些身子虚浮的将士从自己身边慢慢走过,一种莫可名状的悲哀缓缓从心头升起,他的目光远远地望向南门那边的营地,那里数千的伤兵还在眼巴巴地等着李然之带人过去将他们运送上山,混不知早在上午的会议上,李然之就已经把他们送给了元军。
李然之的心中一阵绞痛,那些眼巴巴地等着自己的伤兵,在元军破城之后,是否还能保存上一丝性命呢?
正在思忖间,却听得南门那边传来一阵巨大的响声,倒似地面都翻了个个。火光中,一个负责在城楼上迷惑敌人的将士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了过来
那将士一看见李然之,马上跑了过来,语无伦次地喊道:“大人,不……不好了,元军现在南门攻城。”
“什么?”李然之只觉得一股热血只冲头顶,身子晃了几晃,差点从台子上掉了下来。正在排队等着通过城门的百姓一听,顿时骚动起来。几个身强力壮的汉子紧紧抱住自己的儿子女儿开始不顾一切地向城门冲去。这个情形就像是点燃火yao的,众人顿时轰地一下,全然不顾周围兵士的呵斥,全都不要命地向着城门簇拥而去。
我拍了拍马,向前冲去。左臂没好,但已经不再疼痛,想来已无大碍。
等到陈不器带着兵士过来的时候,却见门口已经是人山人海,不知有多少百姓正在向里挤,乱成了一锅粥。有些百姓被挤得倒在地上,后面的人哪里管那些,仍然冲进来,地上的人被踩得痛叫,而后面的却似充耳不闻,仍是拼命向里挤,当中却还夹杂几个衣衫褴褛的士兵。天已暗了下来,周围的火把光用木板盖着,使得人们的脸也忽明忽暗。
一时间,整个武当城内一片恐慌,陈不器带领一干兵士拼命将死命往城门边上挤来的百姓弹压住,可正是人人争相逃命的时机,又岂是区区兵士所能弹压得下去的。
这时,一个小军官挤出人群,向陈不器这边跑来
陈不器马上向他喝道:“站着。”
他站定了,抬起头看着陈不器。
陈不器道:“你是何人?”
那小军官不自觉地立定了,道:“小人禁军头领李安,见过大人。”
陈不器道:“前面到底出什么事了?元军怎么此刻攻城?”
李安道:“我等正在城上守卫,准备听到信号再行撤退,哪知突然元军营地里一片灯火通明,紧接着就有数万元军向这里进发了,前门方大人见势不妙命令我等立刻过来通知大人”
陈不器喝道:“既然元军来攻,你等就要负起守卫之责。如何也混在百姓之中?”
李安不由两股站站,颤声道:“这……这,大人,小……小人。”
陈不器大声喝道:“来人啊,把这个扰乱军心的废物给我拉下去斩了。”
顿时,张顺带着几个亲兵从陈不器身后冲出,手起刀落,将那李安的六阳魁首斩落在地。
看着那个血淋淋的首级,陈不器忍住心头的恶心,大声道:“再有不听号令冲撞城门者,立斩。”说罢手一挥,张顺带着数十亲兵刀出鞘,恶狠狠地逼了上去。
见此情形,那些还在拼命想往外挤的百姓顿时静了下来,数万双眼睛直盯着陈不器。
陈不器使劲咽了口口水,努力镇定下来,转过身喝道:“所有将士给我听着,现在原有计划取消,大家依序入城,回归南门,共抗元军若有敢违者,…………。”
陈不器“定斩不饶“四字尚未出口,一个苍老的声音已经把它打断:“计划照旧,大家速速出城,禁军三营留下与老夫一起断后。其余士兵退至武当。”
陈不器回头看时,却是李然之。只见他在亲兵的搀扶下已经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李然之喘息了一口气继续道:“今后无论厢军、禁军都受指挥副使陈大人节制,如有违抗,军法从事。”
陈不器上前两步正要推辞,李然之已经长叹一声,从旁边亲兵的腰间把刀拔出,握在手中,沉声道:“陈大人终归是缺乏经验啊,此等时候,人人只有逃命之心,如何能再要求他们守城?我将武当子弟托付给先生就是指望先生能以过人之智,将他们带到平安之处,我于武当亏欠太多,唉,这数万条人命就交给先生了。”
南门那边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响声,李然之赶紧道:“快将城中火油点燃。”一将士领命而去,李然之又道:“三营将士与我上北门城楼,死守武当。”
原本在南门城楼当做疑兵的士兵纷纷退了下来。一眼看过去,极是狼狈。这些士兵原本没有作战的准备,元军攻来猝不及防,再加之人数实在太少,唯有撤退这一条路了。
就在众人正要点燃火油时,一个身影摇摇晃晃地跑来,只见他虽然身穿着软甲,但甲上已有破洞,身上斑斑的都是血迹,再近点,在火光的映照下,分明就是许樊。这时只见他一个踉跄,脚下虚滑一下,顿时摔倒在地。
李然之上前两步,将许樊抱在怀中,又学着以前见过的急救的法子,在许樊的人中上使劲地掐去。
许樊闷哼一声,睁开眼来。见是李然之,不由挣扎着起来,甩开众人,跪倒在地。许樊带着哭腔道:“小人没用,元军突然攻来,我军猝不及防,现在南门已经被元人攻破,大人快走,此地有我等守护,绝不叫元军再近半步,说着,从地上捡起刚才摔落的钢刀就待站起。
李然之上前不把将他按住,冲着陈不器大声道:“速带许将军上武当。”
许樊一听,猛力地站了起来,大声道:“我不上武当,我要陪大人在此杀敌。”说着,双脚叉开,将刀高高举起,豹眼环瞪,身上的鲜血还在不停地滴落,在火光的映衬下,宛如重生的西楚霸王。
许樊把到在空中用力地虚辟一刀,大声道:“鞑子,你倒是来啊,看你家许爷爷把你们剁成七十八块。哈哈,哈哈……。”笑声未绝,许樊的双手一松,钢刀跌落,随着,他那伟岸的身形在夜幕中停留了最后的一瞬,缓缓跌落尘。
李然之只觉得鼻子一酸,几滴眼泪从眼角滑落下来,他冲陈不器大吼一声:“还不快带百姓离开。”
陈不器只觉得喉头仿佛有什么堵住了似的,他深吸了一口气,冲着李然之直直跪落下去,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大礼,又马上站起身形,带上周围的兵士,头也不回地向着城门奔去。易水河岸,满座衣冠似雪,送别的,不正是同一个英雄么。
李然之见陈不器走远,回首看着留下来的两千余禁军士兵,将手中的钢刀猛地一挥,大叫道:“弟兄们,武当数万百姓的生死就全靠我们了,我等誓死守住北门,绝不移动半步!”
李然之的声音虽然的喊声并不很响,但在周围士兵的耳边却如同滚滚的惊雷。
他们都怔了怔,有人大声叫道:“我等誓死追随大人!”登时这一阵的五六百人同时高呼起来:“我等誓死追随大人!”另一处的五六百人也同时高呼起来,一时间城中声浪滚滚,应和着烈烈风声,和在劈劈炸响的木头燃烧的声响,恍若怒雷惊飞。
隔着火光,元军已经进入了城中,只是被中间的大火阻隔一时之间也靠近不得,但在元军首领的指挥下,一部分元军找来水桶,到水井中挑水来灭火,一部分用撞城的檑木将堆积起来的木材撞得飞散开来,眼看火势慢慢就小了下去。
李然之马上令弓箭手上前,隔着大火,将一支支羽箭不停地向着对面射了过去,随着一连串的惨叫,元军灭火的工作马上迟缓下来,元军头领见此马上将弓箭兵也调了上来,两军开始对射起来。
两刻钟不到,城中的数万人全部撤离了武当,在几千名士兵的护卫下,众人向着武当山快步跑去。
城门在李然之的面前轰然关闭了起来,数百名士兵将白天就已经堆积在城门旁边的黄土背着堵在了城门后面,几个学过几年铁匠的士兵小心翼翼地勺着铅汁将门闩堵死,现在除了从五六米高的城楼跳下,整个武当就再也没有第二条出路了。
火势渐渐小了下去,有几个凶悍的元军已经把水倒在身上,踏过火焰,闯了过来,虽然马上就被弓箭手一一杀死,但更多的元人象闻见了膻味的蚂蚁一样,源源不绝地继续冲了上来。
李然之带着众人退守到北门城楼依托着用力地形不断击杀元军,随着时间不断过去,慢慢地,原本在城墙上高高堆起地羽箭已经全部射完了。地上元人的尸首堆得宛如一座小山。
李然之回头看了一眼,那墨团似的武当山上似乎有了人影在闪动,李然之微微闭上眼睛,嘴角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他把手中的刀高高举起,猛地呼出一口气,大声道:“今天老夫就于诸位兄弟杀个痛快,兄弟们,杀鞑子去啊。”
李然之喊罢,高举着钢刀,向着慢慢逼进的元军猛冲而去,他的身后,剩下的一千多禁军紧紧握住手中已经满是缺口的钢刀,嘴里大声喊着:“杀鞑子啊。”“为死去的弟兄们报仇”宛若一只只双眼血红的狮子,向着元人猛冲了过去。
春柳依依,秋草离离,袍泽身殁,断我肝脾,执我干橹兮,护我爹娘,守此故土,虽死何伤,
稻麦依依,黍稷离离,佳人不见,断我肝脾,执我干戚兮,护我娇妻,守此故乡,虽死何伤,
黄犬依依,白兔离离,辞家三载,断我肝脾,执我干戈兮,护我幼子,守此故国,虽死何伤,
咸淳二年十二月五日,武当失守,李然之一下共一万六千余人以身殉国,武当残存百姓一万一千人,禁厢两军共六千人摆脱元军追击,一路急行,向东南方向逃去。
〈第一卷凤鸣武当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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