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歌微微抬起头来,明亮的眼眸极短的打量了我与清婉姐姐一眼,富复又挂上了青楼女子独有的笑靥如花:
“既是为赏曲而来的知音,不如请客人移步去舱外,外间小厮已在画廊上布好茶具,今夜本是洗月节,闷在舱内听曲未免辜负了月色。”
夫君从善如流的道好,雅歌便引了众人像外间走去。
众人入了座,三位姑娘才依次坐下,雅歌闲闲拨了几下琴弦,脆脆的弦音,似是感觉恰到好处,于是问道:“客人不知要听什么曲子。”
外出时节,按兰昭的规矩,良家女子本不宜答话,即使要说,也应当得到夫君的同意。
但我却先于夫君答了话:“就弹刚才那曲子吧。那曲子叫什么名字?”
我虽有失礼之处,但雅歌却不以为意,只从容答道:“回禀夫人,刚才弹奏的并非是什么正经的曲子,因此也没有什么名字,记录的不过是醉纱楼中曾发生过的一段才子佳人的风流往事罢了。”
我动容道:“既是姻缘之事,为何丝毫不闻和弦之音,倒是哀戚至斯啊。”
雅歌面上略有自嘲:“风尘女子,难免命薄如纸,虽有佳话成曲,一朝红颜老,才子佳人四散东西,哪里有不哀戚的道理。”
她换了神情道:“如此良辰美景,倒是扫了夫人的兴致了,还请夫人仅把此曲当作是献给月宫里的清冷却悲悯世人的仙子嫦娥罢。”
乐曲闯过长夜里的寂静再次响起,凄婉之声仿佛更甚。歌声诉说着歌女们色衰红颜老的悲哀,诉说着两情相悦的难得与无奈,诉说着浮生之中每个人孤独的宿命。
“不对,这曲子一定有名字。”这一声喟叹,仿佛是从我灵魂深处而来。
而石头一旦掉入水中,总是荡起接连不断的涟漪。
坐在一旁的寻珠问道:“妹妹,你说什么?”
我猛然撑着椅子站起来,朝向姐姐和夫君那面又再次问道:“这曲子叫什么?”
寻珠有些着急的回答我说:“刚才那粉衣的琵琶女不是说了吗?这不过是段小曲,并没有名字的。”
我用手抓住姐姐,近乎求救的问她:“姐姐,这是什么曲子,这是什么曲子?这曲子一定是有名字的。”
“妹妹,你怎么了,这好端端的怎么问起曲子来了,看你这脸色,哪里不舒服了吗?”
我一边摇头一边答道“不,不,这曲子是他作的,你告诉我,这曲子是他作的,对不对?”
夫君抓了我的手,想把寻珠从我的桎梏下解放出来,“风吟,这只是普通的风尘曲子,哪里还有人记得谁作的,你先冷静下来,我们回船舱里慢慢说。”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你告诉我,他在哪里,他在哪里?”我把持着椅子站起来,双脚的动作都由不得我自己去了。
船在一个波浪下禁不住一个摇摆,我脚下一个不稳,顿时拉着寻珠从船的护栏处翻了出去。
冰凉的湖水包围了我,渗入我皮肤的每个毛孔,毫不留情的抢走了我最后的体温,褫夺了我在天地间微茫不可知的呼吸。
我听见船上面高高低低的惊呼,看见船上的丫头侍卫歌女们乱作一团,会游泳的急匆匆的跳下来,不会游泳的也探出头来向下张望着。
夫君第一个跳下来,却不往我这方游,他把寻珠捞在怀中就积极忙忙的往上游去。
而我,在这个晃动的水面下,一路下沉下沉。
吐出的呼吸变成了一个个绝望的水泡泡。
我的命运本应就该和那个叫雅歌的女子一样,被深重的宿命捆绑包围,而有一个人却妄图以一己之力助我跳出命运的重围,赠我一世平安喜乐。
身体存在的一些本能的记忆告诉我,我是会游泳的,但却固执的连一下也不肯动弹。
对了,就像是谁说过的那样,我就是那条淹死的鱼。
夫君本就是应该先救姐姐的,那是他心尖上的女子。
该救我的,也不是我的夫君,或者说,我的夫君不该是沈溯珩。
该救我的人,他把我推进了另一个人的怀抱里,留我独自在这冰冷的湖水里自暴自弃……黑暗,紧随着冰冷而来,呛入肺腑,很快我便失去了意识。
醒来时,已在沈溯珩的床上,身下是柔软的布料。
这张床,其实除了新婚那夜来过其实也并不属于我,那日红红的帐幔早已取下,换上了朴素大方的淡紫色,身上的湿衣服已经换下,盖着一床百子千孙被。
一切,都不是,我熟悉的模样。
见我醒了,沈溯珩,皇甫寻珠,禹风国跟过来服侍我的辉琴姑姑都凑过来瞧我。
沈溯珩关切地抚了抚我的额头,说道:“还好是没有发烧,好好的怎么跌倒水里去了呢?”
我假装记不清先前发生的事情:“跌进水里去了?我怎么不记得了,哎呀,头好疼啊。”
沈溯珩道:“想不起来便不要想了,左右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没事才是好的,最重要的是要好好休息休息。”
沈溯珩牵了寻珠的手说道:“寻珠,你刚才也跌进水里了,要不要也叫御医瞧瞧?”
“不用了,左不过是湿了身衣裳,换了就好了。”
沈寻珠还是不大放心:“小仟,还是去煮碗姜汤,看着夫人喝下,去去寒,不要染上风寒。”
小仟是个二愣性子,竟还呆呆傻傻的问了一句:“主子,给哪位夫人啊?”
场面一下有些尴尬,小仟顿时挨了阿卢一个爆栗:“你这不懂事的奴才,当然,当然是给二位夫人都奉上啊。”
小仟哭哭啼啼的退下,阿卢还想向我解释些什么,我却想赶紧着支这一大帮子人出去。
“夫君,风吟累了,想先睡下了,那姜汤,便等醒了再热了喝罢。”嗓音有些落水后的嘶哑。
听我这样说,一行人也不好多作停留,寻珠又朝我安抚了几句,一屋子闹闹哄哄的人就散开了去。
陪嫁的那位辉琴姑姑照例在只隔一层纱幔的那张小榻守夜。
我筹谋了对策,只等到院中人事安宁,连鸡鸣狗叫都不曾听闻之时,才幽幽出口:
“姑姑,去把繁雨找来吧,我有事与她商量。”
却听帐外姑姑似未睡醒,闷声回我:“公主在说些什么呀,郡主如今在风国,一时半会儿上哪里找来呀。”
掀开棉被,霍一下坐起,厉声问道:“如今,我竟是连听风阁的人都使唤不得了吗?莹烛不在了,你们都听不得繁雨的差遣吗?她若是管不得,我这边杀一儆百也是一样。”
辉琴姑姑吓得一溜烟滚到地上,睡意被惊得全无,忙俯首道:“公主息怒,是属下错了,饶了属下吧。”
我拢了拢身上的纱衣,光脚站到地板上:“姑姑,近些日子你对我的照拂也算是尽心尽力,只要你现在带我去繁雨面前,我便饶你死罪。”
可她却一头叩在地上,“公主饶命,属下不敢从命……,中信王殿下离去前下过死令,向公主透露前事者杀无赦。”
我走到窗弦旁,沉静的取下沈溯珩日常用的佩剑,走到跪着的姑姑面前,慢慢抽出手中之剑架在她的脖子上。
纱衣的下摆轻柔,在吹入屋内的清冷夜风中,毫无知觉的贴上刀刃,划出一条破口。
我蹲下身来看她:“杀无赦?你若不答应我的要求,还期望能活得天长地久吗?”
辉琴姑姑还是跪着不说话,额上却是冷汗涔涔。
我继续说道:“想必你是习惯了前一阵我的懦弱脾气,还当我不敢杀你,嗯?”稍转手腕,冰凉的韧面割破皮肤,空气中荡漾出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谁知姑姑将头低得更接近青瓷地板,“公主,听风阁的规矩,属下不敢违背,公主执意要如此,属下也甘愿将性命奉上。”
“你……”
无可奈何之际,门却吱呀一声被推开,“姐姐,你不必再为难辉琴了,我早料得有这一天,姐姐要问什么,繁雨在此。辉琴,你先退下吧。”
我站起身来,心中却不安起来,面朝着月色深吸一口气,问道:“他,现今如何?”
“自从去了逐鹿,公子他至今了无踪迹。”
听到这话,突觉得心口那份热度倏然冷下去,“炽库契勿呢?”
“契勿已回逐鹿国内,接掌逐鹿大权。如今,是逐鹿之王。”
“逐鹿之王,哼,逐鹿之王,你们怎么能容他坐上逐鹿之王的位置?”我心中憎恨难平。
我甚少对繁雨有这样的神色,繁雨当下一愣,随即低眉:“公子离去之前吩咐,无论结果如何,一切到此为止。
四国国局已定,不可再生事端,听风阁也派人四下寻找公子的下落,但从他们最后见面的森林处所探,只怕……只怕是凶多吉少。”
我闭眼将泪水含入眼眶,告诉自己此时还未确定楚陌的生死,万万不到悲痛之际,“备马,通知听风阁各部,即日派人前往逐鹿都城淤戈,听候差遣……”
繁雨见事不可违,只好无奈答:“是。”